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大棗002
一個十歲男孩兒的泣血哀啼：媽媽，你為什麼生我
01
媽媽，你好。
課本上提到媽媽兩個字時，總是習慣性的用五個字“親愛的媽媽”。媽媽，按說你該是我最親的人，但我還是寫不出親愛的媽媽這幾個字。
今天是妹妹的滿月，外面客廳裡，一大家子人歡聲笑語。姥姥姥爺，舅舅舅媽，姑姑姑父，還有爸爸和“媽媽”。小妹妹胖嘟嘟的，很可愛，可是，滿桌子大魚大肉，我一口都吃不下。
不敢讓他們看出我的傷心，我強迫自己吃了幾口菜，之後藉口寫作業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媽媽，你還記不記得我的房間？我的房間還是過去的房間，但是，這個房間裡，現在不是我自己了。“媽媽”懷孕之後，姥姥姥爺就住了進來，她們對我很好很客氣，從不批評我，但也從不抱我。
姥爺其實和爺爺長得有點像，可他身上沒有爺爺身上那種灰鏘鏘的味道。每次看到姥爺的背影，我心裡都會酸酸的，總會情不自禁想起爺爺來。如果爺爺還在，該多好啊。他會帶著我離開這個擁擠的家，像過去一樣，把我背在背上，圍著大街小巷轉來轉去。也會在我耍脾氣哭著要媽媽時，用粗糙的大手把我緊緊摟在懷裡，下巴頦抵著我的額角，一遍遍的叫我“寶寶，寶寶，別哭。”
爺爺死了。這個世界再沒有喊我“寶寶”的人了。
是的，爸爸還在，爸爸也很疼我，可是，爸爸從不喊我“寶寶”，他一直喊我“兒子”。新媽媽沒有進門之前，爸爸雖然脾氣不怎麼好，有時候還對我發火，但那個時候，我的心是妥帖的，那種妥帖，就像大風呼號的天氣裡，有一間生著爐火的溫暖房間可以藏身。
新媽媽來了，爸爸還是很疼我，可是，媽媽啊，爸爸的眼睛裡不再只有我。
新媽媽對我也很好，笑笑的，客氣的，給我買這買那，纖細的手指有時候還會摸索我的頭髮，可是，我感覺不到溫暖。就像商場裡那些鍾愛的玩具，雖然萬分喜歡，但我清楚的知道，那些玩具都不是我的，我只有看看的份兒。
有了新媽媽之後，爸爸開心多了，他和她經常面對面的坐在沙發上，傻笑，或者說話，有時候兩個人也會一起拉著我，問問我的學習，可是，我知道，她們的心不在我這裡，她們的心只在彼此的身上。
我感覺自己像個“第三者”，生硬的插到爸爸和新媽媽中間，就像把一棵硬生生的棍子橫到兩朵面對面的花中間。
所以，不是爸爸非要我回家，我是不回去的，我喜歡爺爺的老屋，雖然只有一室一廳，雖然滿屋子都是陳舊的老傢俱，雖然爺爺做的飯菜不怎麼香，可是，我只願意待在那套房子中。爺爺經常喊我“小狗子”，爺爺的懷抱在我看來就是一個溫暖的狗窩。每次把頭埋進爺爺懷裡，我就覺得整個心就像一面舒展開的白紙，好輕鬆。
02
新媽媽沒有來之前，爸爸也常在爺爺這裡。那段時光，是失去你之後我過得最幸福的一段時光。爸爸和爺爺其實不怎麼說話，但是，他們就那麼靜靜的坐在暗慼慼的屋子中，我就感覺好溫暖。
他們極少提起你，我卻總會想起你。
媽媽，你走那年，我才四歲。
不，我自己並不能那麼準確的記住這個年齡，是鄰居們的竊竊私語讓我記住了。樓下的王奶奶，每次看到我總是嘮叨：“造孽啊，孩子才四歲，她怎麼就那麼狠心！”樓上的李阿姨，非常不喜歡你：“這種女人就不配當媽。”
懵懂的我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麼，我知道的只是你憑空消失了，這種“消失”，不那麼光彩。
因為不那麼光彩，所以，每次想念你時，都有一種恥辱的尷尬。
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每次看到小夥伴兒們在媽媽懷裡撒嬌耍賴，甚至是被媽媽追打，我心裡都會空出一個深深的黑洞，那個黑洞裡探出一隻小小的手，我聽到那隻手在聲嘶力竭的喊：“媽媽，媽媽，你在哪裡！”
最難過的，還是在幼兒園。每天上學放學，別的小朋友都有媽媽來接，我卻只有爺爺和爸爸。更讓人傷心的是在幼兒園裡面，小朋友們總是顯擺“媽媽給買我買的新書包”“媽媽給我買的新鞋子”“媽媽給我做的烤魚片”……媽媽，媽媽，她們每個人都有一個媽媽，只有我，媽媽啊，只有你的兒子沒有媽媽。
別的小朋友比著賽的比媽媽，我沒的可比，憋紅了臉，眼淚在眼圈裡轉，最後，整個人簡直像要爆掉了一樣大喊：“你們有媽媽，我有爺爺，你們有的這些，我的爺爺也都會給買！”
爺爺真的什麼都會給我買，可是，媽媽啊，我缺的不是這些東西，我缺一個媽媽！我偷偷問問爺爺，到底多少錢才能把媽媽給買回來，並把儲錢罐裡的所有錢都倒出來，用力塞到爺爺手中。那天，爺爺抱著我，突然像個孩子一樣哭出了聲來。
爸爸知道這個事兒後，用力把我拽到陽臺上：“以後不許再和爺爺說這個，你媽媽已經死了。”
他多次說過你死了，可是，媽媽，我知道你沒死。我把你的照片藏在玩具盒子的最底層，每次特別想你了，就把玩具倒出來，看看照片上的你。照片上的你留著流水一樣的長髮，甜甜的笑著。媽媽，我還記得你的笑，那笑容就像清朗的陽光，一照到我臉上，我的心就亮起來了。
03
我不敢再和爺爺要媽媽，小朋友再比賽媽媽時，我就低頭裝著什麼都聽不到。老師說我內向，找爸爸投訴我不愛說話，嗯，我真的不愛說話，一個被媽媽拋棄的小孩兒，能說什麼啊。
幼兒園的老師也知道你，有一次下課，我在花壇旁邊挖土，幾個老師站在那裡閒聊，她們以為我聽不懂，於是說起了你的事兒。
那是我第一次完整知道你“消失”的來龍去脈。
生下我不久，你和一個男人產生了感情，那個男人也有家，你們兩個剛開始只是暗度陳倉，後來，事情敗露，你要死要活的離了婚。那個男人也離了，你和他，比翼齊飛的去了外地。
“她以為從此覓得了幸福，結果呢，去了外地沒多久，那個男人又掛上了新的女人，把她拋棄了……”
幼兒園的保育阿姨和那個男人有點遠親，所以，知根知底。
一眾老師“譁”的感嘆起來：“那她怎樣了？”
“能怎樣？被拋棄之後聽說自殺過一次，被一個開小飯館的老男人救了，沒多久嫁給了那個老男人，聽說現在又生了一個女孩兒……”
老師們還在嘁嘁喳喳的議論，我只覺得手抖得拿不住那隻塑料的小鏟子了。媽媽又有了一個小妹妹？沒有新的孩子時，她都能扔下我說走就走，現在有了新的小孩兒，怕是早就忘記自己還生過這樣一個孩子吧。
我哆嗦著坐在那裡，想要哭，張不開嘴，想要站起來，又邁不開腿。
第二天，大病一場，發燒到將近40度。迷迷糊糊中，只覺得小小的身子輕得像只羽毛，在莽莽蒼蒼的世界裡飛啊飛啊。我想一直飛下去，再也不要醒過來，可是，爺爺粗糙的大手一直緊緊攥著我，他一遍遍的喊我：“寶寶，寶寶……”豆大的淚珠落到我的臉上、手上，我著急了，想要替爺爺揩掉眼淚，要給爺爺揩掉眼淚，就必須停止飛翔，重新回到堅實的大地上。
幾天後，燒終於退了。爺爺和爸爸都瘦了一圈，他們看到我醒過來，抱著我又哭又親。
那天夜裡，我聽到爺爺對爸爸說：“你的婚事按說我不該管了，可是，娃兒高燒著一直喊媽媽，我的心就像被摘了一樣，為了孩子，你要振作起來，趕緊相親，物色合適的人，咱得讓娃兒有一個能夠無所顧忌喊媽媽的人啊……”
04
兩個月後，我看到了新媽媽。
爺爺偷偷告訴過我，新媽媽是個很善良的人，原來嫁了一個酒鬼，經常被打，忍無可忍才離了婚。遇到爸爸，她們兩個也算同病相憐。
看得出，爺爺很滿意新媽媽，爸爸也很滿意新媽媽，他們追問我對新媽媽的印象，我笑著耍賴往爺爺懷裡鑽，爺爺臉上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他對爸爸說：“就這樣定下來吧。”
又過了一個月，家裡忙碌起來，爺爺笑嘻嘻的對我說：“娃兒啊，你以後也有媽媽了。”
我埋著頭在客廳的地板上搭積木，翻到玩具盒子的最底部時，又看到了那張照片，心裡忽然泛起一片遼遠的傷感，眼睛一溼，眼淚差點掉下來。
新媽媽很好，可是，我沒法喊出媽媽兩個字。
爺爺笑著對尷尬的新媽媽說：“適應適應就好了，莫急，我好好說說他。”
爺爺沒來得及說我。爸爸再婚前一個月，爺爺去學校接已經上小學的我，十字路口飛出一輛醉駕的卡車，一下子把爺爺撞飛了。
等我再看到爺爺時，他已經成了躺在冰冷木板上的冰冷的一個人。
才剛剛九歲的我，一下子懂得了什麼叫心碎。就像玻璃酒杯跌到花崗岩上，又像一塊冰，墜落到堅硬的石頭地板上，須臾間，殘珠碎玉，紛紛四濺，片甲不留。
我哭倒在爺爺的墳前，不想回家，不想站起來，只想跳到那冰冷潮溼的土坑裡，鑽到爺爺懷裡，和他一同離開這個讓人絕望的人間。
爸爸流著淚抱起我，把我抱回家，新媽媽摟著我，像爺爺一樣喊我“寶寶”，可是，這兩個字，再也找不回過去那種溫暖篤定的感覺了。
爸爸還在，可我總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孤兒。
我把萬千的孤單密密實實的壓在一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捆綁了，跺在心靈的荒原上，然後，背起書包，從爸爸媽媽新婚的房子裡下樓，去上學。
新媽媽要接送我，我笑著對她說：“不用，媽媽，我大了，自己可以上學了。”
爸爸誇我勇敢，眼神欣慰。我笑著默認這份“勇敢”，一回身，眼神寥落。沒人知道，每天放學，我都會去爺爺的老屋裡坐一會兒。爺爺雖然不在了，可那個屋子還有著爺爺的力量，只有每天都去那裡坐一會兒，我才能打起精神過完未來的這一生。
好幾次，我都想和爸爸說，自己搬去那個老房子。可我知道，爸爸不會同意的，新媽媽也不會同意。
他們都是善良的好人，也都願意真心實意的來愛我，如果我獨自搬走，爸爸和新媽媽，如何面對世人的目光。
媽媽，我不能像你一樣做一個自私的人，只顧及自己的感受，不考慮別人。
媽媽，我升三年級了，小妹妹也出生了，你過去帶給這個家庭的傷痕，在一點點的變淺、變淡。所有人都逐漸將你遺忘，除了我。
媽媽，我還記得你，已經不是因為想念了。我想找你要一個答案——媽媽，愛情到底是個什麼鬼東西，怎麼可能讓你為了它，就連親生兒子都不顧了。
媽媽，我還想問問你，當初的當初，你到底是為了什麼生下我？
是因為愛著爸爸要生一個他的孩子生下我，還是因為你願意做一個母親而生下我？亦或，你什麼都沒想，只是命運讓你有了我，便成為了我的媽媽？
如果我不是你的初衷所願生來的孩子，對於你的拋棄，我沒有怨言。你本就不喜歡當一個母親，所以，怎麼可能對我有責任，要怪，我只能怪命運殘忍，將我這顆種子，種到了你的肚子裡。
作為一個心懷絕望的人，讀書的時候，我總會格外注意“救贖”這個字眼。很多次，我在書上看到相同的一句話：愛情是人生的救贖。
我覺得這是胡扯。愛情從來不是人生的救贖，當初，若不是因為愛情，你不會嫁給爸爸。因為愛情嫁給了爸爸，你沒有救贖他，差點毀了他；因為愛情你和另外的男人雙雙拋家舍子，可那個愛情也沒有救贖你，差點毀了你。所以，愛情不是人生的救贖，它只是不負責任的人慣於給自己找的一個藉口和謊言。
愛情不是人生的救贖，責任才是。
爸爸和新媽媽有了小妹妹，他們有了新的責任。雖然才十歲，我已經明白，好好活著，是我對自己的責任。對你的思念越深，越感覺悲涼。這種悲涼，讓人絕望。我不想再繼續無限度的絕望下去了，所以，剛剛寫完的這封信，連同你的照片，我一併帶出來了。一會兒，我要把它們一起點燃，親眼看著它們一點點化成灰燼。
當一切都成為灰燼，媽媽，你我雖然都還在這個世界上，但我們從此就成了永遠的兩個世界的人。
今生不再憶，來生不再聚，生生世世都不要再有任何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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