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十年》讀書筆記

《〈讀書〉十年》讀書筆記

寂寞聽花開

揚之水的《〈讀書〉十年》開始讀的日期為2017年12月10日,讀完的日期為2018年8月26日。之所以讀得這麼慢,是因為購買這套書花費了很多時間,(一)、(二)一直缺貨。那段時間,我總是在亞馬遜上搜索,一發現有貨就馬上下單,就這樣,《〈讀書〉十年》(一)寄到我手裡的時間已是8月23日。這套書的購買順序是三、二、一,閱讀順序亦是。

揚之水的《十年》主要描述了她從一九八六年進入《讀書》雜誌開始到一九九六年離開雜誌,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這段時間的生活與工作。她的這十年,應該是《讀書》較輝煌的十年吧,也是雜誌期刊最後輝煌的時期。1994年的訂戶過了5萬,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隨著網絡時代的來臨,雜誌期刊便漸漸沒落了。上世紀九十年的時候,街頭到處可見報刊亭,我那時買《讀書》、《讀者》和報紙,基本是在這些報亭裡,那時我都知道哪種期刊何時到,哪種報紙何時到。到時間便去買,很方便。但現在街頭已少見報亭的身影了。

《讀書》曾經是我最喜歡的兩本雜誌之一,那裡面的文章曾令我深夜不眠,後來的文字也變得越來越詰屈聱牙,難以卒讀,便這樣漸行漸遠漸無書。另一本喜歡的雜誌《讀者》在我閱讀生涯中消失的原因正好相反,裡面的文字變得越來越心靈雞湯。

讀完《十年》,我特意到美術東街22號,去遠遠地瞻望了《讀書》編輯部,在門口拍了張照片留念,然後悄然離開。就像2018年5月,我在蘭州專程到《讀者》雜誌社的門外眺望了大樓的雄姿。近日網傳《讀者》運行艱難,不覺黯然神傷。

記不清是什麼時候開始讀《讀書》的,但可以肯定的是受王蒙的影響。當年王蒙曾說:“可以不讀書,不可以不讀《讀書》。”讓《讀書》風靡全國,為此我還專門到圖書館去借創刊號,因為裡面有一篇著名的文章讓我們熱血沸騰:“讀書無禁區”。創刊人之一範用認為《讀書》就是要“為喜歡看書、不是做學問的普通人辦《讀書》”,所以《讀書》雜誌的定位也一直定位在“以書為中心的思想文化評論刊物”,揚之水所在的《讀書》時期是這種精神的最佳詮釋。編輯、作者、讀者不分彼此,可隨時去拜訪,一坐就是一下午。揚之水在日記中記錄了很多這樣的場景,也讓我們有機會一睹八十年代的學人的姿態。

她的《讀書》十年,也正是我關注《讀書》的十年。揚之水的文字,一向清麗耐讀,原以為以她的文風與學養,那文字到了日記裡也不免要搖曳的,不料是這樣的寡素平淡,往來吃食,尋摘言語,措錄書冊,讀書人的這個世界靜水流深,隨手翻開,隨讀隨喜。

此書精簡後著筆最多的,用何炳棣《讀史閱世六十年》中其父親的一句話就是“一切從簡,惟讀書與吃飯不簡”。此為揚之水在《讀書》工作期間的藝文志、人物誌、食貨志、遊覽志及清談集,引人入勝,饒有興味。這本書只說了三件事,她讀的書買的書,她和名家們的交流,她都吃了啥,看見讀過沒讀過的書名在眼前川流而過,心情莫名其妙的就好了起來。

她經常購書的絨線衚衕,我一直未去,卻一直嚮往。

戴維•裡夫曾用一句話評價他的母親蘇珊•桑塔格,他說她的一生活得就像是往圖書館裡不斷藏書。這句評語在我讀《十年》的間隙忽然想起,覺得用來形容揚之水的生活十分恰切。

揚之水把自己讀書的經歷分作三個時期,《讀書十年》所記八十年代,“只是一個‘雜’字”。看日記中所記書名,確是無所不包。這一時期就像武陵人緣溪行,芳草鮮美,落林繽紛,應接無暇。九十年代開始轉向詞集和目錄版本,是從山口入,彷彿若有光。之後專於名物考證,則是豁然開朗而見遺世佳境。以讀書為“桃花源”,只為“進入”那一片澄明的世界。揚之水雲,“所謂‘桃花源’者,豈不就在吾人心中,又正是紅塵中之極樂國也。”

一九八九年一月十四日的一則日記:“年來過手之卷,怕也有千數了罷,讀至忘情處,直是全然忘卻書外的一切,唯此為樂。明白陷入其中是大忌,但既已知自己非學問中人,便做一書囊,書痴,乃至書櫥,豈不也是人生一種。”也幸虧她有如此心境,這種“非學問中人”反而成就了她一等一的學問,說揚之水是學界“隱士”亦不為過。日記中提到的書名,如果做一個索引,一定蔚為壯觀。

這也讓我想起自己的讀書生涯。早先讀書,偏好小說,一目十行,興趣完全集中在情節的曲折生動上。後來又喜歡讀史論之類的東西,近來卻逐漸喜歡上年譜、日記、筆記小說等一類書籍。這些書表面上很枯燥,有點流水帳的味道,但讀多了,別有一種趣味。

考其日記,揚之水日夕從遊者,有錢鍾書楊絳夫婦、徐梵澄、馮亦代、金克木、谷林、趙蘿蕤、張中行、王世襄、黃裳;葉秀山、周國平、陳平原、陳志華、方鳴、甘陽、楊成凱(林夕)……在那樣一個年代,能夠“師從眾師”,使這個“讀過初中,插過隊,做過售貨員,開過卡車”的小女子終有自己獨特成就。

這本日記所記錄的生活令人心生羨慕,因為這生活本身倒像讀書一般簡單明淨而充實。在同樣的時代和環境下,大多數人仍然過著奔走喧囂的日子吧。“想當年我也曾以做‘女強人’理想之人生,近年卻盡棄此圖,只求一廳花草,一簾清風,一窗明月,伴我數卷詩書”——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心境和堅持,才有這樣的十年。

當然,書中也有許多月旦人物的細節現在讀來也十分有趣。如金克木說錢鍾書是俗人;如趙蘿蕤先生念及無子嗣病來將苦,小趙願做女兒可為服侍,老趙認小趙為乾女兒;又讀至錢春綺先生晚境,“幾令人淚下”;趙蘿蕤是《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錢鍾書等人追求她,她卻選擇陳夢家,“因為他長得漂亮”;黃裳追求過黃宗英,為他改名做黃宗英的衣裳……

時過境遷,這些“私語”便只如《世說新語》的講故事,我們便也只如聽故事罷。

“揚之水”出自《詩經·國風·鄭風》:“揚之水,不流束楚。終鮮兄弟,維予與女。” 這名字似乎也隱約體現了她的內心世界。

書中有些文字,雖三言兩語,卻是一種心境。

“ 紛紛揚揚一日雪,落地化,落在樹上卻不化。憶及梁鼎芬致吳慶坻書簡中的幾句話:門外大雪一尺,門內衰病一翁,寒鴉三兩聲,舊書一二種,公謂此時枯寂否?此人枯寂否? 似可自況。只是父母在不得言翁;舊書一二種,喜鵲三兩隻,卻是即目。於是將此語抄與何兆武、周黎庵、週一良、朱維諍諸先生,就便約稿。”

素心人行風雅事,即目可感,此即詩三百之“興”。如此約稿,何止是風情。

多年前讀董橋的文字,亦讀過這句。正是看了1989年柳蘇在《讀書》上發表的文章《你一定要讀董橋》,才開始讀董橋的文字。

一九九零年十一月六日的日記中,揚之水記錄了綠原的一封信,其中提到說:“餘半生寂寞,偶有興塗鴉,均不過與回聲對話而已。匆匆已是望七之年,萬事更不復妄求矣。不意承君撰文揄揚,實不勝感激而又喜悅,同時亦難免一絲淡淡的哀愁。”揚之水說,讀罷令人很傷感。讀揚之水的書,突然想到沈昌文的那句:瀟灑送日月,寂寞對時人。與時代有意拉開的那種寂寞,才是真正的疏離吧?

1987年9月23日,揚之水在翻讀清朝士大夫孫寶瑄的《忘山廬日記》時,展頁不過數頁,即對日記主人孫寶瑄日日讀書、訪友、看戲、賞花、習字、會飲的活法羨慕不已了。她不禁在日記中感慨道:“人生若無干政之求、功名之念,此種生活,豈非最上之理想?吾當效法之。”

塵勞草草,一飯艱難,說起來,採菊東籬,倒像是奢望。不過常常放在心中,想一想,也是有趣。

1986—1996,中國社會非同尋常的關鍵十年,中國思想學術界歷盡了興奮、挫折與彷徨的十年。2000年之後的《讀書》,由於文風的改變,使得《讀書》隱約代表著知識分子、小眾化、晦澀的語言和高深的名詞,從而與普通大眾漸行漸遠。

我還是喜歡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讀書》,知識性強,語言優美,文章風格博雅大氣,不像日後越來越科班化,讀久了行文歐美翻譯腔就出來了。

日光之下,無新事可言。但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我們只有一個生命可供回憶,因此每當想起平生心事,不免要紀念走過的時間裡那些匆匆的身影。行人不再停留,然而旅棧卻要等待下一波客人,《讀書》,對於我這種曾經的忠實讀者來說,就是這個意義。

“流水十年間”。從去冬到今秋,期間人事紛雜,於我這樣“鳥過天空不留痕”的讀書人來說,對讀過的許多書,已記不得其中的面目了,但對《讀書》創刊號的那篇文章“讀書無禁區”,依稀記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