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張籍真的是「流氓」詩人嗎?

“恨不相逢未嫁時”是名句,記得早年還有一本小說就叫這個名字,鄧麗君的專輯裡也有這首歌,後來蔡琴又有翻唱的版本。一個有夫之婦,遇到了一份新的、美好的感情,既心生波瀾,又因為身有所屬不得不拒絕,這是一種複雜的感情。“恨不相逢未嫁時”是女子巧妙的婉拒,這句詩常常用於表達男女之情,但它最早的出處卻不是寫男女之情的。

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張籍真的是“流氓”詩人嗎?

(張籍雕像)

這句詩出自唐代詩人張籍的《節婦吟·寄東平李司空師道》,原詩如下: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何不相逢未嫁時。

要讀懂這首詩,僅知道字面意思是不夠的。需要了解一些背景知識:

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張籍真的是“流氓”詩人嗎?

(中唐時藩鎮割據的形勢圖)

1、時代背景:中唐之後,大唐帝國處於藩鎮割據之下,這些藩鎮強大到足以跟大唐朝廷對抗,副標題裡的李師道,就是藩鎮勢力中較強大的一方。當時李師道封平盧淄川節度史,又冠以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勢大權重,炙手可熱。藩鎮勢力對抗中央的手段中,最重要的手段是爭奪人才,他們一方面勾結、拉籠文人和朝廷官吏,同時爭奪民間的各種人才;另外一方面又對朝廷重要官員採用刺殺(比如前面說過的宰相武元衡就是李師道派人刺殺斬首的)、離間、恐嚇等手段迫其歸附或削弱其政治影響力。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在朝廷得不到重用時,也往往選擇投靠藩鎮以施展才華,實現抱負。

2、詩人的背景:張籍是韓愈的門生,韓愈當時是朝中的大官,他是堅決主張統一反對藩鎮割據的,比如我們熟知的《送董邵南遊河北序》,除了出了“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這樣的名句之外,主要是勸屢次科舉不中的董邵南不要投奔藩鎮做官的,因為篇末明確說:“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張籍經孟郊介紹認識韓愈,進而由韓愈推薦終於科考中榜,因此他的從政思想與韓愈是一致的。因此,當張籍收到李師道的拉攏時,他寫了這首詩,既感謝了李師道的知遇之情,又委婉地謝絕了這份招攬。他不能強硬拒絕(硬性拒絕很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於是他寫自己“還君明珠”的時候,還是“雙淚垂”的。

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張籍真的是“流氓”詩人嗎?

(張籍與韓愈對弈圖)

張籍是個聰明人,他把對李師道的婉拒寫成了一首抒寫男女情事的詩。這種詩漢樂府裡已有同樣題材的作品,比如《陌上桑》,只是張籍沒有表現的那樣決絕,他沒有像羅敷一樣直接說:“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當李師道表達出招攬之意“贈妾雙明珠”時,張籍首先是“感君纏綿意”;當然他更沒有像《羽林郎》中的胡姬一樣硬生生地說:“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他甚至還將“雙明珠”,輕輕地“系在紅羅襦”,小小地曖昧了一下。

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張籍真的是“流氓”詩人嗎?

(《陌上桑》詩意圖)

但終歸必須選擇,必須站隊,於是詩人說:“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我們家的高樓甚至連接到皇家的園林,我家的夫君“良人”也是執戟明光殿的衛士,身屬中樞。這是明確地表明自己是大唐朝廷的忠實臣子。緊接著又覺得拒絕的太硬了,於是再表達一下自己的內心矛盾:“知君用心如日月”,感謝你的深情厚誼啊。但我打算“事夫誓擬同生死”了。我打算跟唐王朝同命運了。既表達了自己的思想鬥爭,同時又表達了自己堅決的意志。

最後兩句一邊還珠,一邊流淚,詩人用了最巧妙的拒絕語言,我其實對你還是有情意的,但可惜我已經嫁人了,既然嫁人,就要忠於婚姻。既然選擇了朝廷,就只能拒絕李師道的好意了。

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張籍真的是“流氓”詩人嗎?

(關於《節婦吟》的戲劇)

統篇下來,張籍要表達的是:你雖然有一番“好意”,我甚至也非常感動,但畢竟我已身有所屬,所以不得不拒絕。

這首詩有人解讀為張籍向少婦求歡,少婦拒絕,於是張籍用少婦的語氣記錄了下來,這實在是太輕看了張籍的人格,也同時割裂了歷史。

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張籍真的是“流氓”詩人嗎?

(詩意圖)

這首詩語言淺白而言在意外,非常含蓄地表達了詩人的政治立場。全詩情理真摯,心理描寫細緻入微,表達情感委婉曲折而細緻動人,除了詩歌本身所表現的君子坦蕩胸懷這一因素外,其藝術上的高妙也是促使這首詩成為經典的重要原因。相傳由於這首詩寫得情詞懇切,李師道讀後深受感動,於是不再勉強張籍。

張籍是個詩痴,據馮贄《雲仙散錄》裡記載,張籍曾因為迷戀杜甫的詩,於是把杜甫的名詩寫在紙上一首一首地燒掉,燒完之後的紙灰張籍拿來拌上蜂蜜,一天早上吃三匙。有一天,張籍的朋友來拜訪他,看到張籍正在拌紙灰,覺得奇怪就問他為什麼這樣做,張籍回答說:“我太喜歡杜甫的詩了,吃了杜甫的詩,我便能寫出和杜甫一樣的好詩了!”。這個記載或許有杜撰的可能,但張籍還存的正義堂堂的詩,如《野老歌》:“老農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比如《行路難》:“湘東行人長嘆息,十年離家歸未得。弊裘羸馬苦難行,僮僕飢寒少筋力。”顯然,這些詩跟杜甫氣息非常接近,能寫出這樣的詩的人斷然不會是下三濫、無節操之人。

寫“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張籍真的是“流氓”詩人嗎?

(張籍吃詩灰)

另外還有張籍寫給韓愈的《上韓昌黎書》以及《上韓昌黎第二書》,這些文章所表現出來的均是堂堂正正,心懷家國的端人正士情懷,要說張籍這樣一位詩痴般的人物會是當街調戲有夫之婦的無賴,甚至直接斷定張籍是“流氓”詩人,實在有些牽強。一首政壇明志詩用男女情事做比,千載之下,卻被後人曲解成人品低下的人,張籍也是夠冤了。

(【唐詩閒讀】之86,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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