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作者金宇澄:中國傳統最漂亮的小說,其實都是八卦

《繁花》作者金宇澄:中國傳統最漂亮的小說,其實都是八卦

攝影/王寅

金宇澄:寫人與人永遠的不同

本文首發於總第866期《中國新聞週刊》

“長錦號”劃開灰色的濁浪,由上海駛向北方。低沉的雲頭幾乎垂落海面,寒風刺骨,甲板上星星點點的軍綠色,在此刻陰霾的天空下略顯黯淡。這群十六七歲的年輕人,身著上海市政府發放的棉衣四件套,從上海出發,在大連上岸,四散至長春、齊齊哈爾、牡丹江方向,然後去向各處的田野⋯⋯

1969年,東北、內蒙古、貴州、雲南、安徽、江西等各省代表在上海錦江飯店開上山下鄉動員大會,每個中學老師去聽,然後回校動員,必須做選擇,“場面等於招商會。”金宇澄對《中國新聞週刊》笑著回憶。

前往黑龍江務農,“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裡”是該省代表描繪的風景,因為“家庭成分不好”不能選軍墾單位,金宇澄最後去了黑河地區嫩江的農場。一起出發的上海青年們,來自盧灣、靜安、閘北、普陀等“上只角”“下只角”,離開他們熟悉的新舊里弄、石庫門和工人新村,這些中學生,小學輟學者,無業閒散青少年野⋯⋯泥沙俱下,帶著樟木箱,老式皮箱、繡花絲棉被、父母塞到行囊裡的上海吃食、地下交流的翻譯小說,夥同他們的青春,投放到幾千裡外陌生油黑的土地。

從16歲到24歲,金宇澄在嫩江度過了自己黃金時代的八年。他的新書《碗》,以及中短篇集《方島》,即取材於這一代人的體驗。

“不響”

數千名上海小青年,從大連港下船,轉乘火車、解放牌卡車一路向北分散,金宇澄來到了此次的終點站嫩江。這裡是國內最大農場, 蘇聯專家設計,擁有13個各佔地1500公頃的分場,俄式紅磚大禮堂,可容納五百人的食堂,宿舍是睡四五十人的大通鋪。

金宇澄回憶這些,彷彿一切就在眼前。

“到達後第二天就開大會,上海幾百號男女,哈爾濱、天津小青年,坐入大禮堂,領導在臺上說:‘家裡有問題的站起來’。有五六十人起立吧。”金宇澄回憶。在互不認識的情況下,陸續有青年人開口表態,決心與“有問題”的父母劃清界限云云,表明心跡,主動站隊的聲音在禮堂激盪。金宇澄“不響”。

當時表態應該是成熟生活的標誌,“對於接下來的工作安排,相對就好些,在倉庫當保管,或管理食堂,麵粉廠做班長。我是務農,閒時打雜,蓋房子、裝窯、砌火炕,做豆腐、粉條。”金宇澄說。

他幾乎進入了當地所有的人家,修火炕、修爐子。“走進老鄉家,有時根本無法呼吸,每戶都養豬,飯鍋和豬食鍋在一個鍋臺。我記得有一家的女人,做油餅非常有名,她生了小孩,那孩子當時拉了一泡屎,我就在旁邊,女人隨手擼起炕蓆上的稀屎,一把就甩在地上。我無法呼吸就跑出房外。我的同夥追出來說,跑什麼啊?過會兒人家就給我們做油餅。”

金宇澄的童年在上海“上只角”度過,那是外祖父買在陝西南路的洋房,很長一段時間,他熟悉街上的白俄麵包房、牛奶房、鋼琴店,附近的教堂、花店、影劇院,都讓他以為整個上海都是如此。

他儘管努力,也難以真正融入鄉下的環境。部分上海小青年在黃昏議論上海的生活細節,他排遣寂寞是靠讀書寫信,相互交換從上海帶來的小說,普希金、托爾斯泰、羅曼·羅蘭、《基督山恩仇記》《悲慘世界》。

農忙時參加割麥,留守農場的“刑滿釋放”者“手把手”教這些小青年如何握鋤,辨別豆秧和雜草、如何磨刀,如何割倒麥子、捆紮、碼垛。

金宇澄把這些過程寫在信裡,朋友建議他可以寫小說。而直到近二十年,他才動筆,取材當年,以中短篇的形式發表,很多篇章超出一般生活的經驗,奇異,如天方夜譚。

蟄伏

1977年高考恢復,不少青年志在一搏。他身邊一些“情緒低落”者卻沒有報名,他們仍然不相信好事會落在自己頭上。最終他以“病退”回滬,成了里弄鐘錶廠的一名工人。

“我師傅姓秦,鐘錶廠八級鉗工,額角戴一隻鐘錶放大鏡,講寧波口音上海話。1980年代初,上海尚有無數鐘錶工廠,我隨秦師傅踏進車間,眼前一排一排上海女工,日光燈下做零件。” 金宇澄曾在《史密斯船鐘》裡這樣寫道。

進廠幾年,計劃經濟節節敗退,鐘錶業走下坡路。本不擔心銷路的產品被香港電子錶和不再緊俏的瑞士表取代,研製熱門的洗衣機定時器,工藝並不複雜,但需要不同的技術設備與材料,單靠八級鉗工的雙手做的模子,精度遠遠不如日本產品。沒有洗衣機廠要這樣的貨。

如今回想,金宇澄感慨:“這裡有多少內容,都被城市淹沒和吸收了。上海是大海,容量非常大,看起來平靜無波。”

這些機器、師傅們以後陸續消失了。工廠拆了,改做房地產,其間他因為寫作,進入區文化宮。

一年上海下雪,讓他想起北方的鵝毛大雪。那時他一個人躺在北方發電廠的露天冷卻池裡,被溫暖的池水包裹。第一篇稿子就寫北方的雪,一投即中。

他寫了六七篇北方記憶題材的短篇,《失去的河流》《方島》獲1986、1987年《萌芽》小說獎,《風中鳥》獲得1988年《上海文學》小說獎。金宇澄調入作協,成為《上海文學》小說編輯,每週上幾天班。

初來乍到,老主編周介人要他編一篇老作者的短篇,那是手寫稿的年代,他用紅筆,最後把稿子改成大花臉。“那稿子確實差,周老師非常吃驚,說沒見過敢這麼改的人。”他回憶。

這期間他仍然寫小說,《輕寒》發表在1991年的《收穫》上,隨後逐漸進入寫作的瓶頸——職業編輯的挑剔習性,是雙刃劍,對人對己都如此,白天當編輯,晚上寫作,往往第二天再看自己寫的句子,感覺不順眼,改來改去,最後也就擱筆了。這是一種選擇,要麼寫作,要麼編輯,金宇澄選擇後者,做了近三十年。

《繁花》作者金宇澄:中國傳統最漂亮的小說,其實都是八卦

攝影/王寅

“新腔”

2011年5月,金宇澄偶然進入“弄堂網”論壇,這是上海網友的平臺,世界各地的上海人在此聚集,七嘴八舌聊老上海“事體”。瀏覽中不免手癢,於是,金宇澄化名“獨上閣樓”,用上海話開帖,每天更新這部《繁花》初稿——當天即引動網友關注,不時有人跟帖搭訕:爺叔是誰的馬甲吧?爺叔,後來呢?後來什麼情況?受網友鼓勵,金宇澄欲罷不能,寫到陶陶出場賣大閘蟹,意識到這麼寫下去,是長篇小說了。暫停兩天,做了一個結構大綱。此後是以每日打卡般的自律,近七個月完成全文。

“《繁花》是通過一個自由自在的過程寫出來的”,可以隱匿自己,等於換了一個人,到一個陌生地方,面對一群陌生人,脫掉一身束縛,嚐到一種自由的狀態,無所顧忌,迴歸母語,可以做各種實驗,可以用鴛鴦蝴蝶派的舊詞,可以隨時修改人物名字,最重要的是,可以隨時觸摸到讀者。

金宇澄比方這種狀態,等於“一個小孩子當街翻跟頭,周圍越有人叫好,孩子就翻得越來勁,這是一種寫作激勵,天天寫,天天得到認同與疑問。” 這形式吸引他進入,吸引他放下長期職業編輯的狀態,最大化輸出自身的所有能量。讀者的即時反饋,讓他投入更多的熱情與警覺,讓他知道閱讀的各種角度,發現讀者中臥虎藏龍。“長篇寫作,一般是孤獨面壁數載,成稿後也是一對一的孤獨關係,編輯給一個千字意見,已算認真。而網上始終是眾聲喧譁,天天有各種觀感,所以,我這樣的寫作,極為奢侈。”金宇澄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網友日日催促,作者熱情也日益高漲,不吐不快、甚至到寢食難安的程度,必須每天保持更新。一次他去外地出差,電腦故障,天矇矇亮只能找到一個網吧去寫,這是他每天的寫作時間。

金宇澄對《中國新聞週刊》感慨:“我原來一直特佩服民國時代的連載作者,天天寫了就發,其實習慣以後,是不難的,因為你已經時時刻刻在考慮想表達的內容,這也是我們已經遺忘的文學傳統,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都是每天寫一節就發。魯迅《阿Q正傳》也是這樣的連載,這方式讓你更有寫作熱情,也更警惕,對讀者更瞭解,等於你如果每天要直播,內心就更冷靜,考慮也更多,更有想法。如果決定這樣做的話,你經常就是超常發揮,無所畏懼。”

《收穫》主編程永新和金宇澄是老同事,三十年來在一個大院裡上班。得知長期擱筆的老金,不聲不響寫出這麼一個大部頭,決定配發兩篇評論,予以同期刊發,這在《收穫》歷史上是首次。發表以後,程永新第一時間就收到不少作家微信,找他聊《繁花》。再以後,《繁花》成了口口相傳的熱門書,甚至娛樂圈小鮮肉在“丟書大作戰”中丟《繁花》,立刻被贊有文化。

也因此,金宇澄被人們認為是小說界的“潛伏者”,他的總結,是長期的編輯經驗,修正了他的寫作路徑,“小說家看得最多的是名著,編輯看最多的是稿件。因此我更多瞭解當下的寫作狀態,什麼樣式可以不寫了,什麼可以寫,哪一種形式和內容是少見的,如何顯示個性。”

“《繁花》並不是提倡滬語寫作,假如大家都已經這樣寫,肯定沒這本小說。”金宇澄說。他認為《繁花》的特色,是脫離了普通話北方語系的寫作,從頭到尾用蘇州口音的上海話,因為金宇澄父親是蘇州人,這種上海話更雅緻些,“崑曲就是蘇崑,是蘇州話的說唱,言詞文雅,特別通文”。

此外就是少見的“話本”樣式,完全區別於常規的西化小說面貌,“這我知道沒人去做,從頭到尾讓一個人說了張三慢慢拉出李四,讓一個人複述很多雜七雜八人說的話,話中有話,綿綿不斷,是我一直喜歡的中國味道,完全和西式小說不一樣。揚州評話名家王少棠先生,是我少年時代的偶像。”因此整部《繁花》的狀態就是:一個評話先生在說,永遠不停地說。

上海主持人曹可凡說,《繁花》不好朗讀,用普通話朗誦怪怪的,純用上海話讀也拗口。金宇澄覺得這就對了,這是一本“可以在心裡發聲”的書。

《繁花》用改良滬語,是他精心修訂的策略,將過於地方化的字詞如“儂”完全刪去,使得《繁花》沒有第二人稱,讀者卻很難發覺,保留上海韻味和短句式,保持一種閱讀普適性,目標是讓北方語系的讀者能看懂。

金宇澄說,上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受了改編電視劇、電影的影響,“作者通常會更重視故事的完整性,而不是文本、語言的特徵個性。”對於影視的改編,後者會完全被抹去,“但是小說最重要的,始終是語言,不是內容,你拿起一本小說,首先看的就是語言的狀態,語言有沒有個性是第一時間的感受,而故事要等讀完才瞭解。”他提到周作人譯的《枕草子》特別有個性,而林文月的同題翻譯“很嚇人”,這都是語言的作用。

“或許還是跟我當編輯有關,編輯這一行的,做夢都是在想哪一天可以忽然收到一篇語言特好的稿子,讀三句就著迷。” 金宇澄說。

跨界

從一定意義上說,金宇澄更注重形式,不僅體現在文本和語言,也體現在生活方方面面,在朋友眼中,他懂生活,懂審美。

朋友毛尖說,“很久以前跟金爺吃飯,第一印象這就是上海老克臘。”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跟金爺在紐約購物,凡自己提溜回來的東西,到家就嫌棄了。跟著金爺一起買的,回來後人人誇。

如今,金宇澄畫的插圖,也成了招牌,筆觸細膩,富有言外之意,跟金氏小說一樣,打上了濃厚的個性標籤。

他畫的範圍,還原熟識的生活,上海、東北;弄堂房子、麥田、連綿如波的屋脊,他畫了上海最大舊貨商場、國泰電影院;各種手工示意圖、城市版圖、街景變遷圖野⋯⋯他筆下的畫,常常有奇情。高樓之上,伸出一隻翻雲覆雨手;靜安寺安靜地蹲在一個簸箕裡;麥田裡低頭的向日葵,使他聯想到低垂的照明燈頸,乾脆給畫中的每個人,都安上一頂向日葵燈帽。金宇澄覺得,

“一幅畫,可以讓人看到時動一下腦筋。”

和《繁花》的緣起相似,金宇澄的畫是玩出來的,是不經意間超常發揮。開初只是在打印過的A4紙背面,用普通圓珠筆塗鴉。《收穫》副主編鐘紅明看了他為《繁花》繪製的街道示意圖,建議他出書時自畫插圖。就此他畫了《繁花》20圖,《洗牌年代》27圖,一發不可收。此次為新出的《輕寒》《碗》《方島》,畫了書封和自畫像以及近30幅插圖。

金宇澄說,他以前讀到的東西方小說,都有插圖,“文學和插圖是緊密相連的,而如今很少有這出版意識了。但我仍然認為,這是有意思的事。另外是讀者買你的書,作為作者,應該盡其所能。”每次出版,他會為每幅插圖編號,附註,來回修改多次,細緻講究,一如他修訂《繁花》不厭其煩,已然是一種本能。在他的微信朋友圈,可看見手繪封面的各種設計稿,交出版社的蠅頭小字逐條標註對封面構圖、色調,字體顏色、大小、位置、文案種種細節。

“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金宇澄說,也許,是上世紀70年代末,他曾經陪老父親到上海龍華機場老機庫,去認領家中曾經被抄的書的經歷。巨大的倉庫內,幾乎是書籍墳墓,滿目狼藉,滿地碎紙,來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書。父親心痛之際,見一個小青年將整函線裝書隨便拆散,邊走邊扔,不由出言阻止。或許幾十萬破書的“流離失所”給金宇澄留下深刻印象,他覺得,書,應該有它最完美的顏值。

“八卦”

金宇澄並不認同“宏大敘事”他曾說“細節是細微的時代史”。無論小說、散文都從細微的日常入手。金宇澄覺得“作家的位置在改變,托爾斯泰時代過於閉塞,讀者都在茫茫黑夜中,無比需要聽一個巨人說話。而今是信息爆炸時代,碎片化閱讀時代,作者還站在高高神壇上是可笑的,也因為讀者的臥虎藏龍,讀者比作者更懂文學。”

“智者是非常少的,上帝是非常少的。上帝已死,個人的範圍都那麼窄,誰能看清亞馬遜森林裡到底有多少動物?我特別不信全知視角、高高在上的姿態,個人能理解什麼,寫你熟悉的內容就夠了。我除此以外什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人物心理,我活到60歲了,連一個人的內心世界都沒搞清楚,包括我怎麼來批判,我們一般意義的批判還少嗎?”

金宇澄願意放棄“內心層面的幽冥”,保持“不響”,讓人物自己七嘴八舌,各有各的主張,他認為這才是真實的世界。

“文學就是記錄生活細部,記錄人物的關係。看《金瓶梅》是看當時的人怎麼相處,怎麼吃飯睡覺,怎麼吵架罵人。如果沒有這本書,我們不知道明代的生活現場,文學起的是這個作用。”國人愛在飯局上說話,多少膾炙人口的立場和圖畫,誕生於流水席,然後消散於無聲。他常常設想,如果有人用錄音,選一百個飯店,每晚開錄三個小時,請小說家整理出來,就是鉅著。

或許在某種意義上,金宇澄就是錄音的人,他發現飯局上每人的言談,都進入一種創作狀態,才能講出有意思的內容。“從古到今,人都這麼生活,這麼愛聽愛講,這才是人性的特點。包括八卦。如果沒有八卦,社會將是鐵板一塊,八卦是潤滑劑。中國傳統最漂亮的小說、筆記體都是八卦。” 他感興趣的是“不太有人注意的人群”,《繁花》避開知識分子,其實是認為知識分子就是小市民,“《圍城》寫了小市民生活,還是知識分子?” 他反問。

行文不斷納入縱橫的比較,冷靜剖析幾代人的狀態,表現人與人永遠的不同,記憶與經驗,時代帶有的雜質,沉澱之後,花開花落,是金宇澄寫作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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