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種價值間徘徊,我該何去何從?|梅沙夜話

萬周按

近日收到一信,頗有感慨,試回覆之,書不盡意,謬誤難免,尚請方家指正為盼。

萬周君:


你好!現在公司倡導奮鬥者文化,我最近也在思考相關的問題。在我看來,奮鬥與年齡等因素無關,不管年輕的還是年紀大的,只要願意奮鬥都歡迎。但是員工畢竟會面臨一個客觀現實:比如一些人的身體不如以前那麼好了,不能長期高強度工作,也不能連續熬夜,但他們依然打心底裡非常熱愛這份工作和這家公司。我在萬科這些年,就碰到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們有心,但客觀上力量不再強大了。我們的奮鬥者文化是講究結果的,當個人身心狀況確實跟不上奮鬥要求的時候,從創造真實價值角度員工可能要換崗或離開,畢竟企業不是慈善組織,企業要活下去並活得越來越好,作為上市公司要實現資本價值最大化;但另一方面,員工對萬科十分熱愛,這種熱愛絕不僅僅是因為這家公司發的錢,對於一些老萬科來說,這種熱愛甚至超過了家庭,我覺得這正是萬科的人文情懷和獨特的地方。市場的刻度VS人心的溫度,我就在這兩種價值間徘徊,近來一直很困惑,不知道該怎麼辦?


薄宏

在两种价值间徘徊,我该何去何从?|梅沙夜话

答薄宏書

薄宏:

你好!來信已經收到,因為在微V的通訊錄裡查不到這個名字,所以猜想這應該是個化名。當然,由於這封回信是公開的,所以本來也不會透露你的姓名。

你信中提到了自己在兩種價值之間的糾結,試圖尋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解決方案。從你思考問題的方式來看,可謂一名優秀的員工——你習慣性地從不同相關方的視角考慮問題,顧及各方的感受,並首先反思自身的原因。

實話實說,我也曾有過這樣的糾結,尤其是近些年目睹了很多企業和個人的悲喜起伏之後。在萬科時間不長,但我很喜歡跟新動力、資深員工、即將離開這家公司的人和已經離開的人聊天,追問他們的想法。雖然不是科班出身,但聊得多了,卻發現了一些反覆出現的相似點,其中有很多話語與你的信如出一轍。今夜,就讓我充當一回心理諮詢師,跟你分享一下自己近期的思考。

愚以為,你所提問題的核心不在於“市場的刻度”和“人心的溫度”哪個更好,也沒有必要做非此即彼的切割。我們考慮問題,受到當年教育的影響,凡事喜歡搞個二分法,先進/落後、科學/人文、東方/西方……但在我看來,一個人也罷,一家企業也罷,他(它)之所以優秀出眾,恰恰在於他(它)超越了這種簡單的二分法:多少年以來,他(它)從未放棄過理想,但也從未過分理想主義。

“市場的刻度”在你的眼中是冰冷的、數字化的,甚至可能是和員工的個體福利對立的。但在我看來,如果一家企業能始終堅持市場原則(注意是“始終堅持”),倒是非常棒的一件事。不知萬科是你工作過的第幾家公司?本人曾經在另外一家公司工作過,記得某年年初開全體大會時,領導在臺上號召大家:“我們要按市場原則辦!”聽到這話小夥伴們都很激動——“按市場原則辦”不就是服務客戶、做大規模、追求利潤嗎?公司好了,大家的努力也會有不錯的回報。於是大家埋頭猛幹。到了年底,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領導轉而講“要毫不動搖地政治掛帥!”聽到這話,小夥伴們都傻眼了,“政治掛帥”是否意味著規模和利潤可以暫時放在一邊,不搞白專道路?常言道,領導一句話,小兵跑斷腰。待到第二年開全員大會,不管領導說什麼,大家已經聽得不那麼認真了。誠然,市場原則也非盡善盡美,但它畢竟是一個清晰的原則,而且有原則一定好於無原則。大到改革開放、深圳崛起,小到萬科一家企業的成長,正是因為它們始終堅持了市場經濟的原則。倘若原則不清,結果就是高層突變、中層套路與基層迷惑。

在講政治的前提下追求市場的成功,這也是源遠流長的中華經商智慧。碰上一會兒講A為主、一會兒講B為主的“跳頻電臺”,組織中付出慘烈代價的將是員工尤其年輕員工。因為他們並不清楚,N年後自己的價值是在官場上還是在商場上得到評估、呈現(當然也可以兩條腿走路,但從最近十多年的現實案例來看,兩條腿走路並不是一個很明智的選擇)。

從市場原則的角度看,員工最大的福利是和平臺一起成長,但萬一員工由於客觀原因跟不上平臺的成長,該怎麼辦?這個問題讓你心焦,但我卻覺得,與平臺同步成長屬於理論上的理想狀態,個人成長與平臺不同步才是生活常態,其中超速的人往往會走,因為覺得自己大材小用;落後的人卻傾向於留下,因為這個平臺的反哺超出了他(她)的客觀付出。如何對待一時落後於平臺的人,是企業文化的試金石。

我有一個朋友從體制內跳出來,先後換了三家公司。其中一家是金融機構,這家公司的管理非常嚴格:他在那裡做業務員,每個季度所有業務員按照拉來的業務量排序,排在後四分之一的直接幹掉,不論你什麼原因,也無需你解釋,直接走人。說起這家公司,他的眼神裡滿是憤恨和不滿,他說他也理解公司追求業績的決心,但他無法接受的是同事在高業績壓力下出現的拉幫結派、媚上欺下、弄虛作假甚至違法違規,更無法接受的是部門領導對這些負面現象置之不理,讓他覺得自己快成了罐子裡的毒蠱,不得不互相撕咬,看誰更毒能活下來,因此三個月後他就離開了。

萬科是我服務過的第四家企業,不敢說對它有極深的瞭解,但可以有把握地說,這是一家在中國很有代表性的優秀企業,經營業績不錯,企業文化更是獨樹一幟。什麼是企業文化呢?竊以為,企業文化不在牆上,也不在員工手冊的扉頁,而在員工的心裡。在此我試著提出一個觀察變量:要了解一家公司的文化到底怎麼樣,與其訪談300個現員工,不如問3個前員工。這個變量筆者在柯達、寶潔、谷歌、麥肯錫的前員工身上都切身體會到。

前員工的去處不外乎這幾種:退休的、創業的、去其他企業的、移民的、待在家裡的。從憤世嫉俗的角度來說,人這一輩子,時間是註定要“浪費”在別人身上的,但有的浪費值,有的浪費不值。身臨其境難免俗事糾纏,不容易看得清楚,離開後回頭再看,自己當年在公司的那一段,到底是成長還是萎縮,是開心還是憋悶,是充電還是空耗,往往會更清楚一些。我訪談過的前員工,幾乎無一例外認為在萬科工作不輕鬆,也幾乎無人唸叨起收入的高低,但幾乎所有人都在懷念good old days——因為那一段的自己是最年輕、最有活力、最有成長、同事關係最融洽的自己。

從這個意義上,是否想明白“為誰工作”的問題,決定了一個人的境界和職場深度,而能否解決員工“為誰工作”的老大難問題,則是一家公司文化優秀與平庸的分水嶺。基於過去五年來的觀察,我完全贊同你說的,這種熱愛絕不僅僅是因為這家公司發的錢。

但對於你所說的“熱愛超過了家庭”,我認為這一點值得探討。愚以為,員工對公司的眷戀與熱愛(或公司對員工的體貼照顧)並不是人文情懷的核心,個人與平臺之間不斷的良性互動與競逐才是人文情懷。

身處職場的我們,如何拿捏個人與公司(平臺)之間的關係分寸?既然你的信中用到了4個“愛”字,那我們索性就用愛情來作比。

不知你有沒有結婚,至少應該談過戀愛吧,那你應該能體會到,在一段較長久的關係中,如果雙方沒有實現大致同步的成長與境界提升,那麼就很難擺脫彼此厭棄的宿命。即便是最甜蜜長久的二人關係,也不免出現一次離家出走的想法,或三次要掐死對方的念頭,哪怕沒有這些情緒化的想法,長期一邊倒的關係(一方強勢壓服或一方言聽計從),也會讓一段關係變得索然無味。愛是讓我們超越這個俗不可耐世界的救贖之方,但它再美好,我們也無法希冀對方承受不可承受之重,真的愛不是靠固守、寄託、依賴,而是靠不斷的同步修煉才能達到。所以我們特別理解,《傷逝》中的涓生絕不只是因為經濟壓力而拋棄子君,它的作者魯迅也不是因為許廣平的貌相而離開朱安。

個人與平臺的關係何嘗不是如此?現實生活中,每年增長30%的公司比比皆是,但每年提升30%的員工則鳳毛麟角,平臺的變化速度一般會超過個人的技能與境界提升速度,這正是職場痛苦焦慮的源頭之一。德魯克二十年前講,每個人在4-5年內就要更新一次知識體系,但現在看,至少兩三年更新一次才能跟上職場變動的速度。

互聯網時代,職場變動的速度超出了我們的想象。俗語說“有志者立長志,無志者常立志。”又云“不忘初心”,然而這些激動人心的話語都是真空狀態下的理論可能性。25年前有沒有人立志造出世界上最好的BP機?20年前有沒有人立志這輩子做一個調查記者?10年前有沒有人立志做一個單反相機工程師?無奈形勢比人強,在大時代變遷面前,職場初心是脆弱的。

同時,人生不同階段對平臺的訴求、對工作的理解也是不同的。回想自己剛工作時,每天孜孜以求,在領導眼前晃來晃去。晃了幾個月,一位老同事忍不住把我拉在一邊,善意提醒道:“你輕點得瑟。”

我說為啥?她說:“領導也是從你這個階段過來的,他能看不透你的花花腸子?他看破不說破而已,我就要退了,看在同鄉份上,給你點建議。”

那時筆者的月薪是2720元,日常焦慮是如何搞定房租——一個沒老可啃的小鎮青年在北京站穩腳跟的典型問題。

等到不再擔心房租,又開始擔心自己的專業提升路徑。

等到不再擔心專業技能,又開始焦慮自己的發展問題。

……

正如工作是永遠做不完的,有生之年,個人與平臺間的張力也沒有最終解決的那一天(如果最終解決了,那會多麼無趣啊)。事業事業,事一定要做,但在筆者看來,太較真客觀標準你就輸了,一個人活的怎樣,關鍵在於是否處在一直成長、進步的狀態。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來的太晚,快樂也不那麼痛快”,但你不妨看看她在美國的晚景是怎樣的。工作(職場)是一場馬拉松,有人一馬當先,有人後程發力,任正非44歲創立華為,尹明善54歲創辦力帆,小平同志到了88歲還能奮力推進中國改革開放。你才三四十歲左右(猜的),來日方長。

前兩天在Coursera上面看到羅伯特·席勒的一個講座,他打趣說美國億萬富翁最後的歸宿是成為慈善家,此外選擇不多。我僅憑來信不知你的具體問題是什麼,也許是身體出了狀況,也許是家庭的壓力越來越大,但我真的不建議你繼續跟年輕人拼體力,或是跟海歸拼英語,既然自己的職場發展遇到了轉換的契機,為何不索性主動切換呢?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何必拘泥於過往的執念?再說這家公司也有足夠的容量,找到自己的新定位並不難。讀你來信的時候我在想:若干年後,我一定會遇到與你今天一模一樣的問題。那時可能會去做一些培訓工作,或者試著做一個藝術家,再不濟也握有一門值得終身追求的技藝。如果人的轉型是必然的,今天就要有意識地做一些積累和伏筆。

退一萬步講,從影響因子的角度來說,任何大公司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選擇而發生很大的變化,這麼說看似冷冰冰,但卻接近世間的真相,在筆者服務過的4家公司(大國企、民企、外企、混合所有制各一家)裡,每家都有非常牛的人做頂樑柱,比如開國元勳之後、20多歲的PhD、能說三門外語的天才,在他們面前筆者自慚形穢。多年之後回頭看,這些人在平臺上進進出出,倒也沒發現這4家企業中的哪一家受到重大影響,它們今天都還在,並且運行得非常好。

這信拉拉雜雜寫得夠長了,最後總結一下我的想法:市場原則即便不是最好的原則,但一定是個最不壞的原則;企業文化如同談戀愛,個人和企業的最好關係是有張力的互相競逐而非一邊倒;但不管你怎樣努力,個人在與時代和大趨勢的搏鬥中終有有心無力的那一刻;你我皆常人,常人的能力外拓可以永不止步但終有客觀限度,唯有向內的挖掘和角色轉換課題伴我們一生。

薄宏兄,不知以為然否?

萬周君

8月2日夜 於深圳大梅沙

(親愛的Vanker,如果你有心裡話要講,不妨發給萬周君(微信:wanzhoujun1984)。我們將選擇其中有普遍代表性的來信,在略去員工個人信息後,與所有關心這家企業的人公開探討。)

在两种价值间徘徊,我该何去何从?|梅沙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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