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需要什麼樣的老師?

農村需要什麼樣的老師?

被“愚蠢”拯救的人生

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父母絕對是當老師的好材料,因為他們都是很敦厚溫淳的人,非常非常善良,對任何人與事,都抱有很大的憐憫之心。

但是我曾經很討厭他們的善良,我覺得那是愚蠢,那是懦弱,我有足夠的論據去支撐我的論點。

我媽在我們村代了二十多年的課,但是有好幾年,學期結束,她不但沒有拿到代課工資,還要倒貼錢給中心小學。

為什麼呢?太多學生賒欠學費。

開學的時候,大人帶著孩子來報名,說實在拿不出錢,能不能先賒著。我媽一開始也是打算誰也不答應的,但是人家多求幾句,她就心軟了,答應了別人。

其實她哪有這個答應別人的權利,不過是和中心小學的領導溝通,要求過些時間交。

到了時間,去孩子家裡催,十有八九是沒戲的,拖來拖去,不能再拖了,家長一瞪眼:“你是錢心肝嗎?我本來也不想讓他去讀書,你又說不去讀就要坐班房,現在沒錢,你把他趕出學校去呀!”

能怎麼辦?自己墊付啊。

憋不憋屈?心不心寒?

我媽這樣,我爸比他還誇張,我就不說了。這些事情爸媽一般不會和我說,但他們不說,不代表別人不說,倆傻子,還是有文化的傻子,多好笑的笑話。大家都笑話他們呢。大家都在消費也在消遣他們的善良。

我很生氣,他們對我說,都是看孩子的面,孩子可憐。

我更生氣,別人可憐,我們家就不可憐嗎?我們更可憐!

我是生氣,其實更多的是心疼,以及父母連自己都保護不好,怎麼保護我,這樣隱約的憂慮。

後來我對村裡的小夥伴說了這事兒,她們都很驚訝,我居然用這種語氣和父母說這種話。我很奇怪他們的驚訝。

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不是所有人的父母都和我的父母一樣。她們,我的小夥伴們,無比勤勞,見到自己的父母,尤其是父親,都是畏懼的,如果她們像我這樣和父母說話,結果會怎樣,她們不敢想,所以不會有這種如果。我是這種善良溫厚最大的受益者,這成了我生命的根基裡很醇厚的一部分。

但是曾經我對父母這種“愚蠢”的善良百思不得其解:它們是從哪裡來的?

後來,我們整個家庭在頗具農村特色的狂風暴雨中幾乎分崩離析,但危難卻讓我們意外地更加了解彼此。

很多東西沉渣泛起,我們逐一檢視,慢慢讓一切清明澄澈,家庭的小舟沒有被風暴淹沒,沒有被暗礁擊穿,就這樣軟著陸了。我們這個家庭裡,大家生命根基共有的敦厚,是這艘小船的穩船石。這一切都促使我不斷思考,作為一名鄉村教師,應該賦予農村孩子什麼樣的東西,才能讓他的生命之舟行駛得穩健長久而幸福?

當然,在一度失控的過程中,有幾個通過一土結識的好朋友,在其中發揮著非常積極的作用。

母親的野生派“教育創新”

我寫過一篇《舊時光裡的學堂》,講述了我的啟蒙之地 — 我們村的村小,我的啟蒙老師 — 也就是我的母親,以及在這片草長鶯飛、松柏蒼翠的小學堂所度過的美好時光。

項目制學習、個性化教育、民主化管理,我的母親聽說過這些詞語嗎?沒有,但是一個不落,她都做到了。

我們在教室後面的空地種菜。去竹林裡折小竹棍,折得整整齊齊,碼在一起,用皮筋綁起來,數學課上算數用。我們還用竹棍發明了很多玩法。

寫到這裡,嘴角禁不住上揚,喜悅從心裡流出來。

教育是這樣的一場秀

以前說到教育的時候,我從不提我在村小讀書的這些事情,因為我覺得這些是不入流的。喜悅是真實的,但這樣的事情是不夠奪人眼球的,談教育就要談名家、談名校、談理論,不然配不上神聖宏大的“教育”。

教育是一門理論,一個供賞玩和專家討論的東西,但它和我們每天都在做的事情沒多大關係,我們只是在學校裡教課本知識,管學生的吃喝拉撒和自己在這吃喝拉撒,教育和我們沒多大關係,我們也並不覺得我們是在搞教育。教育會在開會的時候提一提,會在學文件的時候說一說,但不會出現在我們日常的對話裡。

談教育,多奇怪。這些是很多一線教師的認知,包括曾經的我。

參加過幾次教師培訓,培訓必有訪學,訪學就是去名校參觀。我不知道如何系統地評價這個培訓環節,只談一點見聞。

參觀的名校都很大、很先進、很乾淨,給人感覺還是很震撼的,但是不親切。

訪學最主要的是聽課,課上得都不錯,我覺得學生們應該都聽懂了,聽完課就是談感想。

有一次,聽完兩節課後,照例到了談感想這部分,我說對第一節課其中一個環節有點不同看法。

我的看法也只是從直覺出發,並沒有太深厚的理論支撐。我剛說完我有點不同的看法,旁邊幾個年輕的老師很不客氣而且是異口同聲地說:人家那是示範課。

我愣住了,氣氛一度非常尷尬,出現了好幾秒鐘的沉默。組織研討的一位領導輕咳了幾下,說,這個,互相交流嘛,也可以提看法的。

那位上課的老師也說,是啊,說說你的看法。她的樣子倒是頗為真誠。但是我已經沒了說的慾望,我說,沒什麼看法,下一位說吧。

和我同去的老師輕聲告訴我,第一節課是市裡名師的示範課,第二節課才是普通老師的展示課。

換言之,示範課是用來示範的,是給我們學習、參考用的,不是用來質疑的。大家都是走過場,一認真,反而成了奇怪的人。

談完感想,就是觀看學生課間操的時候了,學生很多,排得比較整齊,但是這個操做了三次,為什麼呢?因為校長覺得孩子們做得不夠整齊,而且是在那麼多老師參觀的情況下做得不夠整齊。

作為一個普通孩子,我願意呆在我曾經的村小,還是這個學校?

我會選我那個小學堂。

“野生派”和“學院派”的殊途同歸

後來在 2017 年的一土嘉年華結識了梁曉燕老師,又通過樑曉燕老師知道了 21 世紀教育研究院成立的農村小規模學校聯盟,並在 2018 年的一月份參加了小規模學校聯盟第五期的寒假教師培訓。

五天培訓裡,各位研究院的老師們通過各種形式想要傳遞給我們的一些最根本的教育理念,幾乎和我母親這個並非科班出身的鄉村代課女教師的做法不謀而合。

好的教育就是符合人性的教育,人性是人與人之間都相通的東西,這也是給我們上課的康健老師所說的,教育首要的是要打好孩子們生命的根基。

如果以康老師所說的“以學生為本,民主,自由”去看我們參觀的那所名校,那是一所好學校嗎?

當然,我看到的也非常片面,但是,也完全可以說明,要讓一所學校成為真正的好學校,關鍵並不在物質條件。

思維的牆就這樣慢慢倒塌

比起當初書包裡只有一把竹棍的年代,現在的鄉村學校物資就豐富多了。比如我們有了多媒體設備,從而聯通了許多優質的網絡課。

網絡課是好東西嗎?

絕對是啊!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村小師資力量薄弱,課程單一的現狀。

但對鄉村教師是好事嗎?

是雙刃劍。康老師在課堂上反覆強調,工具永遠是工具,不要被工具操控了。永遠要去思考行為背後的教育原理。

打開電腦,給孩子們看視頻,看PPT,這是很容易的,但是在做這一切之前,先問問自己,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世界紛繁複雜,聲音嘈雜,參觀的是大的學校,聽的是大的投資,觀看的是大的優質課堂,獲的是大獎,要求的是學生成績快速地提升,全都是大的,而我是小學校的小老師。專家說,關注孩子,為孩子微小的變化而喜悅。這聽著感覺怎麼也和這個很大很大的時代格格不入啊!

在五天的培訓中,我感覺到,部分聽課老師反饋的問題,仍然膠著在,理論是很美妙,但有些孩子特別是低年級的孩子確實能力欠缺,做不好,很亂。

如果我是康老師,我就會吼一聲,亂,就對了!

亂讓我想起了盧安克,他的書給我的震撼也很大,給我提供了另一個視角去看鄉村教育,他書裡的話有一部分半懂不懂,但有很多話我是認同。梁曉燕老師也講述過她聽盧安克的課的感受,就是吵,還有亂。

盧安克大致是這樣回答梁老師的困惑。他說:

“ 我覺得跟你們很難說明白,原因可能是你們把確定性的目標、確定性的過程還是看的太重。或者說,對我來說,那個東西不重要。

我看到的,我特別看重的,或者說我在中間發現的,是每一個孩子在那個過程中他投入,他打開,他興奮,他被激發,那是我看到的東西,在這個打開的過程中進來的東西是複雜的,不是單一的,不完全是我們課程目標所設定的那個東西,是一個很綜合的東西,那個東西才是對他生命更有影響的東西。”

是的,長久以來,我們高度推崇的是絕對的整齊劃一,孩子們上課手腳必須放好,腰背挺直,違令者,下場不妙。

我們是一群受體制僵化毒害最為深重的群體,而我們不自知。慢慢地,我能看到一些以前看不到的東西,比如我的思維裡有一個不知何時,高高壘築起來的,隱形的四方的牆,這個發覺,讓我欣喜,也讓我心驚。

通過幾天的培訓,我感覺到,絕大部分老師的思想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觸動,但是相比龐大的僵化的鄉村教師隊伍,來這裡培訓的老師所佔的比例小的可憐,而這些觸動是會成為翻動鄉村教育凍土的鋤頭,還是被僵化再次淹沒,做回凍土裡微不足道的沙礫,我對一切,均充滿好奇。我想研究院必然有他們的研究,“不做一錘子買賣”,類似的話研究院說過好幾次。

大象無形,生活即教育,教育無處不在,放手讓孩子參與到學校的方方面面,我們是搞教育,而不是找一個現成的老練的孩子替我們去看管著一群孩子,參與學校管理是讓每一個孩子從不自信到自信,從“無能”到“有能”。過程大於結果,過程就是收穫,犯錯就是成長的機會。

長久以來,我腦海裡新舊兩種思想,打得不可開交。但最終,隨著思維中圍牆的紛紛倒塌,我的內心漸漸地輕鬆起來。

迴歸素與簡

康老師說,“ 一隻粉筆,一個腦袋,就能有一堂好課。”

原來,輕下來,慢下來,從細微處入手,這樣做是對的,原來教育是具體的。

今天的自己看昨天的自己,簡直為那樣的淺薄而羞愧,而明天的自己看今天的自己,只怕也會有這樣的體會。

所以,農村教育需要什麼樣的老師呢?這實在是無法窮盡的話題,從我的父母,從我自己的經歷,從很多老師的身上,我得到很多啟發,啟發帶動了啟發,而啟發更帶來困惑,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一個清晰明瞭的答案,但總有一些不變的根本的東西,需要且是必須去呵護去遵循,這些不變的東西就是一切從孩子出發,一切從生命的根本出發。

我突然明白了在我膨脹得不行的時候,一諾對我說,先做好學生行為記錄的用意。微記錄、微體驗、微公益,輕微得就像一隻美麗的蝴蝶輕輕地扇動了一下翅膀,而我好像真的可以看到綺麗如蝴蝶振翅一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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