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徹底、最乾淨地詮釋唱片封面

ECM,“當代音樂合輯”的英文縮寫,它是全球當代音樂錄製與出版的一面大旗。自1969年由曼弗雷德·艾歇爾創辦以來,ECM早就被全球樂迷與樂評人視為即興音樂與當代記譜音樂的最重要廠牌。挪威出版人、設計師拉斯·繆勒,將德國廠牌ECM的部分唱片封面集為一本書,以"Windfall Light: The Visual Language of ECM"命名。書中又收錄5篇解讀文章,又附錄ECM迄今全部1152張唱片目錄及其封面小樣(至2009年)。

全書447頁,重得像一塊黑鐵,黑鐵的每一頁,大部分是圖片。翻一翻,一小時就能翻完。認真看,幾天都看不完。或許,一輩子也不可能完全看完。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和它相比,有些唱片封面

囂張得只差舉著大喇叭噴口水

文 | 李皖

拒絕 思想介入 的

乾淨 圖像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ECM是最清醒、最毅然決然、最徹底、最乾淨地採用一種“非語言的存在”,來詮釋唱片封面的公司。

有人要說了,難道其他唱片公司不也是同樣在這樣做?難道ECM的唱片採用圖片或者圖像設計作為封面,其他的唱片公司不是採用圖片或者圖像設計作為封面?

問得似乎有理。但你不妨細看,並且,必須用上一點點慧覺,你或許就能看出區別。這種區別,不僅僅是用風景照而不用大頭照,用抽象畫而不是用具象畫,用虛影而不用實影這點區別,根本的區別是,這些影像、設計拒絕了語言,拒絕了思想介入,並且,拒絕得這麼徹底。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The End of a Summer

ECM

在藝術的諸種形式中,影像和音樂最像,它們都是不同於思想體系的存在。清晰地看見它,完全地聽見它,就是對它最好的讀解和領會。但是思想會習慣地飛入,體系化瞬間“石化”了一切。思想一旦載入,影像和音樂便迅速坍縮,像植物瞬間脫水縮減為成分,這時,影像和音樂蛻變成了語言體系,試圖被可憐的人類思想收編。

ECM的唱片面相,雖然也用影像,卻儘可能地拒絕語言/思想的侵蝕,不主動形成概念/意義系統。反觀其他公司大多數的唱片,影像上的思想侵入是如此無知無覺,那明目張膽、肆無忌憚的意念置入,無明、囂張得簡直就只差舉著大喇叭直接爆噴口水。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Yeraz

ECM

《風·落·之·光:ECM唱片的視覺語言》 這本書,主要收入ECM後半程的唱片封面,尤其2000年以後的選片。與前期相比,這一時期的ECM封面在理念上更加自覺。圖像主要取材於攝影,一部分是每個細節都纖毫畢現的清晰場面的攝影,一部分是沒有細節只有模糊影子的朦朧景象的攝影。

這也是我們在經驗中所領受的兩類景象。目擊這個世界,我們看到、迷惑、著迷、想確認、無法確認,正由這兩類景象構成。

大海翻卷,波浪泡沫衝上沙灘;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天低雲闊

光、浪花在水面泛起各種明光暗影;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天荒地老

湖面是細波紋,雪嶺是大波浪

雪山地表光亮或侵蝕、有線條或有圖案,

像有某種設計;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桌面上一攤水

水光形成深淺不一、光點不一的各種色塊斑點

桌面形成深淺不一、過度玄妙各種條條團團

其實呢

就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桌面……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這些我們在不同狀態下,尤其在自我意識產生之前,總是在細看,總覺得有萬千奧秘、奇妙無窮、永遠看不清、永遠想看清的景象,現在定格在這裡,可以一個點一個點、一小片一小片地看,看它究竟如何,竟然如此,何以如此,何以如此這般卻匯成了一個奇妙。

而由於光線朦朧,由於視線模糊,由於更難說清的諸般環境、思想、情緒浸染,人生中也有一類迷濛景象:

雪後,郊野上、公路上、

城市道路上、林中空地上的人影;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走過水邊樹下的人影

窗子內和窗子外、車窗內和車窗外的人影;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雪後湖畔剩下的黑、灰成了幾個條帶

佇立的人疊在上面的人影;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玩冰球的孩子擠在一起

冰面上的行人橫排在一起重疊的人影;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地鐵裡低頭坐著的人看不清的臉

和上面縱深空間裡一排手的模糊之影……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這些景象,重要的都不是人

只是人剛好在那場景中

與其他物體也沒太大區別

不表現他們的意念

也不引你產生意念

偶有人物(有時是音樂家本人)較清晰的形象,但人物自然地與周圍融為一體,他們的觀念和情感並不跳將出來,喚醒和驚擾你。更有諸多渺無人跡的空寂的縹緲景象,雲水、沙洲、大地、天光、霧靄、煙汽、城市之光……它們有時物事明確,有時物事不辨。

不管是哪樣

它們的形象都難以明察

不可捉摸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我們 所見

並 非 實景

攝影其實,並非實景。我們所見,並非實景。

我們所看到的,不過是世界的表象因緣交合於意識的鏡像。攝影所記錄的,不過是世界被我們所選,由機器顯影、定格的鏡像。

雖然如此,此間仍有真意,值得惦念:

現在這些圖片、這些鏡像,那清晰的,與我們所見世界之表象相同;

那模糊的,由相機失焦、曝光不足、運動、虛化、簡化所致,是殘影——與我們在某些情境下所見相似,與我們遺落在記憶中的殘留印象吻合。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LOST ON THE WAY

ECM

由此,它們喚起了意象、回憶、夢境、預兆,與我們所注視的那世界的表象一樣,擺在面前,讓我們也得以專注地注視這些殘影,想把那意象、回憶、夢境、預兆看清,想起什麼來,反省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Solo in Mondsee

ECM

這些攝影還有一個偏好:形式和質感。它們都是些形式和質感非常突出的照片。

白樺林,稠密的縱向的線條和斑點

後面隱隱透出宿舍樓灰色的平面

平面上一點黃、一點藍,那麼小卻那麼響亮

那是窗;

暮光斜照

投影的幾何,牆面的幾何

與臺階的幾何;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雪地上,鄉村路拐彎路口

往來車輪無意卻絕非無序的軌跡;

窗簾垂下的縱向線條和條狀光暈

神秘鼓脹的氣息;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密密的窗上水珠,密密的窗紗細格

密密後面的枝杈淡影;

田園牧場起伏

石牆圍出粗線條和粗格子;

群鳥在空中飛舞

成百上千,姿態紛亂異常

鳥的分佈疏密隨機,卻好似有一種秩序;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高樓隔出多邊形的天空,

天是亮的,建築是黑的

形狀是難以名狀的;

車站裡一排排鐵軌,

枕木是短線段

鐵軌是長長平行線;

琴絃上白光閃亮,

琴絃下琴面幽暗,

木紋條條斑斑點點……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許多照片似乎只有一種顏色,只一種顏色模糊卻細膩,單一卻豐富:暮色中的山水天光,燈火闌珊的夜色,運動中光線朦朧的城市即景,勁草向一個方向拋出的線條,石子路上的光斑、葉影及其地表白、灰、黑的顆粒……

自然裡的質感變化無限有序,

又永遠看不透。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Time Line

ECM

自然,哪怕是無生命的,哪怕是偶然場景,也像遵循著什麼定律。光團光帶光點光線,灰塊灰帶灰點灰線,實像脫離了物體,變成點線面體,變成抽象結構,像是設計和形式。但就是這簡單之極的形式,即使像是一片空,你仔細端詳,都有質感,都有氛圍,都有細膩無限。

形式和質感,無限有序又永遠看不透;空寂,空寂其實是純淨的滿,內有無限細膩——這彷彿是這世界的存在本質,是世界呈示給人類的面相之眼。

當此情景,進入此視界

人是孤獨的,心是靜默的

人與物彼此打開相互浸入

綿綿不絕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Sofienberg Variations

ECM

有一幅揚·葉德利奇卡的攝影,對照了他受此攝影啟示繪製的水彩畫,就是桌子上那一攤水,或者說——有一攤水的畫家工作臺面,他試圖用人工再造出,在一個紅色靜面上光影色彩的細微變化。這個比對圖片,亦提示了空寂裡的無盡的滿。

以此為入口,我們或能體悟,這正是那些極簡繪畫和設計的封面裡的無盡奧妙:幾個色塊,一個線團,一個黑塊或一個白塊,簡單的線條、圖形和不簡單的紋理。這類封面至極端時,沒有圖、沒有塊、沒有色,或沒有線也沒有紋理,白茫茫空無一物,只是白紙上幾行字母,卻也像是更飽滿,似有無限之物從空無中無盡湧出。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Teatro Lirico

ECM

觀乎形式和質感,有五種ECM封面圖像,只有五種ECM封面圖像:細緻斑點,細密圖案,模糊陰影,幾何形狀,細微影調。

而觀乎ECM封面攝取和描畫的內容,雖然指出是如此的乖張,指出本身就是破出,但是,還是指出一次吧:這些攝影、這些繪畫、這些設計,內容不管多麼多樣,又都僅只是一種——它們普通而普遍,是大地上、人世間一直存在的景象,是我們一再注視的景象。

時間是如此綿長,歷史是如此悠久,這些景象一直與我們相對,從沒有改變過,並且也像不會在未來改變。這完美地概括和再設了一種處境的永恆:為什麼我們眼中有時如此幽深?只因為我們總是常常陷入這種深沉。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EugeneYsae: Sonates Pour Violon Solo

ECM

所以,雖然看似理念強烈、堅定,ECM的理念本身卻是空,是無意識、無觀點、無指向。

無言,以至無聲。

拒絕說話,拒絕匯入這個世界的噪音。不取悅,不說教。拒絕感情、主觀、詮釋、意圖,終不以思想相浸染。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 The Wind

ECM

所以,這些清冷的封面,最終完成了清場,是淨化,而將聽眾的注意力引向空無,引向注視、聆聽,只引向注視、聆聽。所以,對這畫面,對這音樂,都只有一種對待,都只有一種對待是對的:不說話,思想寂靜不動,意識寂靜不動,只專注聽與看——看清存在本身的形象,聽清存在本身的聲音。

摒棄,隔絕,靜默,忘掉語言,這就是ECM唱片視覺語言的實質。而說到每張唱片的封面,封面與唱片音樂內容有關聯,但並不對應。圖像是圖像,音樂是音樂,圖像與音樂可能有某一點神似,卻並不互相解釋,雙方並不是彼此的映射。當然,一如我們一直在反覆說明的,它們有一點完全一樣:聲音和圖像,聽見和看見,不可言說;面對它們需要觀照,而非解釋和思想。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ECM 唱片的藝術歷史

ECM唱片所承載的音樂,不是隻有北歐音樂,甚至它從來就不是一家北歐音樂廠牌。現在,這個被矯正過來的觀念已經是常識了。

在ECM旗下,除了爵士樂和即興音樂,還有體裁、內容、風格極其豐富的各種音樂,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年代、不同類型。它們的製作人雖然都是曼弗雷德·艾歇爾,這位ECM老闆;所有唱片封面的主使,甚至每一張圖片的終選者、每一個設計的終審者,也是他。但這些設計,來自不同的設計師;這些圖片,來自不同的攝影師、藝術家;這些設計師、攝影師、藝術家來自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年代、不同類型。這個被矯正過來的觀念也差不多是常識,通過閱覽全書,很容易認識清楚。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曼弗雷德·艾歇爾

在ECM極盛時,確實,它發掘了一些北歐爵士樂和即興音樂,將爵士樂的地理疆域,向美國、英國以外拓展。

揚·葛巴列克、恩里科·拉瓦、塔吉·瑞道爾、埃伯哈德·韋伯、托馬斯·斯坦科、肯尼·惠勒、埃格託·吉斯蒙蒂、納納·瓦斯康塞洛斯、約翰·蘇爾曼……

這些當時籍籍無名的北歐音樂家,迅速成為爵士樂世界中最充滿生氣的新力量。但即便在那個時期,ECM扛旗幟的藝術家,美國人、英國人與挪威人、瑞典人一樣人才濟濟,甚至更具有影響力。這個風格鮮明的公司因為冷焰過盛,有時候,確實模糊了這些藝術家的所屬地域。在一杆低調、冷淡、寧靜、藍灰色的旗幟下,這些音樂家精通於用爵士樂融合古典音樂,無視國別和文化分野,在世界民族音樂的融合上標新立異,在泛爵士、準古典的開闊地裡拓展無所不包的即興技巧。主流爵士樂的傳統語彙,切分、藍音、二五級和絃進行,不再成為標誌和束縛,轉身亮出的是世界音樂的持續低音和固定音型,是印象派和聲、舒伯特式旋律、微微發亮的琶音、飄渺清涼的泛音,冷得發熱的節奏、返璞歸真的復調。

美國鋼琴家基思·賈勒特以其令人目瞪口呆的現場即興,最好地代表了ECM強大的融合風格。古典音樂和爵士樂融會成一個東西,彷彿天生就長在一起。大段大段即興演奏彷彿進入迷思,光影繽紛,宛若極光閃耀。另一個最佳代表揚·葛巴列克,將薩克斯管吹出全世界最深的冷意,如同極地的寒流和雪光,在寥寥數筆的天地鼓盪飽滿的意緒,幽幽掃過和映亮了歐洲多種民間音樂交融的圖景。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基思·賈勒特《科隆音樂會》

ECM開闢了爵士樂的歐洲大陸,美國大廠牌忽視的爵士樂人才,在這裡放出了似不同於爵士樂本土的異彩。歐陸化,歐洲格調,冷靜與剋制,乾淨與高級,明晰與細微……這樣的聲音,與那封面上的圖景,確實相似相通。

並且,從ECM錄製、傳出的聲音,從ECM製作、傳播的各類音樂,哪怕是當代古典音樂如阿沃·帕特、史蒂夫·賴克,哪怕是傳統古典音樂如巴赫、貝多芬、肖斯塔科維奇,都還總能聽到一種共通的東西,也像是北歐,那種簡肅:清冷乾淨的音色,寧靜、剋制和專注的演奏和錄音。冷、靜默、空寂,在這裡,音樂被靜場了,只關注那聲音的純粹。

這是靜觀,這是靜觀的藝術,觀念不介入,專注於聲音自身。進出此間的人,似都有了一身冷意,一種低調。很小聲地說話,很少地說話,不說話。聽眾也這樣感化,以看見和聽見為美德,寂然面對影像和聲音。彷彿亙古之初的初民,面對無知。

在所有唱片公司中,它最清醒、最彻底、最干净地诠释唱片封面

烏克蘭作曲家瓦倫丁·西爾韋斯特羅夫的古典音樂專輯封面

這本書有幾種閱讀方式:一種是細看這些封面、照片、繪畫,參悟,入幽冥,喜悅,重回觀照世界的領會方式。一種是當作目錄,瞭解ECM曾出版的所有唱片,所有唱片的封面。再有一種是看設計,體會其臻至完美的處理細節,哪怕留白,哪怕極少的用色,哪怕字體、字號、字距、行距,都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是終極的乾淨,是極簡美學的標本。

最後,說回此書書名,Windfall Light——生砌不通的詞組合,是語言,又破掉語言。譯者意知其妙,望文生義,譯為“風落之光”,並打點“風·落·之·光”,徹底將語言鏈條打斷。由此拒絕語言,清除思想,斬落邏輯,做到極致——正合ECM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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