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不響」,他還有持久的不忍|《碗》與《輕寒》

除了“不响”,他还有持久的不忍|《碗》与《轻寒》

《繁花》《回望》外,《碗》和《輕寒》讓我們對作家認知更為豐盈。恍兮忽兮,隔世遺夢,是這些作品的調性色系。作家有種焦灼,那就是如何面對記憶與現實的錯位不適。作家想做的是安放它、敘述它,給予一種安然的遙遠目光。在金宇澄那裡,非虛構和虛構的意義分野,顯得並不那麼重要。

《繁花》《回望》外,《碗》和《輕寒》讓我們對作家認知更為豐盈。他遊走移借文類的才能,使你完全可把《碗》當第一人稱小說來看。《輕寒》的全知視角則與開篇第一人稱的“我”形成弔詭。

除了“不响”,他还有持久的不忍|《碗》与《轻寒》

故事的真空是小說秘境

《輕寒》的情節線索朦朧隱約,在本質上是象徵和印象主義氣質。它被氣味、光線、情緒,瀰漫推動。不刻意追求明晰線索,完整故事,全用散文筆法托出1930年代末江南小鎮的壓抑躁鬱。在一個醃貨鋪裡,錯綜複雜的慾望關係就像光線交匯。

七官雖名為老闆“寄女”,卻給老闆宿夜陪侍。反覆的暗示,讓故事隱而不發。老闆和女傭阿才偷情,七官對阿才的同性忌妒,夥計壽生對七官的窺視覬覦……作家的情慾敘事相當剋制。醃肉鋪成了中心隱喻:它是肉的陳列堆放,與人物的慾望天然聯繫;醃肉的鹹味、黴味,是故事揮之不去的氣息。七官所厭惡的,是鮮活之物被壓在醃肉之下,沾染了味道,那是對生命活力的侵蝕腐敗。

除了“不响”,他还有持久的不忍|《碗》与《轻寒》

金宇澄留下的故事真空,成了小說的誘人秘境。老闆和女僕的相繼失蹤,是否是場設計?壽生對吃了暈船藥的七官,中途做了什麼?沒有男人的女人們被送給日軍,獻祭的場景,哭喊散溢在平靜的河道橋洞間,結局如何?小說反覆提及的地藏王菩薩生日,似乎是個答案,它在超度亡魂,也在超度故事。

《碗》這部非虛構作品,延續了小說的懸念,但這是真實的“限知感”。作家重述了在農場勞動的親身過往。女青年小英死於井中,生前產下一個女嬰。幾十年後,女孩隨上海的爺叔阿姨、紀錄片攝製組北上,尋訪母親墓地,作家記憶之河也開始流瀉。

作家獨特的時間意識

《碗》是金宇澄版的“致青春”。青春總有些許苦澀悔意,無奈輕愁,否則,反倒不值記憶。作家始終以“小年輕”“青年們”這些詞來形容自己的同代人,努力避免了集合化、斷代式的符號表達。其實,這也達成了另一種期待:追求跨時空的情感共同體,讓不同代系的青年都能與作品對話。

除了“不响”,他还有持久的不忍|《碗》与《轻寒》

作家有種獨特的時間意識,那是一種滯留感,讓過往和當下彌合了時間差。在上一輩人的眼裡,“他(她)們當年的相貌,都比眼前這個女兒更年輕……”“刻舟求劍”式的時間觀,在這裡恰好成了善感的藝術知覺,超越隨年月俱老的物理時間,實現了不同空間的並置。所以,女兒和母輩(老人)間的隔空對話,演繹成兩代青年的通感照映。

小英投井事件,是“非虛構的限知感”帶來的強大能量。作家確實不曉得背後緣由。但正因如此,它看上去就像一部優秀懸疑推理的開篇,在提供一切可能。小英就是故事的岔口與迴路,以她為原點,記憶就可流溢、映射、折返、凝縮。北方紀事是記憶的重返,上海與農場人事交織穿行,讓整個時空都顯得破碎斑駁。

“如此交叉兩類人群的記憶,正是本文特點。”“讓所有的內容都融入記憶好嗎,閃亮的鼻尖,耳朵背後的汙垢,廣闊的北方原野,與滬西密集的棚戶屋頂,都存放在你的記憶裡。”是記憶,就有曖昧處,猶如自帶“濾鏡”功效:它模糊、容易虛飾、甚至有聊以自慰的溫情。無數舊面孔就像錄影帶浮現:教我們幹農活的張某,善修煙囪及捕魚。在音樂裡意氣風發的老楊,見了農場幹部就立馬“前倨後恭”。林德的同鄉,臨終前仍期待一口甘蔗水。

金宇澄在敘事中總迷戀“杳無音信”和“有去無回”,這些故事就像內陸河,半路蒸發。《碗》中匯聚了很多斷片兒的事,沒後文的人。如果用故事類型學的眼光看,它們原本就是同一個故事。老楊被徵調,曾囑咐三個月後一定回來,完成那把手製吉他。然而,“未完成的琴,一直掛在工具房土坯牆上,老楊再也沒有出現”。紀錄片製作者S的小電影獲獎,“我給S電話,望他寄一個碟來。S抱歉說,怎麼是寄過來,一定是要親自登門,送給老師的。但至今數年過去了,杳無音信。”林德回粵探親,上海青年讓他代買荷蘭式皮鞋,最後也打了水漂,老林不知所蹤。

所謂的“非虛構”,並非排除想象,不能虛構,而是明確告訴你——什麼時候“我在”虛構。正如太史公也在想象,項羽曾經“淚三行”。金宇澄的紀實邊角是悠遊補筆的“小說家言”。揣測甚至比紀事更豐腴,它頗具肉感。作家竭力幻想老林或偷渡遇了海難;或買好皮鞋,確實託人寄回,只不過受託者出了岔子。這種想象,恰是作家對老林的一片信任和追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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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之道”重組的敘事

記人的簡約,憶事的疏淡,往往是線描藝術,勾勒印象。這與金宇澄的“插畫藝術”形成顧盼映帶。插圖和文本,構成意義的“增殖”與“補位”。一方面是視覺化的寫作,另一面是敘述功能的圖像。金宇澄並不看重色彩、造型的技術性,而是在意線條力度、構圖佈置背後的觀念性、象徵性。換言之,他追求有意味的形式,最具包孕感的時刻。因為他深諳,畫面本身是一種話語,是“及物的”力量。插圖裡人物常常缺席,就像新小說派對客觀“物世界”的興趣,只不過畫風卻如此表現主義。

作家把暈染功夫放在了場景、環境的“覆盤”再現上。在材料調度上,他也完全吸收紀錄片的剪輯效果,“我”始終在導演監控室觀看,就是暗示。“觀看之道”重組了敘事意義體。

《碗》的寫法也是影像的拍法。30年前,黑夜裡練膽比試,手提馬燈的集會,以火光為主,“口味野重”。30年後,上海的老洋房大門口,巴洛克門廊、西洋水池、法式精緻花園、羅馬立柱,“周圍同樣是黑沉的夜”,“只是深重磐石般的黑暗,看不見巡遊青年的身影。”

恍兮忽兮,隔世遺夢,是作品的調性色系。作家有種焦灼,那就是如何面對記憶與現實的錯位不適。記憶既是確認青春的明證,也是難以承受的負重。碗裡的筷子不能總直挺挺立著,該倒下就要倒下。它意味著爺叔阿姨們試圖解脫放下,實現“復位感”。某種不能承受,本應歸於塵土。

直到故地重遊時,出行方式又使“爺叔阿姨”分化出:“飛機幫”和“火車幫”。作家別有意味寫出聚會的反諷——如今地位財富懸殊的人們卻“共享”青春記憶。時間懲罰了那些“吃情懷吃交情”、靠記憶老本“反芻”之人。富人卻想淡忘,對他們而言,記憶如“他者”。《碗》是遺忘與記憶糾纏之書。沒了它,人也失了青春存在的照見;回望它,又有持久的不忍。作家想做的是安放它、敘述它,給予一種安然的遙遠目光。

本文轉自《文匯報》“文藝百家”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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