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插花簡史》: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我們中華民族,自古以來便是愛花的民族。

《辭海》中如此解釋道:當事物達到最美好的狀態,便可稱之為“華”,有如大樹開花一般。

因此,在古漢語中,“華”字與“花”字,是相通的。

相傳,我們先祖伏羲的母親是華族人,這個族群愛花如命,喜歡用花裝飾自己的身體,就連祭祀時,周遭也遍佈採集的花草,因此又被稱為“花族”

可以說,愛花、尚花的血液,自古就流淌在華夏民族身體當中。

而中國的插花藝術,亦由來已久——聞名遐邇的日本花道,也是在一千多年前,由遣隋使傳入東瀛,方才自成一家的。

那就讓我們隨著這本《中國插花簡史》,一覽中華千載花事吧。

早在新石器時代,花卉蓬勃的生命力和多姿多彩的生命形態,就深深吸引了我們的先祖。

他們將花卉紋樣,燒製在各種陶具上面,期待著族群不斷繁衍壯大,繁盛如花。

夏商周時期,盛行青銅器,形制豐富,變幻多樣,為後世的瓶器,奠定了雛形。

《詩經》的出現,則開啟了中國璀璨的花文化。

《詩經》有詩305篇,出現植物的篇章,就達到了135篇,將近半數。

中國的插花藝術,雖然以花為主體,但葉、幹、根和果實亦不可或缺。

這些在《詩經》中,被先民們歌詠的植物,成為後世插花藝術中常見的花材。

《詩經》所描繪的眾多植物,除了像《周南·關雎》中提及的“荇菜”,具有食用和印染等日常使用價值外,有些植物,還被賦予精神方面的內涵。

《中國插花簡史》: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在《鄭風·溱(qín)洧(wěi)》中,男女們攜手踏春,互萌愛意,“方秉蕑(jiān)兮”,以蘭草示深情;“贈之以勺藥”,用芍藥訴別離。

由此可見,到了春秋、戰國時期,賞花、贈花和佩花,已是常見之事——如果再進一步,便是插花創作了。

與《詩經》相比,《楚辭》記述的花草品類更加繁多,而且其詩篇更加浪漫,更加富於想象力,並且大量使用隱喻和象徵手法,常以花言志與明理。

就拿我們最熟悉的詩句來說——“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jì)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詩句中所提到的木蘭、秋菊、芰荷和芙蓉,都是現代插花藝術中常見的花材,它們的象徵意義在《楚辭》中,便已確立。

《詩經》與《楚辭》,記述了中國大量本土花卉——清香幽靜、色彩淡雅者,比比皆是,這表明當時的人們,在花卉欣賞上,已經達到很高的水平。

雖然還沒有出現狹義上的插花藝術,但中國的花文化,已經日臻成熟。

隨著漢朝的建立,中國歷史迎來第一個高峰——內則國力強盛,外則絲路暢通,各種奇花異果,紛紛流入中國,豐富了中國的花文化;中國的插花藝術,也在這一時期產生。

漢惠帝劉盈的皇后張嫣,不僅嗜花如命,而且在宮苑中親自下地,種植澆灌花草,時時欣賞。

有一天,妃子集體拜見張嫣。她們深知張皇后喜歡花卉,便各自獻上準備多時的“禮物”。

張嫣“獨接蘭梅各一枝,插於座右瓶內”,然後與各位姐妹盡情暢談,心情極好——這是中國最早的關於插花的文字記載。

而中國最早的插花圖像,則出現在東漢浮陽侯孫程墓中——在墓道壁畫上,放置著一個陶盆,六朵紅花,均勻地插於其中,有一種質樸之美。

孫程因擁立漢順帝即位有功,而被封侯,所以說,他與宮廷的關係不可謂不密切。

以上都映證了一個事實——中國的插花藝術,始於漢代宮廷。後來由上而下,作為一種高雅藝術,流入民間,然後一步步發展。

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中國的插花藝術,逐漸形成一門獨立的藝術。

梁元帝蕭繹(yì)在《纂要》一書中,描繪了二十四種花材,每月兩種,與二十四節氣相搭配,這就是著名的“二十四番花信風”

《中國插花簡史》: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這位才子型皇帝,還留下“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的詩句——這是關於花朝節最早的文字記錄。由此推測,當時已有過花朝節的習俗。

而且這一時期,開始出現瓶供盤花這兩種插花形式。

瓶供也叫瓶花,也就是將花插在瓶器裡,多用於祭祀和佛教供養等場所。

齊武帝第七個兒子蕭子懋(mào),在母親病危之時,請僧侶做法為母祈福。僧侶們將一個銅瓶盛上水,然後插了一朵荷花,獻於佛祖面前。

蕭子懋邊流淚,邊禱告佛祖:如果我齋戒完畢後,瓶中的荷花還沒有枯萎,那麼母親就一定能康復。

七天之後,蕭子懋齋戒完畢,發現擺在佛像面前的荷花,顏色更加鮮紅;他取出來一看,莖上還生了些許根鬚。回屋一看,母親的身體也好了很多。

蕭子懋以拳拳孝心,感動了佛祖,一時間傳為美談。

而盤花就是盛放於盤子中的花朵。

關於盤花的記載,最早見於庾信的《杏花詩》:

“春色方盈野,枝枝綻翠英。依稀映村塢,爛漫開山城。好折待賓客,金盤襯紅瓊。”

這時候的庾子山,年少得志,尚不識愁滋味。而梁帝國也如盤中之花,絢爛無比。等到花枯國滅,流落異鄉,嚐遍別離心酸的庾信,方才蛻變為一代文宗。

南北朝時期,佛教非常興盛;而花在佛教當中,是很重要的象徵之物。許多佛教經典,都以花比喻佛法,比喻祥瑞,比喻佛祖的大慈大悲。

《中國插花簡史》: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同時,花也是佛教重要的供物——我們剛才提到的蕭子懋插花拜佛,為母祈福的故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佛教傳入中國後,信徒們要學習各種佛教供養形式,而“花供”被列為佛教十大供養之首,需要慎重對待。

這就讓中國原本就存在的插花藝術,無論是從形式,還是內容上,都逐漸講究起來,最終形成一門獨立的、精緻的藝術。

中國的插花藝術,在佛教的推動下,風氣日盛,變得更加藝術化、儀式化。

到了唐代,插花藝術上至宮廷,下到民間,都已非常盛行,並誕生了中國第一部插花理論作品《花九錫》

“九錫”本來指的是古代皇帝賞賜給大臣的九種物品,作者羅虯(qiú)借用這個說法,規定了插花時所需要的九個步驟:

擋風、裁剪、用水、花器選擇、擺放方法、畫圖留念、配上樂曲、喝酒欣賞,最後作詩流傳後世。

雖然從今天的角度來看,有很多方面,我們已經無法做到,比如,為插花作品專門作曲、作詩等。

但也由此可見,古人在插花這件事情上,是極其下功夫的,從視覺、聽覺和味覺上,都照顧到了,不愧是一門高雅的藝術。

唐人愛花,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

武則天在花朝節遊園時,心覺好花怎可獨享?馬上下令宮女採集園中之花,與米一同搗碎,蒸煮成糕點賜給群臣。

也許,也只有愛美善感的女性皇帝,才會有如此風雅之舉吧?

白居易則留下“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詩句,讓我們感受到了唐人愛花,已達到了何種狂熱的程度。

長安與洛陽的花市,聞名天下,以至於街頭出現了像花師、賣花人這樣與花密切相關的職業。

如此愛花的朝代,插花藝術怎能不盛?

到了五代十國,酷愛插花的南唐後主李煜,在宮廷舉辦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場插花比賽,並張榜排定名次,而且開創了吊花、壁掛花和竹筒插花等新的插花形式。

《中國插花簡史》: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奈何李煜生在帝王家?可惜了這一身詩意,千古才華。

而李煜的宰相韓熙載,拜顧閎中那幅《韓熙載夜宴圖》所賜,而留名中國繪畫史。

在中國的插花藝術史中,他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開創了新的賞花形式——香賞。

《清異錄》記載了韓熙載對賞花的獨到見解:

“對花焚香,有風味相和,其妙不可言。”

韓熙載認為,不同的花香,要對應不同的燃香,如此方能“妙不可言”。

比如,龍腦氣味清涼,與木樨花的馥郁非常相配;四絕合香,由梨和蘋果等果皮製成,氣味清遠,與幽香可謂“情投意合”。

當時戰亂極為頻繁,老百姓們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何談插花之事?

也只有這些苟且一日算一日,享樂一天算一天的王公貴族們,才有心思和財力,專研花花草草吧?

有宋一代,“重文輕武”

是長期的國策。文人階層自趙匡胤立國伊始,迅速壯大,無論在朝堂,還是民間,都具有非常大的影響力。

在文人們的大力推動下,插花藝術成為四般雅事(插花、點茶、掛畫、品香)之首。

吳自牧在《夢梁錄》裡記載了南宋都城的茶館裡,幾乎家家都“插四時花,掛名人畫,裝點門面”。

宋人對於花的喜愛,源自於骨子裡的風雅。

當時的人們將花種在園裡,插在瓶中,甚至戴在頭上——雅稱“簪花”,不分男女。

簪花的習俗始於唐代,而到了宋代,皇帝們時常將花賞賜給群臣,男子簪花,便成為一種潮流。

《中國插花簡史》: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在《水滸傳》中,有許多英雄好漢,都有簪花的習慣。比如燕青“鬢邊長插四季花”,蔡慶“頭插一枝花”

歐陽修在《洛陽牡丹記》裡,為我們講述了當時插花、簪花風氣之盛:

“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擔者亦然。花開時,士庶競為遊邀……至花落乃罷。”

選花與品花,是中國插花藝術的重要步驟——宋人不僅愛花,而且對花的性情,有著敏銳的感知,將其擬人化,當作客人與友人對待。

出現了像“花三十客”“花十友”這樣充滿人情味的稱呼。

比如丁香因葉片呈心形,又是中國自古以來的情人花,因此在“花三十客”中,被稱為“情客”,象徵愛情。

木槿花期甚短,“花三十客”毫不客氣地將它賜名為

“時客”,也就是在主人家中稍坐片刻,便起身告辭的客人。

飽讀詩書的黃庭堅,則援引陶淵明“採菊東籬下”的典故,將菊花喚作“東籬客”

隨著宋瓷的興起和繁榮,瓷制花器,秉承宋代至簡、至純、至雅的美學觀,成為人們插花時的首選。清雅的瓷器與盛開的花卉,相互映襯,別有一番風韻。

今天有很多花器,都是效仿宋代瓷制花器的色彩和造型製作的,宋瓷花器的影響力可謂超越千年。

插花的經驗,經過前代的積累,到了宋代,已經非常豐富。宋人對於插花的創作環境、插花的技巧以及欣賞的方式,都非常講究。

樂山好水的蘇軾,寫過不少詠花名篇,也是一代插花大家。他在《格物粗談》裡大談特談自己的插花心得:

“荷花以亂髮纏折處,泥封其竅(洞),先入瓶底,後灌水,不令入竅,則多存數日。”

“梔子花則將折枝根捶碎,擦鹽,入水插之,則花不黃。”

這都是一些經驗之談,東坡居士真是會玩!

元朝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對漢族知識分子採取打壓政策——他們幾乎一輩子都沒有做官的可能,只能歸隱田園,在自己的小天地裡快活。

因此,元代的插花群體主要在宮廷官宦之家和文人隱居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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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統治者潛移默化地接受了漢文化,但他們的水平,還沒有高到可以領悟插花藝術真諦的地步。

元代宮廷負責插花的人員,基本都是南宋遺民,承襲了前朝宮廷插花一貫的典雅風格,並沒有多少創新可言。

而文人們對待插花之事,就不一樣了——他們深知自己就算讀書再厲害,也終生無法做官;再加上亡國之恨,可以想見心情是多麼鬱悶。

只能通過插花這種方式,含蓄地表達自己內心的不滿和期望,孤芳自賞。

南宋文學家周密生於錦繡杭州,早年看盡繁華。哪知一朝干戈起,國破家亡,這個充滿氣節的文人,到死都堅決不做元朝的官。

惆悵的周密手撫額前白髮,目見桌上插花,吟出了最能表現文人孤芳自賞情緒的一首詩:

“深深門巷老翁家,自洗銅瓶浸杏花。喚起承平當日夢,令人轉憶舊京華。”

元代的文人,將插花藝術從“規範”的框架下抽離,任由主人根據自己個性和心境進行剪裁,讓它承擔起“追憶前朝”“宣洩不滿”“表達個性”的功能——這就是“自在花”

酷愛養花和插花的詩人方回,早上起來準備磨墨寫字,擔心會“驚動”窗下的插花,因此動作儘量輕柔,可還是有數點花瓣,飄落硯中。

多情的詩人,惜花如命,馬上揮毫,為我們留下了這首充滿意趣的小詩《惜硯中花》

“花擔移來錦繡叢,小窗瓶水浸春風。朝來不忍輕磨墨,落硯香粘數點紅。”

自在花的誕生,豐富了中國插花藝術的精神內涵,成為插花人表現個人情緒和志趣的載體。

明太祖朱元璋深知民間疾苦,大力提倡節儉,官僚們大多不積聚鉅額財產,士人的風氣也非常簡樸。

受太祖影響,後世的明朝皇帝們,都只在重大節日開展插花活動,規模比之前的朝代小了很多,這一風氣一直延續到明朝滅亡,非常難得。

中國插花藝術的重心,也完全轉移到了民間,尤其是文人階層。

《中國插花簡史》: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明代的文人追求思想解放,注重個人修為,除了詩詞書畫,插花藝術也是他們非常注重與喜好的藝術領域。

袁宏道不僅文學成就極高,而且是我國曆史上首屈一指的插花藝術家,他甚至將自己的書齋取名為

“瓶花齋”,並寫出了赫赫有名的插花理論著作《瓶史》

這本書被公認為是中國插花理論的最高峰,推動了當時社會賞花和插花的風氣。

袁宏道將“精勁、清雅、格高”的文人插花,推向了極高的審美境界——偶一出手,即成佳作。

比如,在古銅瓶中插上寒梅、月季數枝,以示高雅高雅。

在鈞窯瓷瓶中,插上枝丫細小的水仙、玉蘭,再以兩朵豔紅的山茶倚靠一側,營造出一種非常古典的造型。

在瓶中只放置梅、竹和山茶,則構成另一個版本的“歲寒三友”。

袁宏道的插花理論不久之後,就傳入東瀛,對日本花道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到了明代,“清供插花”也開始在文人中間流行。

所謂“清供”,就是指清雅的貢品,以香花素果、文玩美器為主。

而清供插花,需要我們結合周圍擺放的古器物、繪畫、書法和室內陳設等多種物件,才能更好地、更完整地理解一件插花作品所要傳達的意趣。

明代和宋代一起,被公認為中國插花藝術的繁盛時期。

清代的宮廷插花藝術,因為歷代帝王都崇尚富麗堂皇的風格,漸漸失去了宋代的典雅和明代的簡樸,有一種流於表面的豔麗。

比如乾隆皇帝偏愛彩繪花器,有的花器甚至極盡工匠之才華,瓶上人物、花鳥、樓閣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不免豔俗。

這位一生寫了四萬多首詩的“文人”皇帝,也許根本不知道瓶與花,到底哪個是主,哪個是次吧?

《中國插花簡史》: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受此影響,士大夫的生活也逐漸變得繁縟,人們只關心那些值錢的花器,在插花藝術上停止了探索。

從流傳至今的大量插花題材繪畫作品來看,清代的插花藝術在整體上呈現出程式化、世俗化的趨勢,極少有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中國的插花藝術,不僅養眼,而且潤心,是中華民族表現對生命的熱愛、對自然的敬畏的獨特方式,是通往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座虹橋。

這座虹橋曾經穩如磐石,深深紮根於我們的生活當中,現在卻在歐風美雨的侵襲下,備受冷落。

與講體系、講傳承、講規範的日本花道相比,當代中國的插花藝術,要麼被解說成怪力亂神,要麼被講得雲裡霧裡,和古代的繁盛相比,如今呈現枯竭的趨勢,可謂羸弱不堪。

期待著有心人重拾和發揚中國的插花藝術,使社會再現愛花、尚花的風氣,讓人們從一花一瓶中,體悟中國深厚的傳統文化,體悟大自然的偉力,體悟生命的神奇,也體悟自己的內心。

瓶中花事,四時流光,最是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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