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山河,新故事

編者按:《正午》系列mook已經出版了五本,從第六本開始,我們將改版為特刊的形式,集中展現某個特定的主題。第六本,也是全新改版後的第一本,名為《舊山河,新故事》,是“旅行文學”特刊。我們帶著好奇心看四方風物,遠到中亞、美國、歐洲,近在城市的廢墟和動物園。是身體的旅行,也是智識和情感的旅行。

本文為《舊山河,新故事》的序言。

舊山河,新故事

旅行的問題

文 | 郭玉潔

我的第一次長途旅行,是在大學畢業之後。當時我存了一小筆錢,心想,我要去一個最遠的地方(當然是在中國,那時候出國還不那麼容易),嗯,那就是福建。我又想,不對啊,我身在北京,最遠的地方應該是雲南,或是西藏,新疆。於是我明白了,我內心的出發點,是我出生生長的地方,甘肅。

我還是去了福建。後來又去了很多其他地方。我常常回想這第一次旅行前、分解式的內心活動,它清楚表明:旅行的動力,在於去一個“最遠”的地方,也就意味著,最不同的地方——相對於出發的地方。而出發的地方不一定是物理上此身之所在,它是你最熟悉、最依戀的地方,是一個座標。

隨著生活的積累和變動,座標也會發生變化。出國的時候,這個起點,就是中國。去真正的異國他鄉,觀看奇特的風土人情。好奇,獵奇,只是一字之差。

所以最早的旅行,是探險、征服。20世紀以來,旅行成為中產階級的休閒方式,逃離日常生活,是一年裡唯一的指望。可一旦上路,又不可避免的,是新的無聊和疲倦。蘇珊·桑塔格曾在《論攝影》裡講到拿著相機猛拍、工作狂式的日本遊客。的確,旅行,常常是工作、生活的另一種形態。

作為記者,其實每一次採訪,都是一次旅行。離開家,乘坐某種交通工具,去咖啡館,或是另一個城市、鄉村,見到陌生人,聆聽他們的故事。也可以說,每一次我們離開自己熟悉的角落,都是在旅行。比如冬天結束之後,從臥室走到陽臺,看那些倖存下來的植物。又比如“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浮生若夢,每個人都是世間的遊客,這是是中國式的隱喻。

但是今天人們所說的旅行,是一件專門的事情,旅行本身,就是目的。遊記,或者說旅行寫作,通常也指一種特定的文體。

* * *

若干年前,我曾在一本發行量很低的雜誌工作——我並不介意讀者多少,最邊緣的地方,有最大的自由。在那裡的自由,就是開始嘗試旅行寫作。

在那本雜誌,我和同事們常常“發現中國”,“發現”了邊疆,“發現”了“胡煥庸線”,“發現”了雲南,又“發現”了江南。“發現”這個詞很有意思,從政治、文化中心出發的記者們,有哥倫布一樣的優越感,但是之後的寫作,只是證明了我們真正是“祖國的陌生人”。對歷史無知,也對現實無知。在這些地方的旅行,通常都很潦草,很茫然。有人唯一的採訪對象是出租車司機,有人只是換個地方在咖啡館坐著。我的旅行中,印象最深的,是和同事在大巴上吃一袋五香雞爪。

在這些失敗的嘗試中,我逐漸知道旅行寫作是一種不容易的文體,它需要動用所有的知識積累,把一個陌生的地方,變成“有我之境”。它也是一種包容性很強的文體,個人的閱讀、觀察、採訪、思考,都在其中。它不僅改變了寫作,也改變了旅行。離開家,上路,觀察不同的風土,聆聽人的故事,讓那些時空停在心裡。你準備得越多,世界在你面前展現得越多。當我回憶過去,那些寫過的,才是我真正去過的地方。這樣的寫作,本身就是一種更深層次的旅行。

在中國,旅行成為普遍的生活方式,不過是近二十年的事。因此,旅行寫作也是一種年輕的文體。年輕,而富於誘惑力,吸引了很多厭倦此地、視野和個人風格都在擴張中的寫作者。過去一年裡,正午也刊發了許多遊記,我們選擇了其中一些,以作者為單位結構成書——遊記這種文體,要求著更成熟、更有個人風格的寫作者。同時,在中國,旅行的興起是從國慶黃金週開始的,所以我們做了一個國慶假期問卷,從中選出了幾份,其中有我們熟悉的作家、記者,也有上海的退休工人,以及一邊做育兒嫂一邊寫作的範雨素,從這些回答裡,我們可以看到旅行對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義。對很多人來說,它仍然是非常奢侈的。

* * *

有一天,整理文章的時候,我發現近年寫的長文,都是遊記。有微微的心驚:這是什麼樣的兆頭?是不是說明我已經無能發現身邊的故事了,以至於必須求助陌生之地?

原因可能是,只有在旅行中,我是最敏感的。像叢林裡出門覓食的動物一樣,每一個毛孔都張開,準備應對一切意外——危險或驚喜。而在熟悉的環境裡,我已經麻木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旅行的熱望冷卻了幾分。

很早以前,我讀到賈樟柯的一篇文章,大意是,年輕時想去遠方,但是真的去了遠方,卻發現所有地方的人們,都是一樣的悲歡,一樣的痛苦,一樣的愛與恨。這真是我讀過的關於成長最傷感的一段話了。在旅行中,人們是否看多了“奇”,而忽略了那些相通的部分?它也提醒我,有些作家一輩子居住在某個地方,卻是偉大的心靈旅行家。

離開,或是固守家中?為什麼旅行?應該旅行嗎?最終是穿透了生活的本質。沒有人比伊麗莎白·畢肖普在詩歌《旅行的問題》(包慧怡 譯)裡寫得更好了,容我引用其中幾節,作為結束:

想想漫長的歸家路。

我們是否應該待在家裡,惦記此處?

今天我們該在何處?

在這最奇詭的劇院裡

觀看劇中的陌生人,這樣對嗎?

是怎樣的幼稚:只要體內一息尚存

我們便決心奔赴他鄉

從地球另一頭觀看太陽?

去看世上最小的綠色蜂鳥?

去凝視某塊撲朔迷離的古老石雕,

撲朔迷離,無法穿透,

無論從哪個視角,

都當下可見,永遠,永遠賞心悅目?

哦,難道我們不僅得做著夢

還必須擁有這些夢?

我們可還有空間容納又一場餘溫尚存、疊起的日落?

最後,旅行者取出筆記本寫道:

可是缺乏想象力使我們來到

想象中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家中?

或者帕斯卡關於安靜地坐在房間裡的話

也並非全然正確?

洲、城、國、社會:

選擇永遠不廣,永遠不自由。

這裡或者那裡……不。我們是否本該待在家中

無論家在何處?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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