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砍去雙腿的孩子,你在哪?

被砍去雙腿的孩子,你在哪?

肢殘乞兒

1

玉蘭第一次見到祥子是在丫丫五六個月大的時候。

冬日的午後,難得的晴好天氣,丫丫在玉蘭懷裡不安分地扭動著肥嘟嘟的身體,這孩子能吃能睡能長肉,玉蘭的手臂有些招架不住,便從自己的五金店裡拿了小凳子去了小賣部門口,打算曬曬太陽。剛好看見李保也在那,懷裡還抱著個孩子。

“這孩子誰家的呀?”也許是剛做了母親,對孩子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熱情,玉蘭邊問李保邊瞅著那孩子,孩子趴在李保肩頭睡著了,濃密捲翹的長睫毛安靜地垂著,巴掌大的小臉似乎有點過於蒼白,但即使是閉著眼,玉蘭也感覺得出這是個長相漂亮的男孩,只是那小身板,看著可比丫丫瘦小多了,大概才三四個月,玉蘭心想。

“老北家的。”李保說。老北是李保的老闆,十幾歲就離開農村來城市裡闖蕩,一路摸爬滾打苦頭可沒少吃,後來靠在機電市場批發二類電器站穩了腳跟,現在已經是機電市場數一數二的大戶了。

奇怪,玉蘭明明記得,自己剛懷孕那會兒,老北的老婆張紅霞的腰身已經比水桶都粗了,有次她倆在公共衛生間遇到,張紅霞還告訴玉蘭自己腹中的孩子六個多月,照這樣算的話,老北家的這個二胎孩子應該比丫丫大四五個月呢!不過那之後不久直到現在玉蘭都沒再見到過張紅霞,小賣部老闆包大慶倒是聽人說過,張紅霞這胎懷得不好,過早見了紅,醫生讓她必須一直臥床靜養。

玉蘭百思不解,又不好直接問李保,便決定明天找包大慶問個明白。

包大慶外號包打聽,機電市場就沒有他不知道的事。第二天,玉蘭果然知道了老北家這孩子的來龍去脈。

張紅霞雖然一直在家裡保胎,但孩子還是早產了,而且又是個丫頭,把老北氣得半死,連夜開車回了老家找熟人買了個男孩帶了回來,對外就說是張紅霞生的二胎。

玉蘭想再仔細看看那孩子,但一直未能如願,老北家的人在市場上來來去去,就是不見張紅霞和她的孩子們。

2

丫丫開始上幼兒園的時候,玉蘭再次見到了祥子,還有張紅霞的第二個女兒喜子。

喜子比丫丫個子稍低,細眼睛黑皮膚薄嘴唇,三分像老北七分隨張紅霞。而旁邊的祥子———毫不誇張地說,這個名叫祥子的小男孩絕對是機電市場裡所有商戶子弟裡相貌最出眾的。這孩子長得眉清目秀,白皙的小臉蛋上一笑起來還有倆酒窩。但是,和喜子丫丫比起來,祥子顯得瘦小了許多,臉色也有點過於蒼白。至於其它,玉蘭也沒看出來什麼,她唯一能確定的是,祥子是個四肢健全,智力無損的孩子。

“長得這麼好看又沒病沒缺陷,他父母怎麼會捨得把他賣了呢?”晚上睡覺的時候,玉蘭還在跟丫丫爸說著祥子。“哎你說,祥子會不會是個被拐賣兒童?” 丫丫爸受不了她的嘮叨,撈了被子背過身去。

週末,機電市場商戶們的孩子都是扎堆的玩,有時嘰嘰喳喳鑽進這家,有時又一起嬉鬧著跑進那家,玉蘭也就能常常看到喜子和祥子跟著丫丫來自家店裡玩,她每回都拿出一些零食分給孩子們,孩子們也愛到她家來玩,時間長了玉蘭就發現,祥子見到吃食就挪不開眼,一個勁咽口水。玉蘭平時分給孩子們的零食他總是第一個吃完,然後那滴溜亂轉的小眼珠就一直盯著別的孩子手裡的食物,還趁其不備偷拿了塞進自己嘴裡,閉著嘴巴一陣猛嚼。玉蘭只好每次都多給他一些,祥子放了學也因此更喜歡來找丫丫玩。

然而祥子在老北家生活得並不好。包大慶這樣跟玉蘭說。張紅霞的弟弟是包大慶同學,倆人經常在一塊喝酒,因此知道的事情比別人多。

“你見祥子那腿了沒?嘿!那叫老北抽的一個狠哪,全都是青紫條條,沒一塊好皮,娃也不聽話,讓他拉臭不拉,一會兒就拉褲襠了,也不吭聲,張紅霞發現的時候那屎都幹了。”

“那娃愛嚎得很,又犟,老北一打他能嚎一天,誰都拉不住,老北氣得,就不讓他吃飯。”

包大慶說得若無其事,玉蘭卻聽得心頭一跳,腦中升起個可怕的念頭,要是祥子的親生父母知道兒子現在在過這樣的日子,會不會後悔當初?或許祥子真是被拐兒童,那他父母這會兒會不會生不如死……她看著眼前活蹦亂跳的丫丫,脊背一陣陣發涼,不敢再想下去。

祥子依然經常過來玩,衝玉蘭甜笑,乖巧地叫著阿姨,玉蘭卻越看他越可憐。她上網瀏覽寶貝回家的網站,又拍了張祥子的正面照,想放到網上去,被丫丫爸制止了:“你快別多事了,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被拐兒童,萬一人家親生父母真不要他了呢?再萬一,讓老北知道了,咱還能在市場做人不?”玉蘭聽了沒有言語,但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刪了祥子的照片。

3

祥子比喜子和丫丫早一年上了小學,老北把他送到了郊區一家寄宿學校,每週日下午在機電市場門口接,每週五中午再送回來。每回玉蘭都能看見張紅霞領著祥子從自己店門口經過,小學生用的書包像座大山似的壓在祥子單薄瘦弱的雙肩上,玉蘭心裡就想,這孩子咋老長不高呢!

包大慶這段時間說起老北家的事來隱隱有一股忿忿之氣。

“老北家花一千塊錢買了條金毛,當祖宗一樣供著,一天喂一斤牛肉,那塊頭比祥子都大,祥子這娃,唉,過得都不如一條狗。”

轉頭又說:“也不怪老北嫌棄,在學校,老師在上面講課,他在下面吃東西,影響別的娃上課,老師好說歹說都不聽,打電話給張紅霞,張紅霞說那叫我咋辦呢,我也管不了他,不行你就收拾,該咋咋。老師沒辦法,就讓他一人一桌坐在教室最後頭。”

“祥子還偷吃宿舍裡那娃的東西,後來叫娃他媽知道後又告訴了老師,回來後老北又是一頓胖揍,都揍皮了,去學校該吃還吃,該偷還偷。”

“個子小,又愛偷吃,老讓別的娃打,老師也不管,張紅霞問祥子是誰打的他,就跟問個閉嘴田螺似的,只出氣不出聲。”

玉蘭聽了就問:“那張紅霞就不能多買點吃的給祥子帶過去嗎?”

“帶了,一上校車就開始吃,等下了校車也就吃得差不多了。”包大慶想起張紅霞說起這事的氣結樣就想笑。

玉蘭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祥子再來店裡玩的時候玉蘭就偷偷問他:“餓不?”祥子乖順地點點頭,望著玉蘭,大眼不住眨巴著。玉蘭就拿出兩塊錢給他:“去小賣部買包饃片吃。”祥子拿過錢一陣風似的捲了出去,片刻,拿著包饃片跑進來,小臉樂開了花。玉蘭心頭一陣發苦,摸著祥子的小毛頭說:“以後每個禮拜五放學了都到阿姨家來,阿姨給你兩塊塊錢買吃的,但是不能告訴爸爸媽媽,好不好?”“好!”祥子大聲地回答。

此後,祥子果然每週五都到玉蘭店裡來報到,拿錢買饃片,吃完抹乾淨嘴才回去。每次祥子吃飽後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總能讓玉蘭心裡感覺舒坦一點。

4

玉蘭已經兩個星期沒見到祥子了,倒是喜子,週六日的時候常跑來找丫丫玩,玉蘭問起,喜子就說祥子病了,在家休息。玉蘭心裡有點不安。

又隔了三四天,包大慶和玉蘭說:“老北家要把祥子送少林寺武館去了。” 見玉蘭一臉訝異,包大慶忙又說:“祥子又讓宿舍裡的娃打了,還從上鋪摔了下來,腦袋磕到床鋪的鐵護欄上,流了好多血,學校怕再出啥事,就讓張紅霞把祥子領回去養傷,不敢再要他繼續上學了。”

“張紅霞說,已經給過他機會了,他自己不懂珍惜也沒法子,這次送去少林寺就看他自己造化了,能捱得起這個苦最好,不然就隨他自生自滅去。” 包大慶嘆了口氣,又對玉蘭說:“祥子這娃,真是可憐吶。”

包大慶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玉蘭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滿腦子都是祥子乖乖坐在凳子上一邊吃饃片一邊歡喜地衝著自己笑的樣子。她心裡說不出的後悔,早知道那時候多給他買些吃的好了,或者,等下次見到他,給他買上兩箱饃片帶到武校去。玉蘭呆呆地想著。

但是那以後,祥子再也沒有出現在機電市場,包大慶說祥子在少林寺過得挺好,而玉蘭有時想起祥子,心裡仍然悶悶的,也不知道他每天在武校能不能吃飽,個子有沒有長高。

5

丫丫上完二年級的暑假裡,玉蘭帶著她回老家住了個把月,準備返程時又接到二姐的電話,非讓她們去武漢住上幾天,玉蘭就又帶著丫丫轉道去了武漢,在武漢又玩了半個月才回。

臨走前一天,丫丫非要纏著二姨出門去買禮物,玉蘭就留在屋裡收拾行李。晌午的時候,二姐和丫丫回來了,一進門,丫丫就大呼小叫:“媽媽媽媽,我剛才看見一個人。” 玉蘭無奈地搖搖頭,這孩子,總是咋咋呼呼的。

丫丫見玉蘭沒有動靜,著急了:“媽媽,我剛才看見一個人,好像祥子—-”“什麼?”玉蘭心裡咯噔一下。“我,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跟祥子長得可像了,但是,但是他沒有腿,也不會說話。”丫丫一激動就有點口吃,還是二姐道清了事情的緣由,原來她帶著丫丫去超市買完禮物出來後,看見門口有殘疾小孩在乞討,丫丫就拿了一塊錢過去,那個小乞丐坐在一塊有滑輪的木板上,兩條扭曲的光腿怪異地盤在身下,二姐生怕嚇著丫丫,牽了她的手想離開,卻不想丫丫站那不走,一直盯著那個小乞丐,小乞丐倒是長的挺端正的,就是有點髒,又黑,一付兩眼睜不開昏昏欲睡的樣子。二姐又催了好幾次才把丫丫叫了回來。

玉蘭聽了二姐的話,一顆心全提了起來,她悄悄問了二姐超市的方位,又囑咐二姐盯著丫丫,自己出了門尋去了超市。

玉蘭在超市周圍找了幾個小時也沒找著二姐說的小乞丐,她向超市門口保管自行車的大媽打聽,大媽說這些人都有專門的人管著,今天在這裡,明天又去那裡,流動性很強,不好找。直到天色擦黑,玉蘭才神色疲憊地回到二姐家,二姐不解玉蘭的心情,說:“天底下長得像的人多了,這又不是寫小說,哪有那麼巧的事,剛好讓你們碰上,再說了,少林寺武館都是封閉學校,他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怎麼可能跑得出來,還斷了腿跑到幾百公里外的武漢?天方夜譚也不敢這麼編啊!”

玉蘭聽了二姐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一直高懸著的心這才慢慢回到原位。

6

玉蘭回到機電市場的第二天,包大慶跑來告訴她:“老北家攤上事了!攤上大事了!”玉蘭心裡一沉,還沒來得及發問,包大慶就竹筒倒豆子般說了下去:“半個多月前,老北老家派出所的人來了,帶了一對夫妻,說是找祥子來驗DNA。還說祥子當年是被拐賣的,現在人販子落網供了出來,警察就找到老北的表哥,當初就是由他牽的線把祥子賣給了老北,後來就找了過來。”

“那老北啥態度?祥子從少林寺回來沒?”

“老北早都不想管祥子了,巴不得人家把他領回去,就是心疼這些年為祥子花出去的錢罷了,那對夫妻答應老北如果祥子真是他們的親生骨肉,會給老北補償,老北這才和他們一起去少林寺武館接祥子。

包大慶說著說著忽然停了下來,神色也變得凝重。玉蘭心裡一顫:“咋了?祥子不是他們的兒子?”

“不,祥子不在武館。”

“啊!”玉蘭大驚,忙問:“到底怎麼回事?”

包大慶嘆了口氣:“那武校,是私人創辦,沒有辦學資質,大概管理也比較鬆散,連具體祥子什麼時候離開以及用什麼方式離開,武校的負責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要是老北他們不趕過去,這事不知要瞞到幾時,現在雖然報了警,但是雙方還在相互扯皮當中,老北怕是要攤上官司了!”

玉蘭此時腦子嗡嗡作響,渾身無力地坐在那裡,看著包大慶,半天,聲若蚊吶:“包大慶,我好像見過祥子......”

7

包大慶把玉蘭在武漢的遭遇通過張紅霞告知了警察和那夫妻倆,他們要了玉蘭二姐的聯繫方式後連夜啟程去了武漢,把武漢的街頭巷尾都尋了個遍了卻一無所獲。

老北在少林寺周邊貼滿了印有祥子照片的尋人啟事但也是毫無結果。

玉蘭每天都守著店,看市場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到了週末,機電市場的孩子們依然聚在一堆瘋玩嬉鬧,沒人在意少了誰。日子如流水,平靜地流淌著,而每當玉蘭想起祥子時,心中仍悵然不已,覺得他就像是一個氣泡,只在水裡咕嘟了一下就無聲無息地消失,遍尋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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