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抗戰的背後,還有另一種面貌

清代詩人講過,國家不幸詩家幸,雖殘酷但有理。混亂年代裡,一切被打破,不尋常會變成尋常,個體與時代的錯亂恰巧成為文人寫作的重要素材。在中國近代史上,也有這麼一段混亂年代,即八年抗戰期間。當時,國民政府遷往大後方重慶,一起西遷的還有普通老百姓和流離失所的文人們,這當中也包括了沈從文。

許鞍華的電影《黃金時代》便展現了這段艱難的文人西遷之旅,她著眼於戰爭給個人帶來的傷痛,而親身經歷者沈從文的散文裡寫的卻是不受戰爭干涉的日常生活。

他寫戰爭年代普通婦人與屠夫的嬉笑打罵,寫父親對兒子前程所抱有的天真幻想,寫學生汲汲於商科,實際主義在社會蔓延。沈從文展示的是普通人的生活,這種普通的生活彷彿具有一種恆定性,某種程度上甚至超脫於戰爭之外。對待這種不受戰爭影響的日常,沈從文的態度也頗為複雜。

八年抗战的背后,还有另一种面貌

1938年,沈從文在昆明

八年抗战的背后,还有另一种面貌
八年抗战的背后,还有另一种面貌

昆明冬景

新居移上了高處,名叫北門坡,從小曬臺上可望見北門門樓上“望京樓”的匾額。上面常有武裝同志向下望,過路人馬多,可減去不少寂寞!住屋前面是個大敞坪,敞坪一角有雜樹一林。尤加利樹瘦而長,翠色帶銀的葉子,在微風中蕩搖,如一面一面絲綢旗幟,被某種力量裹成一束,想展開,無形中受著某種束縛,無從展開。

一拍手,就常常可見圓頭長尾的松鼠,在樹枝間驚竄跳躍。這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當成一個球,拋來拋去,儼然在這種拋擲中,能夠得到一種快樂,一種從行為中證實生命存在的快樂。

敞坪中婦人孩子雖多,對這件事卻似乎都把它看得十分平常,從不曾有誰將頭抬起來看看。昆明地方到處是松鼠。許多人對於這小小生物的知識,不過是捉把來賣給“上海人”,值“中央票子”兩毛錢到一塊錢罷了。站在曬臺上的那個人,就正是被本地人稱為“上海人”,花用中央票子,來昆明租房子住家工作過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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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冬景

一個賣牛羊肉的,扛了方木架子,帶著官秤,方形的斧頭,雪亮的牛耳尖刀,來到敞坪中,擱下找尋主顧時。婦女們多放下工作,來到肉架邊,討價還錢。

照例婦人們在集群中向羊屠戶連嚷帶笑,加上各種“神明在上,報應分明”的誓語,這一個證明實在賠了本,那一個證明買下它家用的秤並不大,好好歹歹弄成了交易,過了秤,數了錢,得錢的走路,得肉的進屋裡去,把肉掛在懸空鉤子上。

“骨頭太多了,不要這個腿上大骨頭。”“嫂子,沒有骨頭怎麼走路?”“曲蟮有不有骨頭?”“你吃曲蟮?”

“哎喲,菩薩。”“菩薩是泥的木的,不是骨頭做成的。”“你毀佛罵佛,死後會入三十三層地獄,磨石碾你,大火燒你,餓鬼咬你。” “活下來做屠戶,殺羊殺豬,給你們善男信女吃,做賠本生意,死後我會坐在蓮花上,只往上飛,飛到西天一個池塘裡,洗個大澡,把一身罪過,一身羊臊血腥氣,洗得個乾乾淨淨!”

“西天是你們屠戶去的?做夢!”

“好,我不去讓你們去。我們都不去了,怕你們到那地方肉吃不成!你們都不吃肉,吃長齋,將來西天住不了,急壞了佛爺,還會罵我們做屠戶的,不會做生意。一輩子做賠本生意,不落得人的罵名,還落個佛的罵名。你不要我拿走。”

“你拿走好!肉臭了看你餵狗吃。”

“臭了我就餵狗吃,不很臭,我把人吃。紅燜好了請人吃,還另加三碗燒酒,怕不有人叫我做伯伯、舅舅、幹老子。許我每天念《蓮花經》一千遍,等我死後坐朵方桌大金蓮花到西天去!”

“送你到地獄裡去,投胎變一隻蛤蟆,日夜嘩嘩呱呱叫。”

“我不上西天,不入地獄。忠賢區區長告我說,姓曾的,你不用賣肉了吧,你住忠賢區第八保,昨天抽壯丁抽中了你,不用說什麼,到湖南打仗去。你個子長,穿上軍服排隊走在最前頭,多威武!我說好,什麼時候要我去,我就去。我怕無常鬼,日本鬼子我不怕。派定了我,要我姓曾的去,我一定去。”

“××××××××”

“我去打仗,保衛武漢三鎮。我會打槍,我親哥子是機關槍隊長!他肩章上有三顆星,三道銀邊!我一去就要當班長,打個勝仗,我就升排長。打到北平去,趕一群綿羊回雲南來做生意,真正 做一趟賠本生意!”

接著便又是這個羊屠戶和幾個婦人各種賭咒的話語。坪中一切寂靜。遠處什麼地方有軍隊集合下操場的喇叭聲音,在潤溼空氣中 振盪。靜中有動。他心想:

“武漢已陷落三個月了。”

八年抗战的背后,还有另一种面貌

電影《黃金時代》中流離武漢的蕭紅

戴著小小銅項鈴的瘦馬,馱著糞桶過去了。

一個猴子似的瘦臉嘴人物,從某人家小小黑門邊探出頭來,“娃娃,娃娃”,見景生情,接著他自言自語說道:“你哪裡去了?吃屎去了?”娃娃年紀已經八歲,上了學校,可是學校因疏散卻下了鄉,無學校可上,只好終日在敞坪裡煤堆上玩。“煤是哪裡來的?”“從地下挖來的。”“作什麼用?”“可以燒火。”娃娃知道的同一些專門家知道的相差並不很遠。

那個上海人心想:“你這孩子,將來若可以升學,無妨入礦冶系。因為你已經知道煤炭的出處和用途。好些人就因那麼一點知識,被人稱為專家,活得很有意義!”

娃娃的父親,在兒子未來發展上,卻老做夢,以為長大了應當作設治局長,督辦,——照本地規矩,當這些差事很容易發財。發了財,買下對門某家那棟房子。上海人越來越多了,到處有人租房子,肯出大價錢,押租又多。放三分利,利上加利,三年一個轉。想象因之而豐富異常。

做這種天真無邪的好夢的人恐怕正多著。這恰好是一個地方安定與繁榮的基礎。

提起這個會令人覺得痛苦,是不是?不提也好。

因為你若愛上了一片藍天,一片土地,和一群忠厚老實人,你一定將不由自主的嚷:“這不成!這不成!天不辜負你們這群人,你們不應當自棄,不應當!得好好的來想辦法!你們應當得到的還要多,能夠得到的還要多!”

於是必有人問:“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在罵誰?教訓誰?想煽動誰?用意何居?”

問的你莫名其妙,不特對於他的意思不明白,便是你自己本來意思,也會弄糊塗的。話不接頭,兩無是處。你愛“人類”,他怕“變動”。你“熱心”,他“多心”。

“美”字筆畫並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認識。“愛”字雖人人認識,可是真懂得它意義的人卻很少。

廿八年(1939年)二月六日載香港《大公報•文藝》

雲南看雲

雲南因雲而得名,可是外省人到了雲南一年半載後,一定會和本地人差不多,對於雲南的雲,除卻只能從它變化上得到一點晴雨知識,就再也不會單純的來欣賞它的美麗了。看過盧錫麟先生的攝影后,必有許多人方儼然重新覺醒,明白自己是生在雲南,或住在雲南。雲南特點之一,就是天上的雲變化得出奇。尤其是傍晚時候,雲的顏色,雲的形狀,雲的風度,實在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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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的雲

雲南的雲似乎是用西藏高山的冰雪,和南海長年的熱風,兩種原料經過一種神奇的手續完成的。色調出奇的單純。唯其單純反而見出偉大。尤以天時晴明的黃昏前後,光景異常動人。完全是水墨畫,筆調超脫而大膽。

在這美麗天空下,人事方面,我們每天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洞的論文,不通的演講,小巧的雜感,此外似乎到處就只碰到“法幣”。商人和銀行辦事人直接為法幣而忙。教授學生也間接為法幣而忙。

最可悲的現象,實無過於大學校的商學院,每到註冊上課時,照例人數必最多。這些人其所以習經濟、習會計,都可說對於生命毫無高尚理想可言,目的只在畢業後入銀行作事。“熙熙攘攘,皆為利往,擠擠挨挨,皆為利來,利之所在,群集若蛆。”社會研究所的專家,機會一來即向銀行跑。習圖書館的,弄考古的,學外國文學的,因為親戚、朋友、同鄉......種種機會,又都擠進銀行或相近金融機關做辦事員。

大部分優秀腦子,都給真正的法幣和抽象的法幣弄得昏昏的,失去了應有的靈敏與彈性,以及對於“生命”較高的認識。其餘無知識的腦子,成天打算些什麼,也就可想而知了。雲南的雲即或再美麗一點,對於多數人還似乎毫無意義可言的。

近兩個月來,本市在連續的警報中,城中二十萬市民,無一不早早的就跑到郊外去,向天空把一個頸脖昂酸,無一人不看到過幾片天空飄動的浮雲,仰望結果,不過增加了許多人對於財富得失的憂心罷了。“我的越幣下落了”,“我的汽油上漲了”,“我的事業這一年發了五十萬財”,“我從公家賺了八萬三”,這還是就僅有十幾個熟人中說說的。

此外說不定還有個把教授之流,終日除玩牌外無其他娛樂,會想到前一晚上玩麻雀牌輸贏事情,聊以解嘲似的自言自語:“我輸牌不輸理。”這種教授先生當然是不輸理的,在警報解除以後,還不妨跑到老同學住處去,再玩個八圈,證明一下輸的究竟是什麼。一個人若樂意在地下爬,以為是活下來最好的姿勢,他人勸說站起來走,或更盼望他挺起背梁來做個人,當然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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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明月幾時有》中的流亡文人

就在這麼一個社會一種情形中,盧先生卻來展覽他在雲南的照相,告給我們雲南法幣以外還有些什麼。即以天空的雲彩言,色彩單純的雲有多健美,多飄逸,多溫柔,多崇高!換言之,就是雲南的雲即或不能直接教育人,還可望由一個藝術家的心與手,間接來教育人。

盧先生照相的興趣,似乎就在介紹這種美麗感印給多數人,所以作品中對於雲物的題材,處理得特別好。每一幅雲都有一種不同的性情,流動的美。不纖巧,不做作,不過分修飾,一任自然,心手相印,表現得素樸而親切。可是得到“讚美”不是藝術家最終的目的,應當還有一點更深的意義。

我意思是如果一種可怕的實際主義,正在這個社會各組織各階層間普遍流行,腐蝕我們多數人做人的良心、做人的理想。且在同時把每一個人都有形無形市儈化。社會中優秀分子一部分,所夢想,所希望,也都只是餬口混日子了事,毫無一種較高的情感,更缺少用這情感去追求一個美麗而偉大的道德原則的勇氣時,我們這個民族應當怎麼辦?

若大學生讀書目的,不是站在櫃檯邊作行員,就是坐在公事房作辦事員,腦子都不用,都不想,只要有一碗飯吃就算有了出路。甚至於做政論的,作講演的,寫不高明諷刺文的,習理工的,玩玩文學充文化人的,辦黨的,信教的,......出路也都是隻顧眼前。大眾眼前固然都有了出路,這個國家的明天,是不是還有希望可言?

我們如真能夠像盧先生那麼靜觀默會天空的雲彩,雲物的美麗,也許會慢慢的陶冶我們,啟發我們,改造我們,使我們習慣於向遠景凝眸,不敢墮落,不甘心墮落。我以為這才像是一個藝術家最後的目的。正因為這個民族是在求發展,求生存,戰爭已經三年。戰爭雖敗北,不氣餒,雖死亡萬千人民,犧牲無數財富,仍不以為意,就為的是這戰爭背後還有個莊嚴偉大的理想,使我們對於憂患之來,在任何情形下都能忍受。

我們其所以能忍受,不特是我們要發展,要生存,還要為後來者設想,使他們活在這片土地上,更好一點,更像人一點!我們責任那麼嚴重而且又那麼困難,所以不特多數知識分子必然要有一個較堅樸的人生觀,拉之向上,推之向前,就是做生意的,也少不了需要那麼一份知識,方能夠把企業的發展與國家的發展,放在同一目標上,分道並進,異途同歸!

舉一個淺近的例來說說:我們的眼光注意到“出路”“賺錢”以外,若還能夠估量到在滇越鐵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蜮成性陰險狡詐的木屐兒,圓睜兩隻鼠眼,安排種種巧計陰謀,在武力與武器無作用地點,預備把劣貨傾銷到昆明來,且把推銷劣貨的責任,派給昆明市的大小商家時,就知道學習注意遠處,實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照相必選擇地點,取準角度,方可望有較好成就。

做人何嘗不是一樣。明分際,識大體,“有所不為”,敵人雖花樣再多,劣貨在有經驗商家的眼中,總依然看得出。取捨之間是極容易的。若只圖發財,見利忘義,“無所不為”,日本貨變成國貨,改頭換面,不過是反手間事!劣貨推銷僅僅是若干有形事件中之一種。此外各層知識階級中不爭氣處,所作所為,實有更甚於此者。

所以我覺得盧先生的攝影,不僅僅是給人看看,還應當給人深思。

原載1940年12月《大公報》

推薦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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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沈從文散文》,沈從文著,江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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