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電台DJ放一顆衛星

為電臺DJ放一顆衛星

文 | 李婁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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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18日晚上9點鐘,寫給宇宙的一張明信片。剛好,我來到這個時候;剛好,我思索著生命和宇宙;剛好,你帶我來到這裡。敬愛的宇宙,我是萬芳……”

夕陽最後的霞光也逐漸消逝了,夜幕降下來。沉厚的提琴旋律鋪開,萬芳的嗓音壓得很低,她在每個句子的末尾幾個字刻意地停頓,念得非常緩,非常緩,像一篇抒情散文的開頭。

一座用“宇宙太空美學”設計的天藍色建築搭建在沙漠上。廣播信號發射塔模樣的電臺直播間頂著天線,透明的圓形工作間配備空調,操作檯上擺著調音臺、架麥、筆記本電腦、黑膠唱機等設備。DJ萬芳正坐在透明的圓形房間裡娓娓而談,大耳機壓住她披在兩頰的漆黑直髮,一個鏡頭對準了她。

以發射塔直播間為中心的一片區域很熱鬧。幾頂裝飾著串燈的白色帳篷,看似支得隨意,實則經過精心設計,周圍有幾隻巨大的夜光充氣月球和一個以“阿姆斯壯”命名的多媒體藝術裝置。人們散佈在這片夢幻的空間裡興奮而喧鬧。有人積極地為DJ鼓掌歡呼;有人高聲笑談;有人走過來走過去,熱絡地四處寒暄;有人舉著相機或手機拍照;還有舉著手機的直播播主,一邊在沙地上深一腳淺一腳地移動,一邊衝著屏幕微笑講解。

這裡是2018年第二節電臺復活節現場。這次電臺直播的主題是:致聲音旅行者,靈感來源於1977年攜帶者記錄了人類聲音和音樂的“金唱片”發射的“旅行者2號”探測器。主辦方貓王收音機和子品牌貓王音樂臺,把21位來自不同地方的知名DJ、音樂人、跨界媒體人,加上來自合作機構和合作媒體的共百來號人,統統拉到了敦煌。他們在沙漠上建起一片頗具太空感的露營場地,要做一場24小時不間斷的電臺馬拉松直播。

貓王不是第一次幹這麼瘋的事。去年第一屆電臺復活節,他們把DJ們千里迢迢運到摩洛哥,在撒哈拉沙漠直播24小時之後,燒了一艘海盜船,以致敬人類電臺史上的傳奇——海盜電臺。而這回,貓王真的請來了經典搖滾電影《海盜電臺》原型Radio Caroline的兩位DJ,Richard Lavelle和Steve Anthony。

Radio Caroline在五十餘年間經歷了政府打壓、自然風暴、沉船和經濟危機等等足以毀滅無數次的重擊,至今仍在廣播,已是如今依然在船上廣播的唯一一家海盜電臺。作為Radio Caroline的DJ是非常驕傲的,在英國,當人們看到那艘依然停泊在海岸發送著音樂信號的輪船,甚至會激動得哭出來。兩位英國DJ作為某種電臺精神的代表來到中國的電臺復活節,感到非常驚喜。

要知道,這一回,貓王甚至弄到一臺衛星,將在幾個月後載著本次復活節的24小時電臺錄音發射到太空。“我們沒想到海盜電臺所代表的獨立、自由的電臺精神,在中國這樣一個我們過去並不瞭解的地方以這樣的方式傳承”,老DJ Steve由衷地說,“曾先生真是太聰明的人物了”。

為電臺DJ放一顆衛星

高的那間房子是DJ直播間。由小王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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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德鈞是貓王收音機創始人,六十多了,看起來利落又硬朗,精力旺盛,笑容可掬,是備受歡迎和尊敬的一個大爺,大家叫他“曾老師”。幾天電臺復活節他忙得很,走在路上步履匆匆,一路都是跟他打招呼的工作人員和來賓。小年輕喊:“曾老師!加油!”他就遠遠地揮拳,“加油加油!加豬油!加醬油!”自助歡迎晚宴上,他舉著杯,二十來桌一一敬過去,樂呵地開玩笑,彷彿跟誰都是忘年交。

從六十年代念小學時自制礦石收音機到入伍做無線電、導彈模擬系統、高保真音響,到退伍退伍創業做收音機、唱機,曾德鈞的前五十多年人生一直走的是自然科學和技術專家路線。

曾德鈞永遠套著一件滿身兜的功能馬甲,一掏能掏出一大把連接線和好幾塊插頭。但在2016年貓王宣傳片裡,他破例脫下馬甲。他斜披一塊Pendlton嬉皮毯,板寸頭套上長假髮,胳膊上貼了紋身貼,背一把電吉他假裝玩樂隊。那一年,貓王推出新產品小王子OTR,致敬凱魯亞克的《On The Road》。他說:“其實我就是個老嬉皮。”

我問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受嬉皮影響的?

“2016年”,他想了想,“我原來內心對嬉皮文化蠻牴觸的,其實也沒有正兒八經百度瞭解過,不自覺地受到政府和社會以前的教育影響,覺得是消極的、頹廢的、反社會的。那年我們做貓王小王子,團隊那些年輕人希望把這個產品做得更有文化,更與眾不同一點,他們就告訴我去了解一下嬉皮文化。我一瞭解,發現跟社會上講的不一樣,是有個性的、積極的、創新的,我很能理解,很能認同。黎文他們就跟我講,‘你就是個典型的嬉皮’。”

曾德鈞早在2004年就做了第一款貓王收音機,目標用戶年齡定位在65歲。當時他想,這個年紀的人對收音機有感情,退休了,領退休金,有錢有閒,應該願意買。結果這一年只賣出300臺。2013年左右,他結識了一些有豐富文化行業經驗的年輕人,比如曾經在《城市畫報》幹了12年的黎文。他們說,目標人群找錯了,應該賣給年輕人。2015年貓王轉型,把目標人群降到30歲左右,這一年賣了一萬臺。2016年貓王推出外形小巧的復古收音機小王子,目標用戶年齡再次下調。“小王子”爆了,賣了60萬臺。

黎文是貓王的首席內容官,負責產品內容創意策劃,同時也是貓王音樂臺的創始人和DJ。他戴黑框眼鏡,留著半長頭髮,有“廣州老牌文藝操盤手”的稱號。

19日下午3點多,黎文完成了自己時長一小時的電臺直播,走下直播間,我和《城市畫報》的記者一塊兒等在這兒,跟他聊聊。他給節目起名《太空奧德賽》,設計了與太空人“小王子”對話的廣播劇,來自太空來的“小王子”感受到了地球上的美好。他坐下來,腿上放著一大疊黑膠——他是這回唯一一個用黑膠放歌的DJ。“我播錯歌了”,他一邊整理一邊說,“因為全部都是手工操作不是電腦弄好的,上面兩臺唱機又有一臺壞掉了,哇,一陣手忙腳亂。——這個就是外星人搞的怪吧!所以我們真的是回到了小王子所期待的人類狀態,沒那麼科技感,會出錯,有溫度。”

黎文既是DJ,也是電臺復活節的主辦人員,他說,敦煌這個地方是曾老師定的。今年五月,曾德鈞來到敦煌的這家酒店參加一個創業營課程,對場地印象深刻,就把公司團隊帶過來開了一次會,在這兒定下了場地。這家酒店就在鳴沙山腳邊,巨大。建築外牆採用泥沙甩石,整個酒店就像沙漠中的一座古堡。這家酒店有西式露天咖啡館,也有寬闊的戶外篝火場地,適合舉辦晚宴。更重要的是,酒店外頭就是整片戈壁,信號發射塔直播場地就建造在此。“我們一看覺得,挺好的。敦煌有飛天這個意象,裡發射衛星的酒泉也很近。而且看了莫高窟的壁畫,覺得整個跟我的故事也很契合。因為這兒偏遠嘛,壁畫都保存得比較好。就是我希望的,科技不要進步得太快,還是要保持人類的溫度。”

他又說起曾德鈞,“曾老師就是個老嬉皮啊,雖然他不知道什麼叫嬉皮,但是被我們一直洗腦以後他也覺得自己是嬉皮”,黎文笑了,接著認真起來,“他不是美國那種嬉皮士,他是中國的嬉皮。你看他六十多了還有一顆童心,就知道他內裡是什麼樣的人,他就是典型的反主流反權威的。更重要的是,他不單隻有創想,他還有實現的能力。做夢誰不會啊,但能把吹的牛變成現實的產品,這很難。”他說,定下“致聲音旅行者”這個主題之後,他順嘴說,曾老師能不能搞一顆衛星啊?沒想到沒過多久,曾老師說,我搞定了。

為電臺DJ放一顆衛星

貓王創始人曾德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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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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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臺復活節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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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廣州的粵語DJ李啟健(Kent)採集了世界各地說粵語的朋友的錄音,放進了節目裡。他在19日清早6點開始直播,正全神貫注在操作檯上,窗外工作人員突然衝著他身後一通指,他回頭一看,天邊一片粉紅色的朝霞。他想,早知道把王菲的《回憶是粉紅色的天空》選進來就好了。

李啟健九十年代開始從事電臺工作。他的音樂節目,曾是許多聽眾最早接觸到歐美流行音樂、搖滾樂的渠道。熟悉他的朋友說,“阿Kent就是粵語地區的有待”。做了近三十年電臺,他經歷了行業變化。他講了講自己的電臺故事:

“今天我有一段我跟廣東主持人何浩鵬的節目沒有放完,有點遺憾。

“我們22年前做過一期非常任性的節目,兩個小時只放一首夏韶聲的《邂逅UFO》,單曲循環。夏韶聲是香港搖滾歌手,出了這麼一首浪漫的歌。那首歌大概是‘攜著你的手飛上太空’之類的,跟UFO有什麼關係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那天我們突然發瘋,就用這一首歌一直放,說了很掏心窩的話。那時候我們才二十出頭,聊工作、生活、壓力。這首歌很治癒,我們放到12點節目完了,又專門跑去一個同事大姐家敲她家門,‘我們一起聽這首歌吧’,又聊到天亮。

“所以我一聽說這回主題是太空就覺得一定要找他錄一段。有一段我們討論現在的廣播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現在錄音錄錯,電腦編輯一下就完事了。以前用這麼大一個開盤帶,你要對後面的時間,把它拉出來,用剪刀咔嚓一剪,上下兩端黏在一起。剛入行的都要做這個工作。

“現在節目都看點擊量,那時候我們喜歡有溫度的東西。他以前做節目接熱線電話,有個女孩子是大學生,時不時就打過來說,我要自殺了。有一次她打進來說,我又要自殺了,他就勸慰她,突然斷線了。哇,那個著急啊!那時候熱線電話有十條線,閃燈的,電話都是蜂擁而至。他當時馬上說,現在聽我節目的都不要打電話過來。‘咔嚓’一聲紅燈全滅了。再打進來,就是那個女孩子的聲音。節目中間要放歌播廣告,他全部停掉,就跟那個女孩子聊到節目結束,還讓下一班主持人先不要來,繼續勸導她。現在網絡裡有一百萬點擊量也沒有這一個電話打動人。

“我做DJ一開始是受香港電臺影響,聽了很多音樂,非常痴迷。那時候沒有那麼多娛樂,一天的時間都用來找音樂。後來打口帶進來了,真是花光我所有零用錢。有個同學去加拿大,也會幫我買磁帶寄過來,每次收到都如獲至寶。不止聽,還研究音樂背後的故事。

“我念大學的時候,師兄拉我去學校廣播站做粵語主持。後來廣州電臺到大學招粵語主持,他就幫我報名。我沒考上,但那個時候比較大膽,我記下了電臺總監桌面的電話,在學校飯堂找了個電話打過去,跟他說我還可以再試一次,還留了宿舍電話。過了一兩個月,他竟然真的打電話讓我去試一下。我就這麼開始做音樂節目。

“我最開始是隻放歐美搖滾,在那個年代是很另類的東西。那時候完全不接受中文歌,現在總感覺那會兒很裝逼的。一開始我們沒有收聽率要求,慢慢地開始有了。所以中文歌也放了,楊千嬅也放了,後來還做星座節目。

“做星座說來很奇怪。那時我總放另類音樂,沒人聽啊,就有點生氣。有一天突發奇想——我要做星座。我是播搖滾樂的,內心有反叛。那時候電臺不讓說星座,屬於迷信,可能會把你節目停掉。既然這樣,我就故意試了一個晚上。結果嚇到了。我們每個主持人有個信箱,我以前做搖滾,聽眾來信一週就一兩封,星座那周突然信箱就塞不下了。以前我做搖滾樂收聽率很低,一做星座就上去了。他們叫我‘星座小王子’。也有朋友說,你墮落了。我覺得沒關係啊,反正大家喜歡聽。

“其實捫心自問,我真的不是喜歡星座,我只是覺得好玩。我是不做運程的,因為自己感覺也不是很科學。我就回答誰跟誰太陽、月亮、上升星座搭不搭,大家就覺得好感興趣啊,都來告訴我出生日期,說好準啊。後來還開通電話熱線。每週一到週五都在回答這些問題,回答了兩年,不斷重複,不好玩了,我又開始討厭自己了,就不做了。我做星座的時候才2000年,如果堅持下來同道大叔就是我啦。他們現在還老叫我‘星座小王子’,嘲笑我。

“其實我一直是客座主持。大學剛畢業時我在銀行工作,但單位不喜歡我同時做電臺。為了繼續在電臺裡做一個客座主持,我就把這個收入還挺豐厚的工作辭了。那是九十年代,我做一個節目六塊錢,一個星期只做兩天,十二塊錢。

“我那時想盡辦法要留在這個行業,年輕膽子大,做了兩三年就想,瘋狂一次吧。於是創業,找了一幫興趣差不多的年輕人,開了個工作室做節目賣給電臺。慢慢價錢可以要高一點,六塊錢不行,六百塊錢行不行?漸漸也覺得這個事情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團隊的事情,所以要做大要商業化。後來公司又簽了DJ,還簽了歌手,都是圍繞著音樂來的。比較自豪地是我們這種模式在九十年代末兩千年初算是比較先進的。

“後來互聯網起來了,整個電臺運作模式就遇到了衝擊。媒體聽眾也改變了,技術方式也改變了,整個媒體生態都改變了。DJ也不把心思放在節目上。沒辦法,好不容易6塊漲到600,過幾年還是600怎麼辦?要生活啊。

“我們曾經也有很多疑惑,該怎麼辦呢?要不要做個網紅直播什麼的。有些人可能會轉型,會非常互聯網化。我們其實也變化了,至少會把節目放在互聯網上。但總有不變的東西。那天曾老說,你要做的事情是幾十年後都會留下來的。我很同意。我現在就更堅定做自己認同的東西。”

為電臺DJ放一顆衛星

李啟健(Ke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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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臺復活”這個概念起得很有意思。它聽起來很像個悖論,電臺根本沒死,不過是在互聯網時代換了個載體。但念出這四個字,又覺得順理成章,“電臺”曾經具有的屬性已經不復存在。

馬世芳的母親資深廣播人陶曉清在七十年代用電臺引領檯灣民歌運動:海盜電臺的故事改編成電影鼓舞了無數人;有待、李啟健在九十年代播放的六七十年代歐美音樂成為一代青年的搖滾啟蒙。這些電臺故事都已經成為過去,DJ這個職業曾經附帶的話語權和電臺可以創造的影響力都不可能再重現。

現在,音樂聽眾獲取音樂的方式有無數種,電臺早就不是主流途徑。而無數網絡播客的出現,也使互聯網上的電臺聽眾分流,人們不再被動接受DJ的內容,而是主動挑選適合自己胃口的節目。

做了快三十年電臺的馬世芳從不太擔心這個變化,他對數字很不敏感,也不太關心自己聽眾有多少。直播結束後他接受採訪說,第一次做節目看到在線人數不斷往上跳,“我其實不太能夠理解這個意思,同時四萬多人聽是什麼,兩百萬人聽是什麼?”採訪的記者說:“就是說您成功了。”他搖搖頭:“我確實沒概念,對我來說都是一個意思。”

電臺馬拉松開始的夜晚,我問兩位英國DJ:“如果六十年代Radio Caroline的故事成為了人們心中反抗權威和主流文化的經典,現在,Radio Caroline還如何傳承和體現反叛和獨立精神呢?”RIchard仔細想了想,回答我:“我想反抗的行為是不分大小的,不是隻有名留青史的革命才代表反抗精神。在生活中的每一次微小的反叛動作對每一個個體來說都非常重要。人是非常容易受到社會、家庭、身邊環境影響的,一不小心就妥協或改變了。對於Radio Caroline來說,我們每一個DJ,直到今天依然堅持只以自我的審美和判斷選擇音樂,不受任何其他因素的影響。”

在互聯網時代,公認內容最小眾的阿飛和劉倩,發現他們的樂迷比原來更多了。阿飛是那種每到一個地方首先找二手店淘黑膠、磁帶的人,他分享的音樂從世界各地的角落裡蒐羅而來,這種發掘音樂的能力即使在資訊發達的網絡時代也無法替代。而互聯網反而讓其他地區的聽眾發現了他們。即使如此,他們的節目依然是貓王電臺點擊率最低的。阿飛把做電臺的意義說得格外簡單:“只分享我們喜歡的,只說我們認可的價值,希望碰上同類,這樣比較單純。”

無論是小眾處境使然還是自我定位,似乎DJ們最終都把電臺的意義收得非常小。但曾德鈞很替他們操心和不平,他說:“事實上在這個社會的主流文化當中他們是被邊緣化的,即使在用戶端大家很尊重他們,但在運營端,他們是價值的窪地啊。在這種情況下,電臺的夢想,電臺的文化真的不能中斷。電臺復活節一定要辦下去。”他將為DJ們放一顆衛星。

為電臺DJ放一顆衛星

阿飛&劉倩

為電臺DJ放一顆衛星

馬世芳

為電臺DJ放一顆衛星

有待

為電臺DJ放一顆衛星

海盜電臺的兩位DJ,Richard Lavelle&Steve Anthony

—— 完 ——

題圖為第二屆電臺復活節現場,由小王拍攝。本文圖片除註明外,其餘為大鯨&vphoto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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