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毅衡|論藝術中的「准不可能」世界

例如老鼠在貓群中稱帝,鼠稱帝於貓國絕無可能,亂臣賊子稱帝卻屢見不鮮,讓我們很容易常識性地理解這種不可能。

另一類分類學上的不可能可能更為複雜,但是依然極為常見,那就是文本由各種奇奇怪怪的敘述者說出來或寫出來,但是他們不可能作為敘述源頭出現在文本中。這樣的敘述者非常多,如亡靈的講述,狗的自傳。也許最出格的是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各章節換一個敘述者,敘述者身份卻越來越不可能:“我是一個死人”;“我是一條狗”;“我是一棵樹”;“我是一枚金幣”;“我的名字是死亡”。這裡更需要“聯合腳本式閱讀”,敘述聲源絕無可能實在,敘述本身卻線路清晰。

總結以上各種情況,可以發現可能世界範圍之寬超出一般想象。以上的種種不可能過於異常,卻並沒有違反邏輯。所有體能上或技術上的不可能只是違反常識。除了邏輯上的不可能世界,大多數俗稱為“不可能”的,只是不同程度的反常。說清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因為藝術是心靈活動。沒有心理上的不可能,因為想象力沒有邊界。

赵毅衡|论艺术中的“准不可能”世界

個體的心理、慾望、夢幻等無需實在化,因此心理意識完全淹沒在可能性之中。考慮到意識的無遠弗屆,就不可能出現心理上的不可能;哪怕是邏輯不可能,心靈活動中(例如夢中)也有可能。由此,公認為絕對不可能的邏輯不可能,即任何一種證實方法都不可能解釋的情景,也只是心理上不可接受的事件。

由此我們看到第四種藝術“準不可能”,即十足的邏輯不可能,它在藝術文本中也會出現。例如錢鍾書引用的各種“名理之不可能”(logical impossibility),如“狗非犬”“白狗黑”。他引《五燈會元》的“空手把鋤頭,步行騎水牛”,以及“無手人打無舌人,無舌人道個什麼”輧訛輯。傅修延引過的童謠《未之有也》:“一樹黃梅個個青,響雷落雨滿天星;三個和尚四方坐,不言不語口唸經。”這些邏輯不可能,與喬姆斯基挑戰語義學的著名怪句“無色的綠色思想狂暴地沉睡”有點相近。福柯認為喬姆斯基這句子並非完全無意義,只不過必須放在某些特殊情境中來理解,例如“敘述一個夢境”或“一段詩”等。

實際上邏輯不可能的情節,在敘述藝術中越來越常見,在近年中國電影中數量增加很快。例如時間旅行情節,一個多世紀以來從科幻小說滿溢入各種小說,此後成為電影所鍾愛。前文說過,技術上的不可能未來有可能實現,時間旅行今後也可能實現。劉易斯認為時間旅行“詭異,但並非‘不可能’”。的確,時間旅行不一定捲入邏輯不可能:從過去跨越到現在(如電影《永遠不老的人》),從現在跨越到未來(如電影《火星救援》),都不會引發邏輯不可能,因為時間本是向未來前行的,這些詭異故事只是時間加速減慢。真正的邏輯困難產生於乘坐所謂“時間機器”,或穿越所謂“兔子洞”,回到過去,即錢鍾書先生引用的“今日適越而昔來”。此時就會因為改變了過去導致“出發世界”(此刻的現在)不復存在,從而捲入因果倒置。所謂“祖母悖論”(愛上祖母)、“嬰兒悖論”(殺死小時候的自己)就是說,對過去的任何改變都會讓此刻出發的主體消失,讓穿越根本無法開始。穿越之所以引出不可能敘述,並不是物理技術上今後絕對不可能,而是邏輯上不可能。它用“後理解”替代了所有認識所必需的“前理解”,由此藝術文本違反了因果律:必要的理解既在事後又在事前。

於是所有的穿越都落入了幾乎公式化的情節:挽救現在。主人公努力改變過去,以維持既成事實的歷史,用來保證目前狀況的現在,在一系列平行可能中,主人公“幫助”歷史做了引向今日的實在世界的選擇。在電視劇《步步驚心》中,今日白領女郎穿越變成清廷貴妃,設法通過自己對歷史(雍正將即位)的瞭解,去緩和“九子”之間的矛盾,但最終卻只能是增加了故事的情節。主人公用未來的“前理解”改變過去,反而推進歷史的“既成事實”之形成。這依然是一種不可能與實在之間的“聯合腳本解讀”,但在道義上卻很可疑。

現代視覺藝術與圖像理論提供了明確的不可能世界的例子。貢布里希與維特根斯坦關於 “鴨兔畫”的不同觀點說明,“既此亦彼”違反矛盾律的不可能,而實際上是可以理解的。貢布里希堅持格式塔心理學,認為在同一次解釋中不可能做兩種不同的完形理解,維特根斯坦卻認為我們同時看到鴨和兔子。張新軍舉過馬格利特的名畫《空白簽名》作為例子。其中樹林與騎馬女士背景與前景互相切割,這也可以說是違反邏輯:既然是背景,就不能是非背景(前景)。背景與前景、凸出與凹入互換並存,在藝術中可以用“部分擱置”的辦法做常識理解。一次解釋引發雙解,此種圖像挑戰視覺常識,它們不是古典意義上的“錯覺”(trompe l’oeil),那是以假作真。不可能圖景是以假作假。由此可見,現代藝術的確深深捲入邏輯不可能。

赵毅衡|论艺术中的“准不可能”世界

最複雜的一種不可能,或許是藝術文本結構的不可能,即所謂“迴旋跨層”。筆者三十年前就曾討論過此種小說邏輯上的困難。當小說中的一個人物變成敘述者(開始講故事),就出現了敘述分層,他的故事時間上必然發生在他講述之前,因為敘述行為產生敘述。在敘述文本創造的世界內部,敘述文本不可能是虛構,例如在“石兄”的講述中,賈寶玉不是虛構。胡塞爾說 “虛構意識本身不是被虛構的”,的確如此,因為虛構世界中無法說到虛構,敘述行為對被敘述世界而言是實在的。而當小說中的人物開始做小說,虛構本身就被虛構了:虛構的敘述主體既是主體又是客體。而在迴旋跨層(所謂“怪圈敘述”)中,這樣一個敘述主體,竟然被自己的敘述創造出來,就更違反了邏輯,他既是可能世界的創造者,又是可能世界中的被創造者,因此是一個邏輯不可能主體。

赵毅衡|论艺术中的“准不可能”世界

《鏡花緣》第一回,百草仙子說小蓬萊有一玉碑:“此碑內寓仙機,現有仙吏把守,須俟數百年後,得遇有緣,方得出現。”第四十八回,唐小山來到小蓬萊,居然見到此碑,發現“上面所載,俱是我們姊妹日後之事”,於是用蕉葉抄下。寵物白猿竟然拿著觀看,唐小山託它“將這碑記付給有緣的”。“仙猿訪來訪去,一直訪到太平之世,有個老子的後裔……將碑記付給此人。此人……年復一年,編出這《鏡花緣》一百回。”此處出現的,是類似《紅樓夢》的敘述分層,唐小山如空空道人抄寫玉碑文字;白猿如空空道人作傳遞;老子後裔擔任曹雪芹的編輯角色。不同的是,《紅樓夢》複合敘述者集團由超敘述層次提供,沒有邏輯矛盾。《鏡花緣》卻是由敘述本身提供的,從唐小山蓬萊抄碑之前“數百年”的石碑,寫到唐小山到蓬萊抄碑。此時,敘述的迴旋跨層不再是分層的產物,而成為分層的前提,分層消失於跨層之中,被敘述的事件既發生在敘述行為之前,又發生在敘述行為之後。應當說,這是絕對反因果邏輯的。

此種迴旋分層在晚清小說《官場現形記》《轟天雷》等中都有。其實此手法古今中外非常普遍,小說經典如《堂吉訶德》,魔幻現實主義如《百年孤獨》,都如此做迴旋分層。1990 年筆者的文章《吞噬自身的文本:中國小說的迴旋分層》得到的同行回應是:此為“作者筆誤”,並非敘述學研究的課題。但是後現代先鋒小說和影視中,此種怪圈成了常用的情節組織方式,而且越來越多。在當代中國電影中,如《記憶大師》《夏洛特煩惱》等,敘述怪圈已是常見的情節,可以用常識理解的情節構築。

以上五種不可能,從常識不可能,到歷史事實不可能,到分類學不可能,到邏輯不可能,到文本結構本身的不可能,前三種是“類不可能”,即常識中不可能,邏輯上依然可能,並不是絕對的不可能;而後兩種是邏輯的絕對不可能。但是所有這些不可能,對於藝術虛構文本,不管作為內容因素,還是形式因素,都在大規模地使用,甚至整個文本以此為基本架構。因此它們是一種藝術可能,成為欣迪加所謂“不可能的可能世界”,即“常人看起來可能,卻包含不可避免的矛盾”。而藝術文本,尤其是電影,只需要“常人”覺得可能,不需要邏輯學家贊同。

這五種情況的共同品質,是藝術文本特有的“準不可能”性。問題雖然是現在提出的,現象卻是古已有之,因為它們是藝術想象、再現與理解所需的最基本品質。應當說,多少具有準不可能性,正是藝術虛構的基礎,因此這是藝術學討論不應迴避的題目。

對這種特殊的藝術專用不可能,各論家觀點很不相同。一些論者認為可以允許但不可取。例如多勒採爾,他認為:“文學雖然提供了建構不可能世界的手段,但卻以挫敗整個事業為代價。”他的意思是讀者無法把不可能的虛構作品“自然化”,即不可能用實在世界的經驗理解。邁特爾也持相同意見:“不是說這種作品沒有價值,而是除了高度娛樂性之外,它們使我們質疑不可能性概念本身。”這兩位敘述學家在為藝術的不守規矩道歉。也有些論者認為,邏輯不可能完全可以出現於虛構文本之中。專門研究後現代小說的麥克黑爾提出:“藝術的任務之一,就是對世界與世界的構築方式提出批判,因此邏輯不可能名正言順地成為虛構的一部分。”這就是為什麼本文從一開始就強調:本文討論的只是藝術文本現象,為尊崇邏輯學,稱之為“不可能”,為保持藝術學的獨立性,稱之為“準不可能”。

藝術的虛構世界可以描述各種不可能世界,包括邏輯不可能世界。因為藝術想象的特點是“三界通達”:任何藝術虛構必然要“比喻性地”借用人們在實在世界中積累的經驗材料,不然解讀者無法獲得識別理解所需要的最基本的“前理解”。同時,意識可以暢行無阻地通達各種可能世界與不可能世界。欣賞者得到的精神上的興奮之感,就來自藝術的特殊思想張力。

從文藝哲學考察,邏輯的可能世界理論,就完全變了一個樣子,不再有必要糾纏於各種可能世界的本體實在論(因為再現是符號文本,不會具有本體性),也不必討論劉易斯所謂“每個可能世界獨立論”(因為符號再現的本質是“片面性”),甚至把各種不可能性都翻轉成可能性。由此,本文鄭重其事討論此種不可能之藝術可能,而且因為此種“準不可能”在中國當代藝術中出現得越來越頻繁,特提請學界共同關注。

本文刊載於《文藝研究》2018年09期

(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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