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不盡的木心系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他旅行 他回來

他經識了廢墟的暈眩

駝鈴的寂寞

帳下寒冷的醒寤

同情中斷了的辛辣

——福樓拜《情感教育》

“這裡位子滿了,你走錯教室。”

我一揚點名冊,平靜地說:“我的位子在這裡。”便步上講臺。

滿堂營營然的笑——他們以為我是新來的插班生,我年齡與學生相近,狀貌亦稚氣未泯,較之全校老成持重的教師們,確實一無似處。

課後,學生們扈擁著我,在廊上問這問那。

“我講的你們還喜歡聽嗎?”

“很好,使我們不愛美術的也愛起美術來了。”

“你講的美術與我們以前知道的不同,我想,你講的是真的。”

“老師,你是第一次上講臺吧?”

“何以見得?”

“你看了兩次手錶。”

教師宿舍的後面是游泳池,學生們自然而然到我的小客廳裡來聊天飲茶,游泳之後總是飢餓,我不能不多備些糕餅點心,看著他們貪吃的模樣,我頗有一種成就感,繼而看畫冊,聽唱片,直到晚膳鐘響才散去,而夜晚,他們還會來,寧可放棄“夜自修”。

如此則弟子逾三千,賢人倒並非七十,大約有十來個,漸漸顯出他們對藝術的愛,以及對我的誠。

人的青春期,與其說是容易感受美術,不如說是容易感受音樂,或者索性說,“青春是音樂性的”。

十來個人中,後來有半數就以音樂為事業,而當時,他們是對音樂漠然無知的高中學生。

浙江省立杭州高級中學,當地簡稱“杭高”,校風嚴正克實,師資都是大學教授水準,校舍是科舉時代的“貢院”,昔者試士之所以曰貢院,府州縣學生員之學行俱優者,有副貢拔貢優貢歲貢等名,經貢院試乃升入太學。而我在這裡任教,純為生計所迫,不意莘莘學子間,頗有矢志追隨者,我想,藝術的道路需要有同行的夥伴,與其敳等“朋友”的出現,不如親手來製造“朋友”。

我的年齡是二十剛出頭,他們則還不到二十歲。

人生,可說是乍開門,下臺階,還未踏上路。

五十年代的中國大陸,蘇聯的電影、歌曲、文學譯本,滾滾而來,而舊俄的人文精萃也就此從錘子鐮刀的夾縫間暢流無阻。

我傳述了王爾德對紀德說過的話,俄羅斯文學是偉大的,悲天憫人,尤其是杜思妥也夫斯基*,也讀紀德的《從蘇聯歸來》,以及紀德與羅曼羅蘭的論戰。

春去夏來,一學期過完,我也本能地“覺醒”:必須離開杭州。

西湖風光好,浙江食品合口味,但我會沉淪在平和的朝朝暮暮中,沒有人會認為平和就是沉淪,所以更可怕。

暑假開始,校長親自送來下學期的聘書——我婉言辭職。

五十年後自己回顧前塵,也代人回顧,清楚看到,人生事業的成敗,第一因就在於“擇場”,選擇適合你發展的場地,但當時年紀輕輕,何能遠矚高瞻,那得靠與生俱來的本能,小海龜脫出蛋殼即往海水爬去。

法國則巴黎,英國則倫敦,中國,我唯一的去處是上海。

一九五〇年夏天,還有物力供我上莫干山的別墅幽居避暑,綠竹叢中一幢蘇格蘭式的白石建築,客廳、畫室、書齋,臥房的窗下我也安了小桌,寫信寫日記的,牆上貼一紙條,我手書的福樓拜的話:

“藝術廣大已極,足可佔有一個人。”

在杭州的學生朋友,每人每週至少來一信,長長的,自己愈見佳美,因為都在用功臨帖,各宗一家,似乎悄然已入門徑。

那些信都是散文詩,遣詞造句,風調初具的樣子,真要一言以蔽之“思無邪”了。

國慶假期,他們上山來,那是前幾封信中說了又說的。

旅行、登山、尋師訪友,一舉四得,秋遊之樂無過於此。

而我是寨主,款待這批兄弟很不容易,山下無市場,只有殺了兩隻雞,倒是他們帶來魚鰻蝦蟹,晚宴是空前絕後地豐盛了一番,山居生涯哪有河鮮海鮮可嘗。

莫干山離杭州也有兩小時車程,傳說干將莫邪在此煉劍,有“劍池”遺蹟。夏季清涼,成了避暑勝地,西式別墅紅紅白白,坐落在茂林秀竹之間,而老舊的石級岪道猶可供上下,那又是松濤浩浩巉巖森森,別有亙古如斯的逸趣幽色。

峰巒是前後相距的,剛才我在等候時,望見他們出現了,人影小小,遠著哩,我爬上大石之頂,揮臂呼叫,那邊的小影子也都揮臂了,山氣日夕佳,輕雲飄迻,鳥雀啁啾,望著那串小影子時隱時現地繞道而來,心中一片欣欣然的空白。

他們一個不缺地站在我面前,七種不同的笑容是同樣的。

他們愛好和專長:

維珂——聲樂 作曲 文學

齊弘——大提琴 散文 詩

敏特——鋼琴 作曲 文學

紀蒙——作曲 哲學 書法

韋仲——小說 作曲 評論

樂濟——繪畫 英文 梵文

客西——文學 哲學 神學

安德烈•紀德在他的《地糧》中,借奈帶奈藹之名,宣示“要愛而非同情”,我讀此書時正好是奈帶奈藹的年齡,故而以為然,以為可信,可期,也可付出。

五個十年過去後,誰是奈帶奈藹,誰是紀德,都要慢慢地想來,才要問: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愛,如果這個世界從來沒有愛,那豈非只有同情了,而同情是容易中斷的,始料未及,突如其來,所以使人深感辛辣。

“如果改為同情中斷了的悲哀”或“同情中斷了的痛苦”,那就完,那就文學也中斷了,福樓拜是“一字說”的主張者,自己動筆,果然準確無誤地找到了那“唯一恰當的詞”——“辛辣”。

我的幼稚而好奇的一念是:福樓拜怎麼也會經識到這個奧秘的感覺,是誰對他中斷了同情?

《情感教育》的結尾,男女主角久別重逢,真的由愛而轉化為同情,可見小說的作者是想了開去,想到世界、人倫的宏觀狀態,故意用暈眩的廢墟、寂寞的駝鈴、寒帳的醒寤,來襯托這一局“同情中斷了的辛辣”,這就遠遠超出狄更斯之上,甚至哈代也會感嘆: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寫。

男主角弗賴特律克終究是個凡夫俗子,恐怕未必覺得著多少辛辣,痛感辛辣的應是真摯人,“真摯”與“辛辣”成正比。

福樓拜恪守“呈現藝術,退隱藝術家”的精神道德(也是個方法論),而終於在這裡露了一筆,這真叫“爐火純青”。

藝術家不完全只許由藝術說話自己不說話,候在刀口上,藝術家自己也好說上一兩句的。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莫干山上的會聚又怎麼樣呢。

我們在山路邊斫了一枝碩大的劍蔴,置於客廳中央,每片濃綠的闊葉上,各豎一枝蠟燭,花柱上聳,開滿白朵朵,燭光圍照著,純潔溫雅清香不絕。

他們走後,我整理房間,覺察臥房牆上的紙條有異:“藝術廣大已極,足可佔有一個人又一個人。”添了四個字,揣摩筆跡,是齊弘。

是齊弘,我不以為忤,憨孌可人,而且這是何等大事呵。

但冬天來了,寒冷和貧困使我必須下山找職業,同時這些學弟也都要準備投考大學,我們一起到了上海。

我們年輕時所遇上的朝代是平凡而詭譎的,成名成家理應是高尚志向,卻被指斥為“往上爬”思想,是錯誤的、反動的,好像是犯法的,但天天有人成名天天有人成家,又不知是怎麼個爬的。

上海居,大不易,雖不易,豈肯離。

畫舞臺佈景,畫醫學掛圖,像三十年代的黑白影片中的那句經典臺詞:“不,我們要活下去。”打了半年臨時工,不行,還得固定下來,才能執著藝術。

翻報找廣告欄,浦東某私立中學招聘美術教師,如能兼教音樂,優先。我不願當教師,生活逼我重操舊業,而這傢俬立中學環境優美,又近海濱,可以暫且安身,再作道理。

我從小就想定了“一輩子不工作”,任何工作都是下賤的,飛鳥走獸爬蟲游魚都不工作,我為何要工作吧,因此我工作起來就十分認真周到,我要以工作為手段,達到不工作的目的(後來我是達到了目的)。

而那時,學弟們已相繼考入了大專院校,寒暑假復得會聚於浦東,漫步於海濱,音容笑貌顯得成熟些,也缺掉了鮮活,灼熱。

巴爾札克*偉大,司湯達爾*深刻,福樓拜完美。

齊弘與韋仲剛讀完《情感教育》,感嘆結尾結得真是好。

齊弘說:“那是像交響樂的最後一章,壓軸的幾下子大扣弦,重重地敲下去,才好結束。”

韋仲說:“這一句有兩種讀法:『同情中—斷了的辛辣』,『同情中斷了—的辛辣』。”

“當然是後一種囉,如果是前一種,那有什麼意思,那還算什麼福樓拜。”齊弘從床上起來,走了幾步。

“我知道是後一種,但有人可能會讀成前一種。”

“那是窩囊廢。”齊弘走去倒在床上。

我說:“最好找了法文本來,這個『辛辣』實在下得好,不知在法文中是怎麼一回事,李健吾的譯筆是健的,他自己的著作有一本值得看,叫《福樓拜評傳》,好就好在他用了大量的參考書,彙集了各家對福樓拜的論述,省得我們奔走尋找。”

齊弘對我一笑。我回書房取來這本書,是有意藏起來的,先要把原著讀熟,才可從容看評論。

一夜,人多了,齊弘、維珂、敏特、韋仲……我在樓下聽到熱鬧,他們又在論衡古今藝術家之大小厚薄,我便上來踏入他們的“論壇”,我說:

“定三條要求:一頭腦,二手段,三心腸,頭手心,也就是思想技巧情操,三者都上上,是一流人物,三者缺一,二流人物,三者缺二,或者都平平,不入流,即使當時風光,傳不長的。”

評議進行得頗公正,有爭執,辯難,卒趨共識。

列夫•托爾斯泰頭腦未免太那個了,但他又無論如何是第一流大藝術家,怎麼辦,便稱作“偉大的例外”,反而見得他的“手段”和“心腸”是多麼了不起。

河海小樓,窗下蘆葦蕭蕭,友誼的長譚,藝術的小彌撒,幾年後就被座中一人檢舉——“反動小集團”,為首者當然是我,抄家,拘留審查,說來說去不過是托爾斯泰、莎士比亞……愛藝術是要代價的,第一次我是這樣付了。

以“十年”來劃分人生階段是普遍合式的。

六十年代,我轉為美術設計工作者,進而擔任某些形象工程的總設計師,流動性就很大了。

學生兄弟們各奔前程,音訊寥落,有的連地址也遺失,或遷徙不復來信——“藝術道路上的夥伴”,初衷的真實的,現實是虛妄的,更有甚者,往反面反方向鼠竄而去。

維珂——浙江武康人,幼年喪母,父性暴,為政府處死,兩個哥哥是有職業的。

我入“杭高”不久,在圖書館中見他閱著柴可夫斯基的《我的音樂生活》,談起來知道他非常愛音樂,想學歌唱學作曲。

維珂常來我宿舍聆唱片,斯文多禮,聲言懇切,所涉稍深,知道他學費生活費都極困難,我便每月接濟他。

我到上海,維珂也隨之而來,說準備投考上海音樂院,忽而有個年齡比他大的女人玩弄了他,忽而那女的去北京他也跟了去,來信說正在下苦功,有望進中央音樂院,無奈日子艱苦得快要斷炊了。

著即籌措,得款速寄,我也來不及細想究竟,只指望他入了音樂院就一生定局。

維珂早就施出鬼蜮伎倆,他盜竊了我在杭州的藏書,賣錢自肥,還把一套精美的莎士比亞全集送給了那個女人,他去北京時又連騙帶偷地拿去了法國版的羅丹雕塑集,意大利版的米開朗基羅全集,和一條美國貨羊毛毯。

藉偷竊詐騙以營生,然後成為音樂家,這樣的軼事我是沒有聽說過,只聞知音樂家在歐洲旅行所攜行李免於檢查。

騙子的一個絕招是“認親”,他在北京認了一個乾姊,住在她家裡,又認了一個乾媽,想跟她到香港去,又認了一個俄國兄弟,計畫一同回蘇聯。

北京混不下去,再來上海,在地區文化館輔導合唱團,與一姑娘投奔新疆建設兵團,算是結了婚。

我早已不是維珂的老師,而退為他醜劇的觀眾,懺悔錄該是我寫的,怎麼我就被他利用得如此透徹,我的軟弱愚昧一至於斯。

我總以為行騙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庸詎知是行騙成癖浹骨淪髓,騙子決不徒勞,沒有騙的作用和效果的事他是不做的。

某夜,一個女子攜著兩個男孩找上門來,自報是維珂的妻子,邊說邊哭……

“哭什麼呢,他騙我是騙完了,騙你還沒有騙完。”

敏特——父母在香港。如果不遇到我,他是不會學音樂的,他實在不是一塊藝術的料,然而他追隨我特熱心(也真是惡因緣),在我們這個有形無形的團契中,敏特是大管家,吃、住、旅費、借書借唱片,他總有辦法滿足大家,他明顯地沒才氣,也清楚地知道凡事少不了他。

敏特考入上海音樂院作曲系,本是“一勞永逸”的好事,不料在政治運動中他遭到了審查,原因起於他和幾個同學辦的刊物,一追根,我成了該刊物的幕後操縱者(我從未見過此刊物及他的同學)。

我以為敏特不會誣陷我,後來在一次音樂會上與他見了面,那副羞慚無地的狼狽相,使我驚覺:他為了解脫困境,將一切問題都往我身上推,否則,他怎會如此狼狽慌張。

客西——四川口音,初見令人嘆一聲“小夥子多帥”,穿著很體面,伯父供養他,因為雙親已去世——伯父在美國,富豪,無子女,將立客西為繼承人。

中等身材,豐肌勁骨,大男孩說四川話最好聽。

談文學談到了新舊約,我驚訝他對四福音書的詳熟,問他是否是基督徒,他甜澀微笑道:“她是基督徒,我跟著也就信了。”

他曾帶她一同來看我,輕靈敏慧的姑娘,他們將在美國的教堂舉行婚禮,我想。

隔時兩年,客西來上海浦東會我,神色大異以前,幾乎換了一個人,問他,言不及義,她呢,早已分手了,原因呢,搖搖頭,有淚無語。

只當他是病人,要他住在我處別走,康復後再回去——每當夜晚,勸導,責備,安慰,鼓勵……他的反應是沉默,惱怒,或睡著了。

他失蹤,沒留言。

我去找他伯父在上海的代理人,才知客西已離開學校,在社會上游蕩,伯父責令他返校,讀完大學來美國,否則停止共給,客西回道:

“我不要你資本家的臭錢。”

多年後,我收到河南某工廠人事科的來信:“你是客西的老師,請問,他是否腦子有問題。”

客西毀了,愛情固傷人,還是他自己站不住,命。

紀蒙和樂濟是密友,紀蒙豪放,樂濟婉約,對待學業、生活都極度地認真,二人息息相關,形影不離,難得固也難得,未免傖俗傻氣,終非本色。

紀蒙耽於老莊尼采,二王書法,而在學的專科是作曲,與齊弘同校不同系,齊弘瞧不起他,取笑作弄,使他苦惱傷心,總在信上訴怨,把齊弘在校的飛揚跋扈的作為一一告知我,我無奈,齊弘毛羽未豐,怎麼就目空一切了呢。

紀蒙畢業後任教於東北瀋陽音樂院,信來,筆路仿右軍,火氣太大,說他在分析拉威爾的波萊羅舞曲,註釋《道德經》。

歷次政治運動他都受衝擊,過後工作仍舊而職位步步下跌,他借酒澆愁,一復一日離不開酒。

仗酒使氣,破口大罵,即使是瘋子的話也都要記賬清算,紀蒙酒後的狂訾,一聲聲反彈回來禍害了自己。

早年我就認為他雖讀書不少,至心朝禮於藝術殿堂,他終究是個剛愎的草澤莽夫,酗酒,罵人,在任何時空世界中都是“完”。愛音樂,音樂可不是這樣愛的。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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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樂濟者,並不是我在“杭高”時的學生,是後來由紀蒙引見的。他學畫,兩次考美術院校都落第,終於入了廈門大學的英語系,常來信,字跡纖秀,詞句優雅,在集體主義的洪流中,他細細心心保持著個人主義的一葉扁舟,言必稱托爾斯泰的日記,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我感到麻煩,這是感傷而乏味的,但又不能不尊重他的“唯我獨清”,他悲嘆時勢的荒謬暴亂,只能以追求“心靈上的成就”為信念,為指歸。

一年後樂濟受命調往北京大學改修梵文,遇上“反右運動”,人人自危,個個出擊,嚇得他硬是把身體搞壞,取得醫生證明,因病退學,回上海來休養。

當時我在上海市區工作,於是與樂濟合租住處。

至此,他坦言自己之離北大,實在是“看破紅塵”逃避現實,政治運動的卑汙殘酷,非人性之所能忍受,他情願找個微末的工作以求活命。

可算是一種覺悟,但這樣的逃避現實是不現實的。

樂濟找不到工作,生計日窘,只好回“北大”復學。

這一去,就變了,他結婚入黨,寫些媚俗有方的文章頻頻發表,儼然菁英名流,他要“成就”,不要“心靈”,一步兩個腳印走得起勁,

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反過來說更對:既有當初,何必今日。

十二

這幾個人都健壯,只有韋仲瘦弱,患肺結核,不能升學,便來浦東租房與我鄰室,養病,準備投考上海音樂院,照說這也是正常的想望,而對於韋仲,那是渺茫的,他極愛西方古典音樂,頗善詮釋,但要論作曲,他沒有控制全局的魄力和才能。韋仲又與生俱來地愛文學,很會講故事,遍閱世界名著,孰高孰低眼光也很不錯,我期望他成為小說家。

韋仲生性隨和,極易坦誠相處,唯其病弱,尤其寬容體恤。年幼喪母,父因歷史問題在農場勞役,幸後母待韋仲不薄,供他養病生活之所需。

他總是在寫,告訴我新得一篇小說題材,那無疑是梅里美一路的,也近乎普希金,人物的頭像已經畫出來了,男的女的,名字叫起來好聽,幾個字也好看……

幾天後我想看這篇小說了,他說寫不下去,廢了,不過另有一篇已經開好頭。

十三

齊弘生得長身軒昂,寬肩緊膂,方圓臉龐,膚色鮮潔,舉手投足這也青春那也青春,加之憨孌善應對,即之粲然,其實他是一個孤兒,父母當年去了臺灣,且已仳離,大陸只有一位姨婆,還能供養齊弘讀書,老人積蓄有限,漸漸顯得吃力,只待齊弘成家立業,可是他愛音樂,愛大提琴,還得進學校長期修練。

西湖,莫干山,浦東海濱,有齊弘在就笑語不輟,宗教哲學文學音樂繪畫等等,若有疑題,我總可以用俏皮話對付得他滿意,然而他問:

“那麼雞蛋的水份,打開來總是正好,不太稀不太稠,什麼道理。”——我無詞以對。

“老師,你說『超人』,當世界黑暗時,要作個光明,那麼世界是光明的時候,是不是要作個黑暗?”

“世界黑暗,要作光明,世界光明,要作比光明更光明的光明。”

齊弘說:“相比之下,世界又顯得黑暗了。”他很滿意他自己的補充解釋。

十四

紀蒙的信上說,齊弘愈來愈驕傲,樹敵日多,怎麼辦呢——如果不把別人當一回事,就太驕傲了。

人情之涼薄往往緣於世俗生活的渾噩,“生活”就是這樣地無遠見、無預謀,“生活”是不知伏筆的,是宿命的隨波逐流,前之因不知有後果,後之果早忘了前因。

傳聞齊弘對我的最新評價:“他呀,娶個胖胖的太太,當一輩子中學教師算了。”

也許有人要挑撥離間我與齊弘的交誼,而辨語氣,倒象是他的口吻,他和韋仲本來就曾諷刺我常要發“托爾斯泰病”(指階段性的反思),而那“胖胖的太太”呢,自然是以索菲亞作模特兒的。

是現實的時空限制了我的作為,我不會甘心,至多是死心,而死也不甘心。

欠公平的是,我從來沒有小看過齊弘。

我又自作排遣——當年他們幾個人中,我對維珂的關切每每尤甚,齊弘是深感委屈的,這倒好,日久見人心,維珂被否定,齊弘當然是“首席”。

有一天我將向齊弘道歉,解開他的心結。

許多所謂得大學問成大事業的人,其心理底層都彆著一口氣,我沒得大學問成大事業,也為了爭一口氣,表面上可以裝得光風霽月,心底裡陰暗可笑,但,確實。

十五

一九五六年夏,我受人誣陷而入獄,釋放後在臥病的日子中,想念齊弘,寫信寄廣州(他畢業後分配在廣州交響樂團),很快接到覆函,他慰安了我,有難無災還算是好的,也傾吐了一己的苦悶,青壯年華,為那些討厭的樂曲,就這樣消磨在這幾根琴絃上了,曾有蘇聯指揮家欣賞他的技巧和格調,邀他去蘇聯深造,但他的“家庭出身”使他“行不得也”,悲嘆道:“我沒有家,但為家庭出身受累無盡。”

一九八一年(廿五年過去了),我因公出差到廣州,行前決意要與齊弘會晤。

廣州市街景無足觀,想到齊弘常年行走生息在這裡,油然感到親切,快將面對面了,不知這位漂亮朋友見老了沒有,舊雨故知之所以可貴,就在於“無論如何總是信得過的”,一定能前嫌盡釋,三十年代的老歌:“未來種種譬如今日生。”

匆匆辦完公事,尚有兩天可逗留。

問路找到了“廣州樂團”,是一組舊式平房,石階石欄,門窗緊閉,杳無人影,是夏季歇業呢還是外地演出,突然我不想見到齊弘了,功不成名不就,我的虛榮心不能滿足我也不能滿足他。走下石階,混入路人之中,街道零亂猥瑣,炎陽高照,我心中一片淒涼。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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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一九八二年秋我到美國,八三年夏從零開始寫作,八四年春第一本文集出版,這該是寄贈給齊弘的禮物了。

他是我的文學作品的首席讀者,因為我所寫的都是從前與他談過的,其中不乏是他的意思,很多印象和主見是莫分爾我的,而且他想不到我會用這樣形象和方法來寫,所以讀來自有直見性命之感。

我住處的鄰室是廣州來的留學生,我著意善待他,然後請他在寫家信時為我要個廣州樂團的地址,最好問明大提琴家齊弘是否仍在樂團,如已調往別處或離開退休了,那就要新地址。

總該先通信,然後贈書,否則就顯得張皇浮躁。

推理和想象,齊弘可能也在海外自由世界,而其父母可能回大陸找他,一家團圓了,也可能遷徙到臺灣繼承產業,我曾經給他描述過阿里山、花蓮港,他是很嚮往的。

還有兩首大提琴曲要題贈給他,許多文字所不逮的情愫,唯音樂繾綣可表,音樂是形上的,隔一層的,所以宜於題贈,其實是慈悲的愛,廣袤的同情,再要遠,那是一片藍天了,姑且標作“海風一號”、“海風二號”。

穩定、慵困、甘媚、憂傷,不用p,不用f,始終mf,時而堂皇,又轉消沉,反覆而前展,音域是有限的,力度矜持不可稍減。

齊弘說:“老師,人家是成則濟世,敗則獨善。而你,你是成則獨善了。”

“請看《詩經演》《子好》,最後兩句。”

也許在音樂廳,也許就在我的書房,燭光熒熒,齊弘輕鬆靈腕,宏亮沉重的大提琴聲:

Sea Breeze No.1 in F major Allegro

Sea Breeze No.2 in E minor Andante

十七

鄰居青年說:“信已寄出了,我要姊姊親自去一趟,問詳細,說不定會見到你的學生。”

我心安然,甚至不妨可以先寫起信來,一得地址即付郵。

十多日後,叩門,那青年站在門口:

“回信來了。”

噢!

“他不在。”

哪裡去了呢?

“他不在了。”

不在中國,在外國嗎?

“不在世界上了。”

怎麼?

“文革的時候,跳火車死了。”

十八

齊弘不會自殺。

從學生到音樂工作者,其機敏識時務,足夠保護他自己,而且有妻有子女,他不會率爾輕生,在“文革”中我曾為種種朋友估計可能的遭遇,想到齊弘,沒有問題,順利過關比誰都容易。

三十六歲,是個大限,多少天才人物都喪於這個年齡,我不欲貿然稱齊弘為“天才”,但他無疑是屬於“天才型”的一位俊彥,他的驕傲是禍根,在樂團中結怨樹敵必多,平時他能言善辯技壓群倫,奈何他不得,“文革”來了,他的“家庭出身”先就使他落入絕對劣勢,當時,父母在臺灣,那還了得——他一定是劇烈搏鬥以求生存,但殺機已成,他跌落在火車的鐵軌上。

教齊弘以文學音樂哲學……未曾教以“兵法”,在十年浩劫的荒謬時空裡,唯深諳韜略者才可能免於一死,現代亂世,還得用古典哲學應對周旋,來勢剛之又剛,我便柔之尤柔,忍無可忍,忍之毋誤,理念已經簡化到“生”就是勝,“死”就是輸。

當時生死大事,視同兒戲,齊弘之死,死於“革命”兒戲。

十九

藝術是泛愛的,而其中每有一份私人性。此者,可不是“世界”、“人類”的概念所能慰藉補償得了的。

齊弘的妻子,兒女,我將去見他們,詳盡問明齊弘的生,死,死後……盼望能得到他的照片,他用過的小物件,他穿過的T恤。

古人用“百身莫贖”四個字,表示哀悼之痛切——我寫,我畫,作曲,就“私人性”而言,都是白費心機了。

設有世界著名的大批評家,對我的藝術橫加讚美,怎抵得上齊弘輕輕的一句“我喜歡”。

藝術與人類的關係是意味著的關係,沒有別的關係。古希臘古羅馬的壯士,戰死不丟盾牌,齊弘之離世,使我盾牌落地。

那年,我已走到廣州樂團的門口,想見齊弘又不願見,其實他去世已快十年……

二十

散文集、詩集、小說集,以新的筆名一本本地出版,寫的都是與我無涉的“他人”,其中的“我”,也是他人的第一人稱,但書的封面卻是作者的相片。

敏特,他在朋友家瞥見了我的書:“啊喲啊喲,這是我的老師,很早就給我們講尼采講華格納。”——他是長沙藝術學院音樂系的教授,以交流學者的身分來美國密西西比大學活動。

此人一到紐約便來電話:

“老師您好,我是敏特。”

我約略對答幾句便問道:

“齊弘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不清楚,聽說有可能不是自殺,是他殺。”

“誰殺齊弘?”

“齊弘在隔離審查中,不知怎麼他到了上海,那邊派人來押解他回廣州,在火車上,激烈爭辯,推攘到兩節車廂交接口,把齊弘推了下去。”

“此事有否查證立案?”

“我只是聽說,真相至今不明,之後……噢,老師,我想來拜望你。”

“以後再說吧。”

齊弘不會自殺,那殘害他的人必是平常嫉妒之尤者,甚至是兩三人聯手將齊弘扔下車去,口徑一致:“齊弘畏罪自殺。”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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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幾天後敏特又來電話請求晤面,我大聲道:“不見面比見面好。”

在擱掉電話的前一瞬間,聽到他怪戾的苦笑。

可以誣陷出賣,又可以重獻殷勤,尤其是敏特,天生是個攀龍附鳳的能手,他以為我氣度恢宏,不知我在人格的要求上是特別小心眼兒的,覆水難收,何況他可能是毒水,他能升為教授派作交流學者,這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可以又一次成為他的“賣點”,他的“祭牲”,不見面比見面好,這筆生意做不成。

究竟三十年來敏特變成了何等樣人,也許他有所懺悔。

“懺悔”來了,他託人轉交一封信,上海音樂院出的證明書:以前那件“小集團”案子,敏特是檢舉揭發者……

那麼,他何必要見我呢,見不到,射來這樣一支巧箭,可知三十年白活了,毫無長進,愚蠢得令人吃驚。

二十二

到了一九九五年,我第一次回中國時,“杭高”的一輩學生中只剩韋仲一個了,敘舊、懷舊,唯有他諳熟種種私家“典故”,誠不足為外人道也。

我還是要住在外灘的“故居”,那是一幢德國式的老公寓,四層,陰暗而莊重,像走進了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小說中,悲歡離合四十年,老公寓積滿了我的紅塵記憶。

而也很想去韋仲那住住,比較明朗活潑,重溫曩昔在浦東時共理食事的溫馨舊夢。

行前我沒有先通知韋仲,豈不更可使他驚喜。

這年的隆冬臘月上海氣候溫和,我果然如願在故居安頓下來,主要的傢俱存在,也見老些,它們是我的物證,我是它們的人證,生活,是一樁無罪的罪案,往事如同隔世,當年齊弘他們七個,也曾在此眠食,徹夜劇談,山高水長,不知前途命運為何物,所謂哀樂中年則已是天各一方了。

鄰家的一位大弟與韋仲熟識,從前韋仲來看我,觀劇看電影無不邀約大弟同行,還有一位韋仲的學生也總是形影相隨,與大弟年齡相仿,談得很投契,所以大弟聽到我要去看韋仲,便說應得由他先與韋仲通電話,約定見面的時間地點,只是他與韋仲已久不來往,怕電話換了號碼。

大弟回家打電話,轉來時面色晦如,悻悻地說:

“韋仲變了。”

“變什麼?”

“我說先生回來了,他問住在哪裡,我說住在這裡,他說啊喲還是住在老地方!”

我覺得很怪異,很冷,怔怔地聽大弟說下去:

“我說我們也想見見你的學生,韋仲說:喔唷,他是很忙的,你要見他,要事先電話約好的。”

我用力思考了一下,反應為:“以後他有電話來,你別接,請你媽媽說,搬走了,不知到哪裡去了。”

四十年貧賤不能移,韋仲做得到。十年浩劫的威武,他屈節,把我寄藏在他家的文稿繳了出去,改革開放,生計好轉,這不能算是富貴,怎麼就淫得不像人了。

翌日清晨,韋仲來電話,鄰居遵我所囑,回絕。

晚上又來電話,不應聲,擱斷。

二十三

第三天收到韋仲的信——希望能會晤,彼此年歲已高,這可能是最後一面。

這是實在的,但接下來就不像話了,把我的文學比作西貝流士、蕭斯塔科維奇的音樂,又說:“你終於成為藝術家,我成不了藝術家,但我是欣賞藝術的藝術家。”一派胡言,天下哪有此等便宜事,聽聽音樂看看書就成了藝術家,倒是說明:有著這樣沒出息的想法,所以沒出息。

一路來他聽音樂讀文學,是否真有領會,因為藝術的第一要義是誠實勤勉地去作個藝術家,而韋仲只是虛榮、疏懶,整整四十年遊離不著邊際,“我是欣賞藝術的藝術家”,那是什麼,那是賴倒在地了。

不以成敗論英雄,必以藝術品論藝術家,但成不了藝術家還可以是可親可愛的朋友,一定要住五星級旅館才算夠格,那我寧願獨守老公寓寫我的懷舊十四行。

我帶來的要贈予韋仲的禮物是:我的九本文集,三本畫集,旅行世界的照相集,以及一匣莫札特故鄉薩爾斯堡的巧克力——我的意思是較完整地把我十五年的經驗和成果讓他有個縱觀,沒有什麼誇耀,我所做到的不過是誠實、勤勉。

想不到這個弱者已變得這樣的強了。如果他在信中自認錯言失禮,我還是會見他的。如果他直接找上門來,我還是會招待他的。

茶香燈明,圍著圓桌,誰怎樣了,誰還在,誰已不在……這是狄更斯的夜晚,從前的韋仲最動衷於這樣的小說結局。

我清晰記得,四十二年前,上海浦東的河邊小樓,齊弘、韋仲、我,三人討論“同情的中斷”,感佩福樓拜用辭的精當。

“是愛而非同情”,這本是尼采的嗓音卻由紀德吐露出來,尼采是烈酒,紀德是葡萄酒,而我們,我們二十世紀的下半葉,沒有上半葉那樣的闊氣了,我們哪有臉面說“是愛而非同情”,晴空遊絲般的同情也中斷而飄失。

他人給予我辛辣,我回報了加倍的辛辣,不過在感知的層次上他們的淺,我深,因為我比誰都弱,呆,畏於承當摧殘。

曾經良善到可恥,我不再良善到可恥了。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說不盡的木心繫列五:木心經典之 同情中斷錄

一九九八年九月十日

本文收錄於臺版《溫莎墓園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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