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絕不犯賤

微小說:絕不犯賤

圖|網絡

文|風煢子

1,

丈夫讓妻子發瘋的辦法有很多——無視,怠慢,不愛,出軌,謊言。

晴就是這樣被丈夫逼瘋的。她2005年在鄭州讀大學,在一個公園玩時,和來旅遊的方司一見鍾情。處女之身交給他,不小心懷了孕。念大二的她退學生子,嫁為人妻。

讓人暈頭轉向的愛情並沒能撐多長時間,方司出軌了。

當晴發現他出軌的對象是一個已婚婦女時,立刻瘋掉。她跟蹤,吵,鬧,去女方父母家門口貼大字報,去譏笑女方丈夫。夫妻倆的鬥爭達到高潮,最後談到分財產,晴以跳樓威脅,要30萬。那時候30萬還是不小的數字,方司的老爸是一家啤酒廠的省總代,有錢。賠了她30萬,把這個瘋女人逐出家門。

小三兒也受了不少折騰,離了婚,滿腹牢騷。方司只好娶了她。結婚後,兩人又生了一個小孩,過幾年,方司有點後悔。

晴是持家的女人,而小三強勢彪悍、揮霍無度。她攻入這個家後,很快掌握實權,在方司的父親手下管賬。她的手越伸越長,最後幾乎把他們家的客戶和財政全部吃住。方司的父母身體不大好,方司又是獨子,父母想著早晚財產都歸他們,索性把家業讓給了小兩口。但上位的小三擅長搶奪卻不擅長管理,方司也不會做生意。短短七年,家業被他們敗得所剩無幾。

晴在這段時間過得也不好,逢人便控訴前夫的渣。有人勸她放過前夫,她就叫人死遠點,免得雷劈對方的時候沾到自個兒了。她最喜歡聽的一句話是:“方司把你這一輩子都毀了”。

是的。就是方司毀的。終於有人說大實話了。

當聽說小三兒和方司過得也不好時,晴高興得要哭。現世報啊。

2,

第八年,方司離婚了。

晴終於開始恢復正常。她在鄭州一家奧迪4S店做銷售,每天穿著職業套裝,高跟鞋走得嗒嗒響。前夫的黴運使她過得氣宇軒昂,對生活展現出極大熱忱。

人的精氣神兒一好,運氣也好了起來,她幹到第三年,被提拔成銷售經理。那幾年是購車爆發期,收入高些的工薪階層也買得起中檔車了,晴的收入連滾帶爬地漲。

晴開始頻繁出入美容院,穿戴名牌。她覺得自己打扮起來還跟未婚女青年似的。

有大款來泡,晴也會和他們出去吃飯喝茶。好處拿了不少,但要想跟她滾床單,那要長得十分養眼。

總之她的物質和精神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以前方司覺得她是瘋子,一年才允許她見一次孩子。

這一年回去接孩子,方司發現她脫胎換骨了似的,冷傲裡帶著一股子拗勁兒,讓她更平添了幾分迷人。最主要的是方司在她身上看到了以前沒有的東西——自我。

方司說:“你要想孩子,可以多來看看。”

晴冷笑了一下:“我很忙。”然後說:“本來就是我的孩子,我想什麼時候來看就什麼時候來看。”

方司說是,遇到合適的,也找一個吧。

晴說:“不勞您費心。”

3,

晴把兒子帶回家過年,兒子說為這個問題奶奶和爸爸吵過一架,奶奶說孩子怎麼能在外婆家過年呢,爸爸說以前對不起她,再說也是她的兒子,去她老家過個年怎麼了?

“爸爸說他後悔。”

“後悔什麼?”晴盯著問。

“後悔跟我後媽結婚。”

“他是活該。我兒子長大可不能朝三暮四。”

和兒子過了個年,很愉快。大年初九才送他回去,打電話問方司在家嗎,他說在一個遠房姑姑家裡拜年。

“你要送孩子回來?我馬上回。”

他那姑姑住在鄉下,他開車要個把小時。而且正在下大雪,路很難走。晴沒打算等他回來親手交接,她直接把兒子送去奶奶家。正準備離開,方司回來了。

他拍打著身上的雪花。

“路上都上凍了,”他說:“車子打滑得厲害,我緊趕慢趕趕回來的,幾個甩尾,我魂都要嚇掉。”

晴說:“你不回來也沒關係。”

方司說:“你留下來吃晚飯吧。我媽自己灌的臘腸,吃完飯你帶一些回去。”

晴站了一下,他竟然還記得她喜歡吃前婆婆做的臘腸。

公公見狀也留她:“吃頓飯再走吧,下這麼大的雪,晚一點雪小了叫方司送你回去。”

公公以前待她不錯,晴看他一年比一年老,一年比一年更具備死亡的氣息,有點心軟。

兒子積極地拉她坐下,給她倒水,拿相冊給她看。這是前些年爸爸和後媽帶他和妹妹去大連,這是在青島,這是在三亞,這是在香港……

有一個會到處浪的後媽也不錯,至少帶著她兒子到處去玩了。

“你後媽對你好嗎?”晴也不管公婆和方司在身邊,直截了當地問。

“還可以。”他說話很像大人。

“後媽雖然毛病多一點,倒沒有難為過孩子。”公公在裡面打圓場。

晴笑笑,說:“她敢。”

4,

吃飯的過程有點尷尬,因為全家人都發現她變了。

她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反叛,膽大,氣場高出一大截。唯獨對孩子是軟弱的,在看著孩子時,她眼裡透著淳厚的溫柔。

方司不停地給晴夾菜,叫她多吃點。晴把凳子往後挪,拒絕他的好意。前公婆都看在眼裡,無奈中透著心酸。

吃完飯天已經黑了,雪沒有要停的意思,方司叫晴在家裡留宿。

晴笑道:“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你誤會了,我住客房。”

晴還是要回家。

方司用她的話反問她:“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你是什麼人你自己不知道嗎?”

“人都是會變的,會知道悔改的。”

“晚了。”

晴要冒著大雪回去,出租車全部停運,新聞裡在播報火車站滯留了上千人。好在孃家並不遠,步行的話,半個小時也能走回去。方司要送她。

晴沒有再搭理他,她在前面走,方司在後面撐著傘。傘都打在她頭上,他自己淋得像個雪人。

晴回頭看了一眼,靠近了一些,好讓他也進傘裡來。

兩個人默默在雪裡走,冰凌子在腳下咔嚓作響。

晴心裡很難過。

她原本可以有很好的人生,愛情永不破滅,一生像天真的孩子那樣去依戀和依靠。可是這個管不住下身的男人把一切都打破了。她以為她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可是就在這個大雨紛飛的夜裡,她悲傷地發現自己還愛著他。因為就在他們並肩走的時候,她的心像腳下的冰稜子一樣咔咔地響。

她心痛自己的賤。

到了家門口,晴說:“你回去吧。”

方司站著不動。

“你還想幹什麼?”晴動了怒,是對自己快要犯賤的惱怒。

方司說:“你什麼時候回鄭州?我開車送你。”

“不稀罕。”她直直地朝他看過去,她眼睛裡的傷感和嘴角的輕侮在互相頂撞,相互背叛。她心如刀割地站了一會兒,把他關在了外面。

5,

晴睡不著。

她起床泡澡。她看著自己的美麗像一種疼痛出現在她修長的脖子上,頸窩裡,她撫摸著,努力讓冷豔和孤傲復生。這些年,她意志如刀地雕刻著自身,身形美好,眉目如畫,卻不知道是為誰。

晴的母親進來,說水管上凍,小區接到了大面積停水的通知,叫她快點洗。看到她眼睛紅的,母親問她怎麼了。

“方司可能想跟我複合。”她也沒瞞她。

“想得美!”母親大發雷霆:“當初是有錢,害你大學沒上完就去給他當老婆,現在一無所有,還拖著個女兒,複合?做夢去吧!”

晴把臉擠了一下,那是心碎完了的人才笑得出來的一種笑。

6,

方司打電話來,說想在她走之前給她父母拜個年。

晴不允許。

方司聲音很小:“晴,我以前做過很多對不起你的事。”

“都過去了。”

“你現在也沒有找對象……”

“不是為你。”拿著電話,她的背挺得都有點後仰了。

“我還是直話直說吧,我心裡還是有你。”

“沒用了,方司。”晴剋制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們是有感情的。”

“沒有了。”

“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孩子。”

“那不過是我不懂事的意外產物。”

“你怎麼能這麼說,這麼多年,我為他付出很多心血。”

“你在責怪我一年只看他一回?這不是當初你規定的嗎?”

“我真的做錯很多事,我很後悔。”

“那你慢慢後悔,你的時間還長。”

掛了電話,晴看看鏡子,自己臉上是歹意的笑。

心卻是痛的。她是真的愛他,這輩子,只愛過他一個人。她永遠記得那些美好纏綿的畫面,他在公園裡靦腆地要她的電話,他每天在學校門口等她,他把一場旅行拉得無限長,他吻她的時候說她這樣美,他死了都願意……後來他變了心,綿綿的雨夜他出去和小三約會,她打車在後面跟蹤,他的車尾燈隱隱約約,她在後面的出租車裡發抖。

一個又一個絕望的夜晚,她曾哭碎了最後一點嗓音。

今天,她怎麼能饒他?渣男怎麼配有好結局?

7,

晴回了鄭州,方司來看她。她又成熟不少,完全像是局外人,甚至像犛牛,眼睛裡全是溫敦的無辜。

“我想請你吃飯。”他說。

“我們中午有工作餐。”她用職業的微笑。

“那我等晚上。”

“我晚上有約會。”她仍笑。

“和誰?”

“男人。”她笑盈盈地,轉身走了。

方司坐在大廳裡,不時有銷售人員走過去問他是不是要買車。方司不回答。一個女孩給他倒了一杯水,走過去問晴,是不是來找她的痴心漢。晴沒臉說是自己的前夫。她生孩子早,現在恢復跟小姑娘沒兩樣,這些年一直以未婚自居。她背過身去,叫姑娘小夥們不要跟那二百五說話。

方司晚上又來了,正好有個客戶約晴吃飯,是個大胖子。晴換掉工裝,坐上了大胖子的車。

晚上9點多,晴接到方司的電話。

“我想好好和你談談。”

“哦?”

“我們曾經過得很好,要不是你苦苦相逼,也不會有今天。”

“怪我?”

“我還對你有感情,我不相信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了。我們能不能不賭氣,好好地聊聊?”

他的無恥終於打垮了她的偽裝,“你配嗎?你像破爛一樣被人扔了,回頭乞求我來撿?”恢復刻薄讓她十分解恨。

8,

方司又來了兩次,一次是專程找她,一次是過來辦事順便來看看有沒有緩和的餘地。最後都死心而去。

他用自己的手機打電話,晴不愛接,又盼著他打來。她愛上了拒絕他的快感。有時候他用兒子的手機打,晴才會接。所以他經常用兒子的手機打給她,他說家裡的生意是有轉機的,希望她回來跟他聯手轉行。晴說:“你太可笑了。”

一個夏末的下午,晴的手機又響了,顯示“兒子”。這個點兒子應該在上課,她直覺是方司,故意沒接。

晚上,“兒子”又顯示在手機屏幕上,晴接了。

“媽媽!”這次是兒子,他哭著說:“爸爸出事了!你快回來吧!”

晴的心一抽,問是什麼事。兒子說一輛裝水泥的攪拌車轉彎太快,倒了,正好把爸爸的車壓在下面。救了四個小時,爺爺奶奶都在哭,他們叫他給她打個電話。

四個小時。晴翻了一下記錄,四個小時前方司給她打了那個電話。

晴趕回去的時候,方司已經死了。他的肺部壓在方向盤的安全氣囊上,撥出的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她的。她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她大腦一片空白,她緊跟著公婆去看他的屍體。臉是青灰的,指甲是慘白的,腳呈外八字,大腳趾上掛著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他的名字,生辰,和死亡時間。

人怎麼會死呢,好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說死就死呢。

跟做夢一樣。

她恍恍惚惚往外走,看到在外面坐著哭泣的、當年的小三兒。

這一刻她才確認他真的死了,她孩子的父親,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她的眼淚譁一下流下來。她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瞬間,如此地想靠近她,那個她曾經最憎恨的小三兒。

她在她身邊坐下來。

“孩子的爸爸沒有了。”晴說。

對方一直哭。

“哭有什麼用?!”晴歇斯底里起來:“你愛過他嗎?我成全你們了,你這個敗家子兒,你對他好過嗎?”

“滾——”女人說:“知道我們為什麼離婚嗎,他沒有一天不在拿我跟你比較。你那麼恨他,現在他死了,你稱心如意了!”

晴跑了。

迅速的奔跑能讓人舒緩窒息的痛。

她跑到一個花壇邊,開始嘔吐。巨大的悲慟,任何詞句都乏力。她愛他,恨他,用不復合來懲罰他。

可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沒有如願。她的報復讓她心如刀絞。

夜幕垂下來,星星很低。只有在這樣的小城市,才看得見如此明朗的夜空。他們曾經在這樣的夜空下,躺在草坪上規劃他們孩子的未來,彼時她腹中剛剛有了一個小生命,他輕輕吻她,把寬大溫暖的手掌覆在她肚子上,那一瞬間,她相信他所有的誓言,以為餘生的幸福都要靠愛情贈予。

他活著,她永遠不可能原諒他。他死了,原不原諒又有什麼意義?人生有許多迷題,永生無解。如果時光能夠倒轉,她只願在他吻她那一刻,化成石,千年萬年鑄造在那裡,永遠沒有啼血的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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