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婚後遇到真愛,爲其寫情詩,一寫便是一生

1934年12月9日,魯迅購得《芥子園畫譜》三集,是上海有正書局的翻造本。原刻難得,翻本無勝於此者,魯迅以此贈妻子許廣平,並題詩一首,雲:

十年攜手共艱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畫圖怡倦眼,此中甘苦兩心知。

1936年10月19日凌晨5時25分,魯迅病逝於上海大陸新村寓所。再十年的1946年10月,許廣平寫了一篇《十週年祭》,回首當年道:

嗚呼先生,十載恩情,畢生知遇,提攜體貼,撫盲督注。有如慈母,或肖嚴父,師長丈夫,融而為一。嗚呼先生,誰謂荼苦,或甘如飴,唯我寸心,先生庶知。

這一詩一文,包含著兩人多少辛酸血淚,多少相愛相知,多少生死情誼!

許廣平是廣東番禺人,生於1898年,比魯迅小十七歲。1923年秋天,魯迅應好友許壽裳之邀,到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1924年更名為北京女子師範大學)講課,就在這裡認識了許廣平。

許廣平長得身材高大,而且總是坐在第一排,儘管如此,魯迅對這位外貌並不太出眾的廣東姑娘,並不會有很深的印象。

而許廣平多年以後這樣回憶道:

“突然,一個黑影子投進教室來了,首先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約有兩寸長的頭髮,粗而且硬,筆挺的豎立著,真當得‘怒髮衝冠’的一個‘衝’字。一向以為這句話有點誇大,看到了這,也就恍然大悟了。褪色的暗綠夾袍,褪色的黑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彎上,衣身上許多補釘,則炫著異樣的新鮮色彩,好似特製的花紋。皮鞋的四周也滿是補釘。人又鶻落,常從講壇跳上跳下,因此兩膝蓋的大補釘,也遮蓋不住了。一句話說完:一團的黑。那補釘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別熠眼耀人。小姐們譁笑了!‘怪物,有似出喪時那乞丐的頭兒’。也許有人這麼想。

講授功課,在迅速的進行。當那笑聲還沒有停止的一剎那,人們不知為什麼全都肅然了。沒有一個人逃課,也沒有一個人在聽講之外,拿出什麼東西來偷偷做。鐘聲剛止,還來不及包圍著請教,人不見了,那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許久許久,同學們醒過來了,那是初春的和風,新從冰冷的世間吹拂著人們,陰森森中感到一絲絲的暖氣。不約而同的大家吐了一口氣迴轉過來了??”

這樣的師生關係延續了一年多,直到1925年3月,由於許廣平寫信向魯迅求教,他們之間才有了進一步的接觸,原本疏遠的師生關係才有了突破。

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婚後遇到真愛,為其寫情詩,一寫便是一生

其實在這之前,許廣平曾和一位既是同鄉又是表親的青年李小輝相愛。李小輝原是想去法國勤工儉學的,因為錯過了考期,便進了北京大學。在經過一段短暫時間的相處後,兩人的感情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不幸的是不久許廣平被傳染得了猩紅熱症,李小輝因經常來探視許廣平,也被傳染,結果是許廣平得到痊癒,而李小輝卻不治病亡。這個意外的噩耗直如晴天霹靂一般,幾乎將許廣平震懵了!因為這是她的初戀,也是她第一次勇敢地追求婚姻自由,然而這一切都幻滅了,她沉浸在一種無法自拔的巨大悲痛中,有一段好長的時間。事隔18年,許廣平還這樣回憶著:

“到了第十八年紀念的今天,也許輝的家裡早已忘了他罷?然而每到此時此際,霞的愴痛,就像那患骨節痠痛者的遇到節氣一樣,自然會敏感到記憶到的,因為它曾經摧毀了一個處女純淨的心,永遠沒有蘇轉。”

而魯迅在此時,是早已有了妻室。那是1906年6月,當時在日本仙台留學的魯迅,忽然接到母親的來信,說是病重,讓他速速返國。魯迅一回到家,卻發現家裡張燈結綵,母親正在張羅為他娶媳婦呢。原來,母親聽到一個未經證實的流言,謂魯迅和一日本女人結了婚,而且有了孩子,經常攜兒子在東京街頭散步,母親感到驚駭不已,於是經由魯迅叔祖母藍太太的大兒媳謙少奶奶牽線,把藍太太的一位內侄女兒介紹了過來,成為魯迅的新娘子,名叫朱安,長得並不漂亮,額頭很明顯地朝前突出,小臉狹長,卻有一個顯得頗肥碩的鼻子。婚禮時,魯迅居然沒有半點反抗,他裝上假辮(因留日後已剪去辮子),帶了紅纓大帽,按照當地儀式,在新臺門的神堂上,與朱安雙雙拜了堂,然後任由人扶著,像木偶人似的上了樓上的新房。可是那個新婚之夜,魯迅只是通宵達旦地看書,第二天,就搬到母親的房裡睡了。再過數天,就回日本繼續求學去了。後來他曾對好友許壽裳說:“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魯迅明知無愛,卻又不得不接受這個婚姻,據他日後解釋,一是為盡孝道,他甘願放棄個人幸福;二是不忍讓朱安作犧牲,在紹興,被退婚的女人,一輩子要受恥辱的;三是他當時有個錯覺,在反清鬥爭中,他大概活不久,因此和誰結婚都無所謂。就這樣他和朱安過著“無愛”的夫妻生活達二十個春秋,而朱安就一如傳統的紹興太太般地做著家務,奉養著母親。

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婚後遇到真愛,為其寫情詩,一寫便是一生

在魯迅和許廣平在上海定居後,朱安對曾是磚塔衚衕的“二房東”之一的俞芳說:“過去大先生(指魯迅)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朱安甚至還帶著無限的希冀說:“我好比一隻蝸牛,從牆根一點一點地往上爬,雖然爬得慢,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量爬了。”是的,可憐的朱安,她終究是無法爬到牆頂的,因為一個偉大而孤獨的靈魂需要慰藉,種種重大的精神創痛需要理解,需要溫柔的舐舔,這都不是她所能勝任的,於是許廣平取代了她。

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婚後遇到真愛,為其寫情詩,一寫便是一生

《兩地書》共分三集。第一集是1925年3月11日到7月30日四個半月間在北京的通信。第二集是1926年9月至1927年1月在廈門與廣州間的通信。第三集是1929年5月13日至6月1日不到20天間,北平與上海的二十二封通信。從前兩階段可看出兩人從師生關係到最後同居的過程。

王得後先生指出,從寫信的態度和語氣可以看出,起初的通信的確不帶戀情,而是師生間關於教育問題、學生運動、刊物編輯、人生哲學諸問題的請益與教導。雖然一開始就同聲相應、同聲相求,表現出相當的推心置腹,但師生間嚴肅與莊重的氣氛洋溢於字裡行間,並無異性間的愉悅與追求。但大約經過一個月,當許廣平於4月10日敢於署名“(魯迅先生所承認之名)小鬼許廣平”,緊接著4月12日許廣平拜訪魯迅在西三條的住所,十六日的信敢用“‘秘密窩’居然探檢過了!”——“秘密窩”而帶引號,拜訪而用“探檢”,也就衝破了師生間嚴肅與莊重的氣氛,一種新的親暱的感情產生了。此後即彼此出題“考試”;在魯迅“即稱之為‘少爺’,刺之以‘細心’”,在許廣平則“敬領,罵好”;以至魯迅因“小鬼何以屢次誠惶誠恐的賠罪不已”而不安,而“闢謠”,而聲明“我並不受有何種‘戒條’。我的母親也並不禁止我喝酒。”“雖是太師母,觀察也未必就對,雖是太太師母,觀察也未必就對”。異性間相愉悅、相親愛,而唯恐產生誤解以至相離異的微妙心理,實已入木三分,躍然紙上了。而到6月25日這一天,是舊曆端午,魯迅請許廣平幾位女師大學生和俞氏姊妹(俞芬、俞芳、俞藻)吃飯,她們向魯迅勸酒,魯迅因高興而稍多喝了一點,於是“以拳擊‘某籍’小姐兩名之拳骨”,又“按小鬼之頭”,於是許廣平等以為魯迅喝醉了而“逃”走。當天晚上或次日早晨許廣平給魯迅寫了封信,大概很作了一番文章。魯迅27日上午收到此信,於28日寫了回信,前半赫然是一篇“訓詞”(編入《兩地書》時已刪去,只存於原信),反覆申辯:“又總之,端午這一天,我並沒有醉,也未嘗‘想’打人;至於‘哭泣’,乃是小姐們的專門學問,更與我不相干。特此訓諭知之!”王得後先生指出,這篇“訓詞”最大的價值,大概是足可以證明魯迅和許廣平的感情已經相當深厚,別緻的格式、輕鬆的筆調、無拘無束的談吐,都是親暱的表現,從這以後的書信,是真正的一般人所謂的“情書”了。至於這之後有一年多沒有通信,並非感情有變化,而是兩人定情後的相互信任。

1926年9月29日,魯迅與許廣平同乘火車沿著京浦線抵達上海。9月2日清晨,他們又分別搭乘“新寧”輪到廈門,及“廣大”輪到廣州。魯迅是應聘到廈門大學執教的,許廣平則回到故鄉發展自己的事業。臨分手時,他們約定:大家好好地為社會服務兩年,一方面為事業,一方面也為自己生活積聚點必需的錢。誰知,許廣平還在船上,就給魯迅寫道:“臨行之預約時間,我或者不能守住,要反抗的。”而魯迅剛到廈門,行李甫卸,也馬上就“覺得太閒,有些無聊,倒望從速開學,而且合同的年限早滿”。相互之間流露出多麼熾熱的戀情與難耐的心境!《兩地書》的第二部分即是這段期間的相思之情,我們看到許廣平的回信:

“My?dear?teacher!?你為什麼希望‘合同年限早滿’呢?你是因為覺得諸多不慣,又不懂話,起居飲食不便麼?如果對身體的確不好,甚至有妨健康,則還不如辭去的好。然而,你不是要‘去作工’麼?你這樣不安,怎麼可以安心作工?!你有更好的方法解決沒有?或者於衣食,抄寫有需我幫忙的地方,也不妨通知,從長討論。”

多麼溫情的撫慰,多麼體貼的“從長討論”啊!他們為了愛情而飽受苦難,磨練了意志,最後享受了歡欣!我們看1927年1月11日,魯迅給許廣平的信說:“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愛某一個人,但看清了他們的言行的內幕,便使我自信我絕不是必須自己貶抑到那樣的人了,我可以愛。”一切似乎是苦盡甘來,有情人終成眷屬!

魯迅和許廣平的愛情|婚後遇到真愛,為其寫情詩,一寫便是一生

然而這其間卻發生了“高長虹事件”的插曲,在他們的愛河中激起了漣漪。高長虹與許廣平同歲,1898年生於山西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從小就養成一種反叛和孤僻的性格。作家伊妮指出,意外的是,具有反叛性格的他,卻聽從了祖父的安排,與一個無愛的鄉下纏足女子結了婚,並生下了孩子,過著一種麻木的生活。直到1924年下半年,他來到北京謀求精神與生活的雙重出路。他在一條僻靜的小衚衕裡,創辦了《狂飆》雜誌,積極地從事“狂飆運動”。他突然造訪西三條衚衕的魯迅,1925年4月,也就是魯迅與許廣平開始了“兩地書”通信不久,魯迅親自買了酒,邀高長虹與向培良、荊有麟、章衣萍等幾人到住所來喝酒,共商創辦《莽原》的事。從此,作為“莽原”社的同人,魯迅與高長虹過從甚密,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裡,兩人會面不下一百次。就在此時,高長虹發現了熱情如火的許廣平,並暗暗地愛上了她,只是魯迅一點兒也不知道。許廣平以她女性細膩的心,也許早有所察覺?目前並無史料可證明。不過據許廣平6月17日給魯迅的信,談到對高長虹的詩文的感受,許廣平對高長虹好像並不怎麼欣賞。隨著魯迅與許廣平的戀情日漸公開化,高長虹才發現自己患的是單相思,這種失落的痛楚,令他寢食難安,到魯迅與許廣平比翼南下後,高長虹更陷入了精神崩潰的邊緣。他公開向魯迅挑戰,他寫了《一九二五,北京出版界形勢指掌圖》,把魯迅熱心支持青年創辦文學刊物,說成是為了“得到一個‘思想界的權威者’的空名”,到後來,則“戴其紙糊的權威者的假冠入於身心交病之狀況矣!”

對於高長虹的突然攻擊,魯迅開始真是莫名其妙,只是對其置之不理;後來實在氣憤,才寫了幾篇小文予以反擊。但他仍然不知長虹為何對他如此恨之入骨,直到1926年11月底,高長虹在《狂飆》上發表一首題為《給──》的詩,再加上熟知內情的朋友的說明,魯迅才豁然領悟。高長虹在詩裡以太陽自況,以月亮比許廣平,而咒罵魯迅是黑夜。魯迅立即給在廣州的許廣平去了一信,說:“《狂飆》上有一首詩,太陽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我這才明白高長虹原來在害‘單相思病’,以及川流不息到我這裡來的原因,他並不是為‘莽原’,卻在等月亮。但對我竟毫不表示一些敵對的態度,直待我到了廈門,才從背後罵得我一個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則當然要有月亮了,還要做什麼詩,也低能得很。”後來魯迅在《故事新編》的《奔月》中,寫了善射的后羿打獵回來後,遭到了徒弟逢蒙暗算的故事,不言而喻,故事中的逢蒙就是影射高長虹。而現實中的高長虹在追求許廣平失敗後,改追冰心。後來韋叢蕪告訴魯迅,高長虹給冰心寫情書,已閱三載了。1929年冰心結婚後,將這捆情書交給了丈夫吳文藻,吳文藻於旅行時,隨看隨拋入海中,數日而畢。當然這是後話了。

魯迅與許廣平於1927年10月3日,乘“山東”號輪船抵達上海,頭幾天,他們寓居在共和旅館,10月18日上午,移入東橫濱路景雲裡第二弄二十三號,正式開始了他們公開的同居生活,消息傳出後,各色人等對他們進行了長時間的令人難堪的非議與指責,有人說,元配夫人朱安才是魯迅先生的合法“佳偶”,許廣平不過是一個姨太太;也有人說,魯迅與朱安破裂,是因為許廣平從中作梗。連魯迅的弟弟周作人,也公開表示他們的婚姻不合法,不予以承認。

在《兩地書》的序言中,魯迅說:“回想六七年來,環繞我們的風波也可謂不少了,在不斷的掙扎中,相助的也有,下石的也有,笑罵誣衊的也有,但我們緊咬了牙關,卻也已經掙扎著生活了六七年。其間,含沙射影者卻逐漸自己沒入更黑暗的處所去了,而好意的朋友也已有兩個不在人間??。我們以這一本書為自己紀念,並以感謝好意的朋友,並且贈我們的孩子,給將來知道我們所經歷的真相,其實大致是如此的。”

許廣平說:“從廣州到上海以後,雖然彼此朝夕相見,然而他整個的精神,都放在工作上,所以後期十年的著作成績,比較二十年前的著作生涯雖只佔三分之一,而其成就,則以短短的十年而超過了20年。”

當然無可置疑的,這十年是凝聚著許廣平誠摯的感情與辛勤的勞動,“十年攜手共艱危”,他們艱危與共、相濡以沫,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表達的是人間的至愛!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