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思」苦難人生下的「有本者如是」——追尋孔子的立本之路|潘英傑

「感思」苦难人生下的“有本者如是”——追寻孔子的立本之路|潘英杰

苦難人生下的“有本者如是”

——追尋孔子的立本之路

潘英傑

當代青年儒者

作者賜稿 儒家網 發佈

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八月十九日癸亥

耶穌2018年9月28日

【摘 要】孔子的一生充滿了苦難,而他從一個平常人生命成長的角度來看,他在每一個階段,所立的本,其實都對後人有極大的啟發。童年而興乎禮,少年而志乎學,青年而通乎道,中年而悲乎世,晚年而情乎史,這背後,即是一種性情的開發,一種生命境界的開闊。

【關鍵詞】孔子;苦難;立本;成長;性情

一、 引述:聖人苦難的一生

錢穆先生說:“孔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大聖人。在孔子以前,中國歷史文化當已有兩千五百年以上之積累,而孔子集其大成。在孔子以後,中國歷史文化又復有兩千五百年以上之演進,而孔子開其新統。在此五千多年,中國歷史進程之指示,中國文化理想之建立,具有最深影響最大貢獻者,殆無人堪與孔子相比倫。”

——孔子何以被譽為“大成至聖先師”,當漢武帝建立五經博士之後,在歷代都不斷受到祭祀與封號?由錢先生此論,殊可一見其本。

此“本”為何?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到中國歷史文化的大脈之中,承往開新,而成為一個軸心般的存在。

這一方面是有歷史發展的趨勢選擇,另一方面則跟孔子本身的素質、學習、成長也分不開關係。

其實拋開歷史累積下來套在孔子身上的光環,我在細細的考查與體會中,發現聖人的一生,是充滿苦難的一生:

童年失怙;少年失恃;青年努力,但三桓當道,報國無門;

中年剛能一展身手,卻不到五年,被迫周遊列國十四年,歷不為諸侯所重用;

晚年被招回母國,卻只被當作“國老”,而唯一的兒子、最器重的兩個學生又都陸續先其離世。

在這樣的一生中,孔子卻能夠憑著自身的素質、學習、成長,建立起幾乎是可以通向天道、通向歷史的大本,直至成就如錢穆先生所說的影響與貢獻,這過程,可能很值得後人去好好地發掘。

本文乃即為此而嘗試做一番的探討。

二、苦難的童年——其本興乎禮

史書記載,孔子的先世是商代的王室,然而卻不斷從王室,到諸侯,到公卿,又逃難從宋國來到了魯國,成為魯國的大夫。

到孔子的父親叔梁紇,其以勇著稱的大夫形象,也一定讓童年的孔子很自豪和嚮往。

不過童年的孔子沒有見過父親,《史記》說“丘生而叔梁紇死,葬於防山”,後文隨之又說“防山在魯東,由是孔子疑其父墓處,母諱之也”,可見孔子也好奇他父親的情況,從他母親那裡,可能也從其他人那裡,渴望對父親有多些的瞭解。

孔子本來屬大夫之後,但因為失怙等情況,卻成為了平民,而生活也一度很貧苦。他後來回顧說:

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

在這樣苦難的童年,《史記》說,孔子卻“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對禮樂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學著大人的樣畢恭畢敬地操習。

觀乎孔子的一生,都與禮分不開關係,而這禮又正是時代的核心問題所在,以及中國歷史文化發展到孔子那時期的一個核心體現。孔子為什麼早期就能跟禮接上生命的聯繫?

第一,孔子所在的魯國,從當時來看,可以說是保全周禮最完備的一個國家。

《左傳》記載,魯襄公二十九年(公元前544年),季札觀樂於魯,魯國存古樂多而完整,使季札歎為觀止;後魯昭公二年(公元前540年),韓宣子適魯,也嘆道:“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

由此可見,孔子所在的魯國對禮樂保存的完整,自讓孔子更能受到一種文化的薰陶。

第二,在林復生先生的《孔子新傳》中曾考證推測,孔子的母親顏徵在所在的顏氏一族很可能都是一些以受僱參加祭禮、主持各種禮節活動的樂師,甚至可能有不少盲人,出席儀式的時候需要童子做前導。

若此考證無誤的話,則孔子童年對禮樂的興趣產生,也是生活所在的周邊文化直接薰陶的結果。

在苦難的童年,沒有父親的照顧,甚至也沒有足夠的經濟保障,然而童年的孔子依然沒有失去文化的啟蒙,由此可見,一個人早年所受的文化,對其一生的立本是有多大的意義!

三、苦難的少年——其本志乎學

然而有一個問題就是,同樣生活在這禮樂文化之下的孩子不止孔子一人,為什麼就孔子在禮樂方面的學習取得了超乎常人的成就?甚至對禮樂能夠進行歷史性的深度發掘?

在《論語》裡記載孔子對其一生的回顧,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鮑鵬山先生對此有很精到的闡述:

在母親的引領、自身的努力、環境的磨練和薰陶下,孔子學習著,成長著。十五歲那年,他領悟到:人生有超越於謀生、超越於謀仕之上的價值,那就是真理,以及為探索真理而存在的學問。


從此,他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志於學”的道路;從此,他的求學不再是為了謀生,不再是為了謀仕,而是為了探尋真理,捍衛真理。孔子的精神有了支柱。

這用孔子的話說,就是“君子喻於義”(《論語•里仁》)——他看到了求學更深的方向。而他對自己很稱許的一個方面,也就是“好學”。《論語•公冶長》說: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由此可見,這種學是生命成長之學。

可能是孔子童年習禮,後來逐漸意識到:禮的核心不在於一套外在的行為規範,而在於自己內在的性情涵養;而這種內在的性情涵養,不能一開始就對別人做要求,乃要先從自己做起,好好地體會,好好地成長。

這可以說是孔子在立本之路上一個突破性的進展,如《易經》之屯卦,“雷雨之動滿盈”,開始要爆發出一種自覺的靈光。

而在這個時期,孔子的母親去世了。從此,孔子已無雙親,他將開始一個人獨立地面對這人世,以及生存的磨練。在他為母親守喪的期間,發生了兩件頗有意味的事情。

第一件,是孔子想依禮而將父母合葬,然而因不知父墓何在,《史記》載:“孔子母死,乃殯五父之衢,蓋其慎也。”這可見孔子對禮的學習已達到一定的程度,並且有一種應變的能力及守護的決心。

隨後不久,發生了第二件事。就是在孔子為母守喪期間,季氏饗士,孔子於是處於一個兩難的地步:依分,他覺得自己是大夫之後,當去;依禮,他是在守喪期間,不當去。

而這時候父母雙亡,孔子已沒有現實的依靠。相信孔子在決定赴會之前,也經歷了一番的內心掙扎,不過最後卻由季氏家臣陽虎的一句“季氏饗士,非敢饗子也”而拒之門外。

這件事對孔子後來青年時期的努力可能有很大的影響!因為孔子赴會,證明他內心自信自己是有士的身份;而被拒之門外,原因又不是說他失禮,而是完全不承認他是士。

父母剛雙亡,又備受現實社會的冰冷,苦難的少年,也正更加激發了孔子求學的志氣。《史記》載孔子年十七而孟釐子臨死吩咐其子要向孔子學禮,此有學者考據當在孔子35歲時發生。

而無論發生在前在後,都可見孔子的“志於學”,數年之後已得到了一定的高度,也得到了社會高層的認可。

四、苦難的青年——其本通乎道

到孔子的青年時代,這或可從孔子19歲結婚算起,孔子開始從事一些初級的官場職位,並且多方尋師學習,韓愈後來在《師說》中道:“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

在《史記》中載孔子曾往周都向老子問禮,老子臨別贈言:“聰明深察而近於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辯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者也。為人子者毋以有己,為人臣者毋以有己。”

此言智慧而懇切,對青年風華正茂的孔子而言,也正有寧心之效。觀乎孔子後來的行事,在他積極進取的同時,也時時飽含著謙退之德,他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剛健與豁達,兩並不缺。這在《論語》一書中,都歷歷可見。此足見良師之大益!

《史記》中又載孔子向師襄學琴的故事,也頗有意味!其言: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已習其曲矣,未得其數也。”有間,曰:“已習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間,曰:“已習其志,可以益矣。”


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間,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曰:“丘得其為人,黯然而黑,幾然而長,眼如望羊,如王四國,非文王其誰能為此也!”師襄子闢席再拜,曰:“師蓋雲《文王操》也。”

孔子一輩子與琴結下不解之緣,推其始,探其深,當可由此而見。這不止看出孔子在技法上的熟練,也看出孔子對道已經可以通上去了,透過時空,而與往聖的人格精神相融觸。

孔子青年時代的“志於學”,到此終於找到了“確乎不可拔”(《易經•乾卦》)的根基。《論語》中言: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論語•子罕》)

文化的大自信,天命的大貫通,都由此而得立其本。在三桓當道,魯昭公被逐出國,自己到齊國也得不到伸展機會,惶惶然接淅而回的青年時代,孔子默默地在自己的生命上用力,在文化上用功,靜靜地觀察著時勢,培育著學生,而等待著時運的到來。

五、苦難的中年——其本悲乎世

這可以孔子51歲重新任官職,直升為魯國的大司寇,其後又被逐而周遊列國十四年為始終。

在孔子51歲到56歲的五年裡,可以說是孔子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可以在政治上大展身手的時期:治中都、會夾谷、墮三都……

孔子的魄力和眼光都由此而光輝呈現,每一個政治舉措的背後,都有著超乎政治利益而直通入歷史文化裡頭的意義,尤其是墮三都,可見孔子並非把心侷限在維護魯君的統治,而在努力維護周朝乃至天下文化的綱常。

不過歷史並沒有給孔子一個足夠的政治施展得的機會,隨後苦難的十四年周遊列國也似乎成為了孔子歷史生命的主調:他一生都在尋覓一個現實政事的基地,然而卻一直都找不到。

在周遊列國十四年期間,孔子在衛而遭譖,過匡而被圍,入宋而受脅,厄乎陳蔡之間而幾乎師徒絕糧將死,一路又飽受隱士的譏諷,而孔子自己,也正一天一天地老去。

為什麼孔子到此還不放棄?在他內心支撐著他這樣頑強地走下去的力量,到底是什麼?當孔子面對長沮、桀溺的詰問的時候,他終於完全地吐露了心聲:

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論語•微子》)

原來,他如此擔當的背後,就是這樣的一顆大悲心,孔子在青年時代不斷打下的“通乎道”的基礎,到這裡並沒有把他引向玄遠,反而是湧現出大情,而潤入人間。這用唐君毅先生的話說,就是:

如果我們說,一切聖賢都是上帝之化身,則上帝化身為耶穌、穆罕默德等,只顯一天德,而其化身為孔子,則由天德中開出地德。天德只成始,地德乃成終。終始條理,金聲玉振,而後大成。

——殊為妙論!苦難的十四年周遊列國,反而正不斷把孔子內心的天道落地到人間,並不斷地在苦難的洗禮之中,醇化出一份人格更加的厚重與成熟,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這也正成長在此期間。

六、苦難的晚年——其本情乎史

孔子去魯凡十四年而回,這時孔子已68歲,《史記》言:“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即便如此,孔子對時代的關懷,卻一直都沒有放下。《論語》記載了一則動人的故事:

陳成子弒簡公,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曰:“陳恆弒其君,請討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 “以吾從大夫之後,不敢不告也!”(《論語•憲問》)

這件事發生在公元前481年,孔子71歲,見微知著,孔子沐浴而朝,足見孔子對這件事的重視,及洞察到這背後的時代政局趨勢,與歷史文化的命運。然而魯哀公卻不能做主,讓孔子去向三桓請示,孔子的心痛與無奈,由此一見。

前後這幾年,孔子的妻子、兒子相繼去世,以道相托的弟子顏淵也早他離世,然而孔子卻開始拿起筆而削《春秋》,似乎把所有的生命力都投注在了其間,他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對《春秋》極重視和嚴謹,讓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垂垂老矣的晚年,已經毫無一點政治的影響力,孔子又在堅守著什麼?

時局的日下,身體的老病,親人的離世,弟子的早逝,又是怎樣的一種信念,讓他可以在生命的最後時光,還不改初心?

乃發現,孔子在這個時候,他的情已經不止在當世,而推遠到了來世,他的生命已經從對時代的承擔,超升到了一種超越時代侷限的歷史的承擔,故其本也情乎史。

可以說,孔子生命的最後一份執著,終於化去了,他進入到了“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他的生命,從《春秋》那裡,不斷瀰漫出一片對無盡來世的柔情關懷,而悠久無疆!

七、 結論:孔子立本之路的啟發

孔子的立本之路,從童年的興乎禮

——可見早期文化薰陶的重要,到少年的志乎學

——可見個體的自覺努力與成長方向的重要,到青年的通乎道

——可見生命所能達到的一種超越的精神境界,到中年的悲乎世

——可見作為個體對群體的關愛與承擔,最後到晚年的情乎史

——可見生命能夠從時空侷限中越出而呈現出的一種綿綿的大愛。

霍韜晦先生說:“孔子是希望把他所體會到的精神上的家,帶給天下人。”這精神上的家,就是孔子的生命之本。

此本謂何?用孔子的話說,就是“仁”;用唐君毅先生的現代詮釋來講,就是“性情”,是一種由生命的深處(即“性”)湧現出來的真情、正情、大情、悲情、無私無我之情。

孔子從童年到青年,終於找到了這個“家”;從中年到晚年,又讓自己與這個“家”合而為一,而走向人間,走向歷史,成為中國文化發展繞過不去的一個重要存在。

往聖已遠,然而我們今天卻仍然能感受到千年前孔子對我們的關愛。

“聖人”是因為我們感恩和崇敬而推封的,其實孔子只是一個平常人,他只是完成了一個平常人所該完成的生命的成長,他也告訴著我們:拋開歷史的光環,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如此,也都應該如此走下去。

而他,就在那頭等著我們。哦,不,是在我們成長的每時每刻,都溫情地陪伴著我們。

前人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而也並不是說要讓我們望而卻步,更在告訴我們:其實我們自己的生命深度遠非我們現在的程度所能臆測,在成長的過程中,隨時都不要自滿,而永懷著一份謙虛與精進,去開發出我們生命深處的性情。

讓情溢出,讓情純正,讓情周潤,讓情飽滿,而不斷地通向別人、通向時代、通向歷史。——這,可能也就是孔子立本之路對我們更平易和深刻的生命啟發。

千劫萬劫,只待重逢。千年了,而孔子,也許還在那裡,這樣等待著我們上路。

【參考文獻】

[1]朱熹.四書章句集註[M].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

[2]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

[3]錢穆.孔子傳[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年.

[4]唐君毅.人文精神之重建[M].廣西: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年.

[5]霍韜晦.孔子知命之旅體驗行[M].香港:法住出版社.2015年.

[6]林復生.孔子新傳[M].臺灣:臺灣新潮社.1988年.

[7]鮑鵬山.孔子傳[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18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