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不可聞的嘆息

輕不可聞的嘆息

這家的女兒起先不願意接受採訪,臉上有點兒輕蔑之意:“我從來不看媒體對我家的報道。”她說採訪總是把她神化,“我沒他們說的那麼好,總把我們說得這麼優秀、懂事,如果我做不到呢?”

我看以前拍她家的專題片。

她在專題片中說了一句,“家庭困難不等於我可憐”,簡直有點兒橫眉立目,我問她怎麼了,她吐了下舌頭:“我有點生氣,他們老讓我感恩。”

後來她又願意接受我們採訪了,說:“我有一個心結想打開。”

“什麼心結,能問嗎?”

“不能問。”

這個女孩不願誇張地表達感情。說到為什麼不讓她媽給她買貴一點兒的褲子,她不會說“我心疼我媽”,她說“我比較另類”。她媽說孩子最可憐,她挑貨上山,兄妹三個那時還小,拴在桌腿上,鋪張草蓆,放只瓶子滾著玩,兩個小哥哥想出去玩,把牆都敲破了。女孩卻沒覺得淒涼,只說兄妹三個怎麼打來打去。

看上去再沉重的生活,處身其中的人也是一天天過日子,也都是人之常情,兄妹們要打鬧,為了躲避家務活,三個人要猜拳排班。

之前的報道說兩個10歲的孩子主動幫媽媽挑山。我採訪時才知道,挑山是媽媽讓乾的——“讓他們知道苦,以後不過這種日子”。

丈夫死後這二十年裡,她不只是一個應被表彰的母親,也不只是一個亡者之妻,她還是一個女人。

我看以前的一個專題片視頻,有一幅畫面是媽媽賬本上的數字,在最底下看到一句話:“1月27日我又一次失去了我心愛的人。”我把這幅畫面一幀一幀地播放,發現底下還有一行:“1月28日,難受,難受。”下面繼續記賬:“1月29日,上山,15塊。”

採訪時,關於這件事她只說了一個細節,“那天下著大雪,哪兒也沒去”。那行字,她又用筆在上面畫了一下,“留下來也沒有意義,最好是忘掉……”

這一畫,輕而又輕。她只能那一天難受,生活不給人時間痛苦。

“能問問你的心結解開了嗎?”採訪完,我最後問女孩。“解開了。”我不知道她的心結是什麼,只能問:“是通過你媽媽的講述解開的,還是你自己的傾訴解開的?”

“聽她講述解開的。以前在家,只談柴米油鹽,總是有點兒猜測,有的是聽別人說的,覺得她有錯。現在知道了她沒有錯。”

“你覺得你可以像一個女人那樣去理解另一個女人,我猜得對嗎?”我問。她低頭笑了:“差不多吧。”

片子開頭有個鏡頭,拍挑山的媽媽。不到終點,挑夫是不能把擔子卸下肩的,只能彎下腰,停一下,喘口氣。就在這個將歇未歇的剎那,媽媽嘆了一口氣。這口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嘆息,幾乎是她唯一的情緒。

我的同事們,扛著20公斤的機器,爬3000級臺階之後,能聽到這聲嘆息;連續熬夜,在嘈雜的機房裡,幾十盤磁帶中間,能聽到這聲嘆息;把它用在片子裡,既不刻意放大,也不忽略。

我們的製片人是雲南彝族人,到了年終聚會喝點酒,他總要唱這支雲南的民歌:“太陽歇歇麼,歇得呢,月亮歇歇麼,歇得呢,女人歇歇麼,歇不得,女人歇下來麼,火塘會熄掉呢……”

編輯把這首歌放在了這個片子的開頭。這歌,摻著解放鞋落在石階上的聲音和那聲幾乎輕不可聞的嘆息,在我心裡,一起,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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