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文 | 黃昕宇


1

黑龍江是條界河。中國北部邊陲縣城遜克縣在黑龍江中游南岸,隔江能望見俄羅斯。黑龍江一年裡封凍小半年,四月氣溫回暖,冰面才化開,兩岸的積雪也漸漸消融。黑龍江邊有大片肥沃土地,種植黃豆和苞米。江邊還有低山丘陵,產榛蘑、蕨菜和各類藥材。

遜克縣下道幹村的農民董德升在黑龍江邊生活了近四十年,後來搬到縣城。董德升今年44歲,個兒不高,胖而敦實。他有一雙深眼窩,眼珠湛藍,鼻子挺而大。

9月中旬,秋收的日子快到了,他從縣城回到下道幹村。這天晚上,他跟屯裡的弟兄幾個吃了一頓好的,飯桌上有年初從俄羅斯扛回來的鹿肉罐頭和燻鮭魚,上月在宜昌買的土豬肉腸和即食長江魚,還有家裡剛收的鮮蘑菇和大苞米。幾個東北大老爺們兒造了許多酒,好一頓白豁,屋裡瀰漫著一團熱乎乎的煙味兒和酒氣。

酒足飯飽,董德升打開“快手”直播,嘮了嘮野豬和黑瞎子。

19歲那年,他砍死了一頭野豬。那天他和同村梁哥一起去江邊溜網背魚,兩條狗在前頭開路,梁哥扛鐵鍬,董德升揣著斧子和片兒刀,本打算順道掏貉子洞,賣貉子皮掙一筆。在山裡正走著,兩條狗突然全速折回來,並排坐下,扭頭衝山下看。他們順著狗的目光瞅,樹影間黢黑的一個東西。哥倆對視一眼。

“咱幹不幹?”

“一輩子能經歷幾回啊?磕!”

董德升喊:“上!”兩條狗箭一樣竄出去,人緊隨其後衝下山。跑到距離十幾米的地方,他才看清,狗正纏鬥的大野豬,少說有一米高。他一驚,把手握的片兒刀換了斧子。兩條狗首尾夾擊,一條在豬跟前一米處叫囂,伺機進攻,另一條在後頭咬屁股掐尾。野豬猛地掉頭,兩條狗立刻調換角色。只見野豬氣急敗壞地轉著圈,突然一擰身子,看到了人。野豬一個定眼,拋下狗,直奔人來。

董德升原地愣了半秒,腦子裡閃過三個念頭:來了!這麼大!不能跑!

人地勢高,野豬一個飛撲落在他腳下,他順勢掄起斧頭,照著豬腦袋狠狠一砸。野豬沒頭沒腦地跑開,梁哥抄起鐵鍬一路攔截。那一砸把它幹蒙了,野豬跑得直腿軟。兩人兩狗把它從半山腰趕下溝塘,一斧一鍬生生打死。

30歲那年,董德升撞見了黑瞎子。那時天還亮著,他在江邊蹲著穿鉤,突然身後“嗷”地一聲惡嚎。他全身一軟,感覺自己後背的汗毛全部立起來了。回頭一看,一頭狗熊從對岸正游過來,還離著小一百米。他立刻從揹包裡掏出長匕首,站起來。狗熊遠遠瞅見他起身,轉了方向,斜著朝下游游去。

董德升見他遊開,不知怎麼,突然膽肥了,冒出很多想法。幹不幹呢?他在腦子裡算計,它一定是在俄羅斯找不著食物,餓壞了,這才千辛萬苦上這頭找吃的,又遊了這一千五百米,肯定沒勁。他瞅那顆腦袋的大小,約莫是200斤上下的熊,不算大。而且在水裡搏鬥,人立熊趴,高度上也有優勢。不過,手頭只有一把刀,就算砍條狗,即使能弄死,也免不了被咬兩口,更何況這麼大一頭熊。他這麼想著,熊上了岸,鑽進山林。

他繼續下完甩弦,到山林裡的屋棚過夜,第二天、第三天,照舊穿山路來釣魚,就跟什麼都沒發生似的。三天後,他在每天往來的路上看到了狗熊腳印子,一下回過神來,嚇出一身冷汗。

“哎我去,其實這三天,我跟那兒釣魚的時候它就在半山腰看著我,”他在直播裡說,瞪大眼,還沉浸在當時驚覺的情緒裡,“它估計餓得走不動道了,不夠兇猛,不然我穿樹林的時候,它突然躥出來就能把我弄死。”

一個小時直播期間,粉絲給他刷了快2000塊錢禮物,主播抽成一半,他掙了900多塊錢。董德升的快手賬號有六十多萬粉絲,是遜克縣第一名。粉絲叫他“彼得大叔”。

“都是親身經歷,如果我撒一句謊,你們就別相信彼得這個人!”手機屏幕裡,他絡腮鬍拉渣的臉泛紅,睜大的藍眼睛裡透著一股直愣愣的誠實。

屏幕下方,粉絲評論刷得飛快。有人說:“黑瞎子怕俄羅斯人,沒毛病!”


2

董德升的俄羅斯姓氏是彼得洛夫,據說祖上也算是貴族。

1920年前後,蘇俄內戰,死了幾百萬人。冬天黑龍江封凍,許多俄羅斯人走江面,逃難到中國東北。人生地不熟的,大夥兒就抱團在遜克小丁子村定居下來。小丁子村也就是現在的邊疆俄羅斯民族村。這不是第一批來到中國的俄羅斯人。中俄毗鄰,歷史上陸續有俄羅斯人遷徙而來,建國後,中國籍的俄羅斯人及後裔,就成了中國的俄羅斯族。

董德升聽他爺爺說,曾爺爺是俄羅斯帝國末代皇帝尼古拉二世的騎兵團團長。十月革命時,尼古拉二世一家都被殺了,革命黨接著又追殺原先的保皇派。老彼得洛夫一家四口趕著馬爬犁逃到東北,曾爺爺謀了個給地主養馬的營生。逃了這麼些年,可算安定下來,老彼得恢復了俄羅斯人嗜酒的性子,喝起來不顧孩子不顧家。媳婦於是帶著兩個兒子改嫁了地主家另一個長工,姓董,是闖關東過來的山東人,孩子們也就跟著改姓董。一家子離開地主家,從邊疆村遷到下道幹村。

中蘇友好時,黑龍江上往來熱絡,1960年兩國關係交惡後,兩岸就徹底隔開了。文革時期,一大批俄羅斯族人因為這副面孔,被扣上了“蘇修特務”的帽子。董德升的爺爺也是其中之一。因為吃過虧,遭過罪,小輩的從小就被教育,長大要找漢族對象,把子孫血統一點一點改過來。

董德升1974年出生,一張標準俄羅斯臉,俄語一句不會,張口一股大碴子味兒。曾奶奶去世後,家裡幾乎一點俄羅斯習俗都不剩了。他好玩,不愛念書,讀到初中不念了,跟師傅學種地。東北農村地太廣,使用大型機械耕作。他剛做學徒時瞎操作,切掉了一根小指頭。不過,學會之後,董德升是很出色的農民,拖拉機在地裡開得相當嫻熟,農機維修也不在話下。他是小兒子,9歲時,他爸就給他蓋好了房子,有三個姐姐。他娶了個山東梁山縣人的漢族媳婦。1999年他當了爹,兒子董新陽出生,過了9年,又添了個姑娘,取名董新月。

東北農村生活太清閒了。每年就趕開春時用播種機翻地播種,一個星期功夫完事。之後只需打一次草,打一次藥,就等著秋天收割機下地收糧食了。一年勞作的時間,往多了說不過2個月,剩下大把時間,能閒出屁來。每天屯裡兄弟誰招呼一聲,就聚到家裡抽菸打牌,扯著嗓門吹牛嘮嗑。柴火燒得屋裡暖烘烘的,酒喝得人渾身熱乎乎的。

董德升成家之後,精壯的身板迅速發福,腆起肚子,原本挺英俊的稜角分明的臉,日益寬厚。他也不甚在意,一天天過得舒坦又樂呵。

媳婦瞅著他就尋思,這人可真是俄羅斯性格,怎麼啥事不愁呢?兒子都七八歲了,他還只顧自己開心,一個電話就出去賭一宿,家裡孩子鬧不鬧?老婆累不累?他都不管。他們家最窮的時候,一年的收入還完債分就文不剩了,又得借錢過日子,就這樣他也不急。她擰著他上山採蘑菇和蕨菜掙外快,他一百個不樂意。採著採著,媳婦一回頭,人不見了。媳婦找半天,見他正躺樹陰涼裡串毛毛蟲呢。


3

2009年快開春了,董德升在家修農具,意外接到表弟的電話,說哈爾濱於哥要攢一幫俄羅斯長相的群演,上黑龍江雪鄉拍半個月戲,吃住路費全管,一天給兩百。他一算日子,出去半月回來春播正好趕趟,出去玩還有人出錢,去!

董德升和俄羅斯族兄弟們演的是關外土匪。現場導演跟他們強調:“不許笑!不許瞅鏡頭!”他在腦子裡默唸一遍,可第一次被幾個攝像機對著,眼神真是控制不了,忍不住就要瞄鏡頭。有一場戲,20個土匪在雪地裡衝出來,突然有人摔了個大跟頭。他看著就樂,果然導演喊了聲“卡”,把“哈哈”出來的幾個人罵了一頓。

第二天,導演要從土匪裡挑3個人,演一場摁住男女主角的戲。執行導演說他太胖,他一看沒自己事兒了,到一旁坐下,脫了馬靴擰被雪水浸溼透的襪子和鞋墊。這時導演又折回來,把他叫去,把摁住女主角的角色交給他了。他手都沒來得及洗,一隻手拿刀,一隻手一把捂住女演員的嘴,喝一聲“不許喊!”心裡怪不好意思的。女演員瘦瘦小小,奮力掙扎,死命摳他的手,他費了些勁才又捂嚴實了。只見她咳了一聲,鼻涕眼淚“刷”地下來了。這說哭就哭的專業能力,董德升心裡佩服得不得了。

但有一點讓他很不舒服——有些個導演演員,人前人後地喊他們“毛子”。有一天,他終於找到個機會,叫住一位女演員。“老師,我跟你說件事。你們見多識廣,以後看到我們這樣的,別叫‘老毛子’”,他先是客客氣氣的,突然撂了句狠話,“我們不願意聽!”

在劇組,董德升能覺察到,他們這幫俄羅斯族鄉下群演地位不高。等戲時,主角導演坐椅子,他們在邊上站著。組裡的人也記不住他們名字,按職業給他們起了外號,“打更的”、“打魚的”……聽起來都很不像那麼回事兒。尤其是那個執行導演,總是對他們呼來喝去,當面就喊“毛子”。

有一天下大雨,全劇組都躲進一間小屋避雨。董德升心裡盤算,播種的時間快到了,就唸叨起來:“哎呀快點兒停啊,趕緊拍完回家種地。”執行導演聽到了,就問:“你家幾畝地啊?”那語氣特別輕蔑,意思是,你一農民能有什麼著急事兒。董德升心裡來氣——你當我們圖你這一天兩百來的啊?他說:“我們不說畝,我們說埫,我給你算算合多少畝……500多畝吧。”“多少?”“500多畝!”“你家這麼多地你來這兒幹嘛?”“玩兒啊,管吃管住管路費,白玩兒!”

那天起,他在劇組的外號叫“小地主”。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樣了。

那次之後,董德升常在農閒時外出拍戲,演的都是土匪、兵痞一類的路人角色。當群演也掙不了多少錢,不過,憑著拍戲的機會,他去了好多地方免費旅遊。

媳婦特煩他出去拍戲,不掙錢不說,有時還瞎買東西霍霍錢。他說:“你不懂,起碼我認識了好多人,見了好多世面。”他確實漲了很多見識,外面的人際關係比村裡複雜多了。他親眼見到自己特喜歡的老牌二人轉演員,到劇組裡巴著導演套近乎,熱臉貼了冷屁股。後來他跑組的經驗多了,又出了名,很多人勸他去演藝圈闖蕩。他不,他老早就告訴自己:玩兒就是了,永遠不要拿演員當主業,否則你的心就會變。


4

董德升愛玩,媳婦性格跟他正相反,心思重,想著孩子上學,老人養老,想著家裡怎麼過得更好。兩口子在家時不時拌嘴。

董德升勸媳婦:“別老瞎操心,你這樣人愛生病活不大歲數。”

她反過來教育他:“都像你這樣,光有飯吃就得了,社會就停在那兒不進步。人不能只求生存,還要求發展。”

他就不願意聽了,“哎呀哎呀又來了!”

媳婦務實、勤勞、有主見,也執拗。早些年有一回糧價高,收秋之後,家裡還完債還剩了七千多塊錢。董德升喜滋滋地跟她商量,“媳婦,存銀行吧”。“存啥存,”她說,“多包幾塊地擴大生產。”他一聽就不幹了。媳婦不管他意見,託老公公找到村裡勞動力弱的幾戶人家,高價承包了他們的土地。董德升嘴上擰,幹活勤懇,多少地都侍弄得好好的。這年之後,國家減免農業稅,糧價也漲了,家裡收入一年比一年多。媳婦繼續包地,他老老實實地種,兩人配合挺好,家裡積蓄逐年漲起來。到2010年左右,村裡很多人在縣城買房,董德升家也買了一套三十多萬的寬敞兩居室。

2013年初,還有兩三天就要過年了,兩口子正忙著準備年菜,在隔壁宏僵村當書記的表弟來了個電話,說有三個小記者想上他家採訪。

上門的是三個大學生,來遜克拍一個俄羅斯族主題的紀錄片。他們原本和邊疆一個老爺子說好了,臨到頭,他家人不同意,反悔了。見到董德升,導演小李特別驚喜。他不僅長相純正,還能說會道,更何況演過戲,面對鏡頭很自然。董德升想,三個學生大過年的跑這麼老遠,挺不容易,不忍心看他們白跑,就答應了拍攝。

媳婦不大樂意,大過年一家人忙忙亂亂的,來幾個外人杵個攝像機在這兒,算怎麼回事兒呢。董德升就問她,你還記得你十年前的年咋過的不?她搖頭。他說,今年這個年我讓你記一輩子!

這是董德升一家生活轉折的一年。女兒馬上要上小學了,這一年,村裡的小學校關了。為了孩子的教育,他們決定搬到縣裡。2013年春節,是他們在農村過的最後一個年。

大學生的鏡頭記錄了一家五口貼春聯、放鞭炮、包餃子、走親訪友的熱鬧畫面,也捕捉了兩口子忙活、鬥嘴的瑣碎日常,董德升還對著鏡頭講述了家族歷史。片名最後定為《彼得洛夫的春節》。小李和董德升都沒有想到,這部時長不到半小時的小紀錄片上線後,反響很好。後來,但凡提及俄羅斯族的新聞或是宣傳片,總會截取影片中的畫面,董德升的形象彷彿成了民族代表,一再出現。

小李憑藉片子得了幾個獎,他對董德升說,你是我的貴人。董德升說,就因為這個片兒,好多人認識了我和我的民族,你也是我的貴人。

董德升過去很少用“彼得洛夫”。這只是個姓氏,他本想再起個俄文名,又覺得光四個字就老長了,不需要名。他越來越常稱自己為“彼得”。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董德升在農村家中。牆上貼的畫是從《我們15個》節目裡帶回來的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董德升農村家的灶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董德升的工具間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在農村家的院子裡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農村的菜園子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下道幹村口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黑龍江,對面就是俄羅斯


5

2015年夏天,又是漫長的農閒。彼得在家玩電腦,屏幕右下角彈出一個小框——素人真人秀節目《我們15個》宣傳視頻。這檔節目週期長達一年,節目組包下杭州附近一座小山頭,稱為“平頂”,十五位素人作為居民入住,共同生活。每月有一人淘汰,並有新人補位進入。平頂之上遍佈攝像頭,24小時直播,居民們全天的一舉一動都暴露在互聯網上。

彼得饒有興致地追起直播。平頂有一塊很荒的地,一個空空的大谷倉,沒有網絡,大家都灰頭土臉的。這特別像他小時候生活的環境,真有意思。他尋思,連那幾個大城市的小年輕都能適應,自己簡直不在話下。

報名後,他果然被選上了。他想得挺美,冬天去,呆滿一百天出來,正好趕上開春種地。節目組通知他到北京籤合同。為了方便與編導聯繫,也為了在出門時繼續追直播,他買了一部智能手機,裝了微信和視頻軟件。節目合同有一大疊,他掂了掂那沓紙,太厚了。他想,別人都簽了,我一個老農民差個啥?看都沒看就一通簽名。進去以後才發現,除非被淘汰,不能隨意退出。

12月17日,彼得扛著箱子推開平頂大木門。老居民們見他這副面孔,熱情又好奇地把他迎進去,以為來了個國際友人。接著他解釋,自己是純正東北人,俄羅斯族。有人問:“那你能歌善舞吧?”“不會,”他挺了挺肚子,“就我這身材,跳舞能看麼?”大家都笑趴在桌上。

那時他有180多斤,他一直沒被淘汰,在平頂呆到最後,第二年6月23日下山時,他只剩150多斤了。平頂半年是他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體驗,條件辛苦倒不算什麼,主要是心累。人與人的關係太複雜,居民們拉幫結派,沒人能置身事外,他也加入了其中一派“聯盟”。越到節目尾聲,彼得越覺得鬧心,飯都吃不下。一想到離別在即,他就掉眼淚。

從節目組出來回到遜克,家人兄弟覺得他像換了一個人。他很低落,好像有些無法抽離,有時候很恍惚,分不清什麼是現實。最終是閨女董新月治癒了他。董新月是個開朗的小姑娘,愛笑愛鬧,聲音又亮又脆,“爸爸爸爸”地纏著他撒嬌。

彼得覺得在平頂上結交的朋友們,是他交過最深的朋友。比如,性格溫和的畫家訾鵬,畫出來的油畫有玉一樣的質地,一幅畫能賣5萬塊錢;曾經當過超模的琳達,特別爽快的大高個兒,會好幾國語言,家在非洲島國塞舌爾;搞獨立音樂的守望,說話慢騰騰的,有時候懵得跟個傻子似的,有時候又滔滔不絕,想法跟正常人不一樣。

他去看守望樂隊的演出,在黑咕隆咚的一個酒吧。那音樂聽得耳朵都要炸了,相當刺耳,還有老多人喜歡。屋子裡一個凳子都沒有,姑娘小夥全擠在舞臺前面,一通亂蹦,汗流得跟洗澡似的。最後壓軸曲目是《中南海》,守望一唱,底下的人往臺上“嘩嘩”扔“中南海”香菸,有一根兩根的,也有整盒半包的,跟瘋了似的。彼得從沒看過這種音樂會,特別新奇,雖然聽不明白,還是非常興奮。

他們在北京聚會。五個人一塊兒去蹦迪。酒吧很神秘,在一個居民樓樓底,有人專門領進去,路上不能大聲說話。彼得喝了酒啥都不怕,迅速融入時髦人群,蹦得比誰都歡。蹦著蹦著,差點踩著別人腳。扭頭一看,哎呀,兩個大小夥子摟一塊兒親嘴,啃得那叫一個忘我。彼得直接看懵了,這世界真瘋狂啊!


6

因為參加節目,彼得連春播這麼重要的事都落下了。但這回,媳婦沒埋怨他。

自從搬到遜克縣城,她不用照看自家菜園子了,也沒法進山採藥材和蘑菇。白天兩個孩子上學去,她閒了下來。她想出去找個工作,可遜克縣城就這麼點大,打工的機會也不多。彼得不讓媳婦去商店餐館打工,又累又掙不了多少錢,還得看人臉色。她在家無所事事,渾身不得勁。

有一天媳婦在家看《15個》直播。屏幕裡,彼得吃飽嘮閒磕,他說起在農村時兩口子一起上山採蘑菇的經歷,“東北榛蘑,你們不知道嗎?味道老好了,又營養。”別人問,你們在家種什麼莊稼?“東北大豆啊。”“是轉基因的不?”“啥轉基因,我們那兒沒有轉基因的。”

看到這一幕,媳婦腦子裡靈光一閃,覺得眼前一片光明——多好的廣告啊,打完他自個兒都不知道。那會兒她看大家都在網上賣東西,覺得自己也可以試試,賣遜克特產。這下好了,還沒開始賣,彼得無意間把廣告都打了。

節目結束後,每個參加節目的居民都在微信建了自己的粉絲群,他們幫彼得也建了個群。媳婦在粉絲群裡遇到一個在電商平臺培訓學員的河南粉絲,主動教她如何開設網店。這個粉絲用自己的手機登錄她的賬號後,把一切設置好,讓她重新登陸,並叮囑一定要馬上改密碼。她很感動,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願意這麼幫忙,她讓粉絲給個地址,打算寄點特產過去。粉絲說,不用,我啥都有。

一離開平頂,訾鵬就幫彼得下載了微博,剛發一條微博,一下子就湧進了三四千個粉絲。那段時間,彼得發照片和小視頻,每條閱讀量都有好幾萬。

媳婦給自己售賣的榛子和蘑菇拍攝了產品圖,叫彼得用微博幫他發廣告。彼得沒睬她,徑自出門跟兄弟喝酒去了。媳婦氣得夠嗆,一個電話追過去,把人喊回家,用彼得的手機發了廣告。微博一發出去,幾筆訂單就來了,十分鐘內掙到八十塊錢。她很振奮,心想,即使掙不到多麼可觀的收入,至少每天會有進賬。縣城生活消費不高,一天五十塊足夠把買菜錢抵了,日子就能過得很輕鬆。

偏偏彼得在一旁冷言冷語:“你消費我粉絲!小心哪天我喝多了上群裡說,我媳婦掙你們錢呢!”

媳婦白了他一眼,“這個家如果聽你的,咱們連縣城都來不了。”她心裡有譜,憑良心做生意才能長久。她賣的東西都是自家農村出的天然山貨。她也很注意細節,收來的蘑菇打包之前先手工挑揀一遍,剪去蘑菇根。幹木耳得噴上水,溼潤後再打包,避免運輸途中破碎,當然,噴水前先稱重,保證足斤足兩。

漸漸地,節目熱度過去了,微博粉絲每天只漲三五個。微信群的粉絲數也不怎麼增加了。彼得媳婦想了很多辦法擴大粉絲數量。有一段時間,她甚至在各個群裡主動添加陌生好友。但這些方法都不得要領。後來,一個粉絲告訴她,可以通過快手直播吸引粉絲。這個粉絲打了一下午字,苦口婆心地勸她,先註冊一個id,佔據一席之地,哪怕不馬上發視頻也沒事,可以看看別人發的學習學習……“這個以後有可能給你們帶來財富。”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彼得媳婦覺得必須試一試。

可彼得對直播有陰影。剛從平頂下山,幾個要好的居民一起吃飯,訾鵬、守望他們都開直播跟粉絲互動,有時,他們把手機遞給彼得,讓他也播一會兒。彼得眯著眼看屏幕上滾動的留言,驚呆了。節目剛結束,許多平頂上另一派居民的粉絲進直播間,連篇累牘、指名道姓地叫罵,多難聽的話都有。他越看心越沉,這時他才知道,他們在節目裡的生活,引發的輿論是這幅模樣。幾個朋友說,彼得,你也直播吧。他直搖頭,真不想再看這種話了。

因此,當媳婦提出在快手做直播時,立刻遭到了彼得的堅決反對。媳婦就找兒子幫忙:“別管你爸,咱倆弄,名字就起彼得,就霍霍他。”


7

今年過年,彼得第一次來到俄羅斯,拍電影。一共就兩天戲。呆了17天,走走玩玩好不快活。俄羅斯列巴酸不拉嘰的,就粥吃不錯,街上土爐烤餅香,都是帶肉餡兒的。俄羅斯打車太貴了,出租車也少,彼得坐公交,車牌也看不懂,瞎坐。上車前他把站名拍下來,記著車號,要真丟了就讓劇組翻譯救他。聽說街上的俄羅斯警察愛查中國人護照,他就故意往警察跟前走,眼神亂瞅,只可惜人家沒睬他。

剛開始,他快手賬號上的段子都是媳婦發的。她發一些配音樂的照片,或者拍拍彼得,評論不多,但都挺友好。彼得看了覺得不錯,有時候也用自己手機的攝像功能自拍一些段子,發給媳婦作為快手素材。去俄羅斯之前,彼得的賬號有一百三十多個粉絲,媳婦讓他裝快手,隨拍隨發,免得麻煩。

到了那兒,一切都很新鮮,他站在電線杆前掏出手機,一手舉起手機,一手指指杆上的小廣告,“你看俄羅斯的電線杆子也有小廣告,不過他們小廣告都是膠帶勒的。俄羅斯的電線杆子還是方兒方的,”他揮揮手,“再見!”這個段子突然上了熱門,那幾天每次打開快手,底部提醒的紅字兒都是幾十幾百,他相當興奮,總忍不住點開看。從俄羅斯回來,他的粉絲數變成了五千兩百多。

又過了兩個月,彼得回到農村,耕種時候到了。他在土地上拍了個小段子。他一邊開著拖拉機,一邊對著手機說,“正式下地幹活了……哎完了,跑舵了,”鏡頭往窗外轉,彼得家的小白狗正跟著拖拉機跑呢,“小白始終跟著我。再見!”地裡信號不好,晚上回家連上網,他才把段子發出去,發完就睡著了。第二天,他正在另一片地裡幹活,突然接到媳婦電話:“你粉絲兩萬多了!”

彼得的快手段子全都是實打實的生活,媳婦、兒子、女兒,家裡的兩隻貓,農村的土地和狗,他的東北腔碎嘴子具有天然的喜感。彼得發段子很有儀式感,每次幾十秒的視頻快要到頭了,他就忙不迭地揮手,一定要說“再見”。

有5000多粉時,彼得有開通直播的資格了。他對直播有要求,得有內容有主題嘮才行,因此播得不大勤。隨著粉絲越來越多,彼得直播的收入也一點點往上漲。有一回他直播時,兩個粉絲刷禮物較勁,288的竄雲劍一個接一個“唰唰”飛,把他驚著了。他說:“你倆錢是大風颳來的啊?你倆這麼磕我不播了。”那回他才直播了一會兒就關了。

彼得整不明白到底什麼樣的段子受歡迎,熱門上得非常隨機。五月中旬種黃豆,農用車壞了,他修了一天,累得夠嗆,也忘了錄段子。晚上翻手機,對付著發了一條之前和表弟喝俄羅斯大白熊啤酒的段子。結果這條成了大熱門,點擊量將近四百萬,粉絲直接從六萬三衝到十三萬多。視頻裡,彼得舉著1.5L大塑料綠瓶仰頭“咕嘟咕嘟”灌,完事藍眼睛放光,“爽!”接著幾天,遜克縣兩個俄羅斯進口商店的大白熊都賣斷貨了。之後,他的段子就老上熱門,漲粉長得快時,一天加一萬粉都不稀奇了。

彼得出名了,在外總被人認出來。他們一家去外地旅遊,粉絲排著隊要請吃飯。媳婦很感動,總說,“一個農民,何德何能啊。”過去拍戲時遇到的一個小經紀人也通過微信找過來,託他幫忙賣膠原蛋白肽。她噼裡啪啦打了一大堆字,彼得也沒細看,回覆她:“我不在快手做廣告,那樣會掉粉的。”

有個千萬粉絲數級別的大主播,專程來遜克縣找彼得合作,他說,可以借給彼得300萬元刷粉買粉,把快手號養成500萬大號。彼得客客氣氣地拒絕了。他陪大主播在遜克縣的景區玩,大主播又提出現場做直播,幫他刷刷粉。彼得就打馬虎眼,說信號不好。他看過那位大主播的評論,罵聲一片,覺得跟實在不是一個路線的人,自己還是想踏踏實實、乾乾淨淨的好。大主播說,你這個號不好好養,即使現在勢頭不錯,之後熱度也會過的,到時候,號就廢了。彼得說,廢了就廢了,至少我曾經輝煌過。

兒子董新陽今年夏天考上了三峽大學。彼得送兒子去湖北上大學,順便上峨眉山旅遊了一趟。他回家還來不及衝個澡,立刻被媳婦抓著剪了兩天蘑菇根。家裡亂七八糟的,打包帶、膠帶鋪得到處都是,地上擺著分裝好的蘑菇,還沒挑揀的榛蘑堆了一茶几。媳婦在快手上直播在家挑蘑菇的過程,第二天立刻來了十幾筆訂單。彼得“刺啦刺啦”利索地扯膠帶打包,一邊碎碎叨叨地抱怨,“叫你別播蘑菇別播蘑菇,你不聽,你看這活,忙死你!不緊不慢地一天三四個單子多好,不累還能掙點。叫你牛逼!忙忙乎乎的你還直播個啥?”

幫媳婦忙完這陣,他就要回農村了。菜園裡的土豆成熟了,彼得媽媽喊他回家挖土豆。豐收的季節到了,先收院子裡的土豆、豆角和柿子,再過一個月,就該下地收黃豆、苞米了。在縣城住了5年,彼得還是喜歡農村,他計劃,要是這個快手號能一直玩個八年十年,等閨女長到十八九歲,就把粉絲慢慢轉給她,移交賬號。自己呢,回到農村生活,抽菸喝酒玩兒。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彼得幫媳婦打包蘑菇,一個上門找他學如何玩快手的俄羅斯族同鄉女孩也幫忙挑蘑菇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彼得媳婦打包玉米碴子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彼得在做飯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彼得女兒董新月的房間和家裡的兩隻貓大球、小蜜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彼得從平頂帶回來的套娃。套娃上是訾鵬畫的彼得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彼得媳婦在車庫裡給幹木耳噴水,身後的彼得正幫忙打包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彼得在農村菜園子裡直播挖土豆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彼得在農村菜園子挖土豆


東北農民彼得洛夫的幸福生活

同城粉絲與彼得合影


—— 完 ——


題圖為彼得在農村的家中。

本文圖片均由正午記者黃昕宇拍攝。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