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於正:中國宮斗戲很low,《延禧攻略》不是宮斗戲

專訪於正:中國宮鬥戲很low,《延禧攻略》不是宮鬥戲

2014年,瓊瑤起訴於正抄襲時,於正面臨著難以突破的創作瓶頸。作為編劇,他每天都在腦子裡構思著各種故事,腦仁疼,吃啥吐啥,壓力大,還讓別人替他寫劇本。抄襲一案弄得滿城風雨,於正便放下手頭的工作,來到香港。

到港第一件事,就是找人算命。算命的人告訴於正,過了2015年就很好了,到了2018年就更好了。

今年,由他擔任製片的《延禧攻略》,豆瓣評分是7.1,近一個月來霸佔微博熱搜,一掃他之前作品的差評,實現了一個小小的逆襲。他覺得評分理應更高,理由是,由於自己的人設經營不善,讓團隊辛苦付之東流,無法讓作品得到公允的評價。

於正是中國電視劇行業無法避開的一個符號性人物。你可以支持他,貶低他,但你唯獨不能忽略他。從演員、編劇、再到製片人,身份的變遷正滿足著於正的控制慾望,如今,導演需要聽他的,演員也得貫徹他的想法。

“商業人物”去年春天見到於正,那時《延禧攻略》剛開機,幾部新片都在製作之中。他談到自身觀念的轉變,談到了“厚重”以及對歷史細節的重視和還原。他今年40歲,自稱要繼續攀登的一座山是,“不斷提高我們國民的欣賞水平,無論從故事還是色彩還是影象上”。

他認為中國之前的宮鬥戲都很low,受制於醫療條件,乾隆帝的一些孩子養不大很正常,“人家那個時候是一個家庭倫理觀,人家是非常非常和諧的,人家是理所當然的。不會有人爭寵的。世子之爭有,但是是暗濤洶湧的,不會在王子還沒有成年之前就害死一個害死一個,不會。中國的古裝劇太多寫這種東西了你知道嗎?”

他認為,“《延禧攻略》不是一個宮鬥戲,沒有誰鬥誰的那種戲,就是一種紅樓夢的氣質,他們所有的鬥都是暗戰,像《紙牌屋》一樣”。

現在來看,於正對該劇的定義頗具有迷惑性。如果此劇不是宮鬥戲,那劇中富察皇后的孩子被其他妃子所害,又該如何解釋?

來源:商業人物(ID:biz-leaders)

於正,本名叫餘徵。本名是他父親給的,說他在正月出生,但做戶口登記的人寫錯了。瞭解真相後,他就把“徵”改為“正”。

改名那會兒是1997年,他剛上大學。他小時候夢想做一個作家,寫了很多未曾發表的小說,高考時,他的作文還拿到浙江海寧市的滿分。他覺得自己形象好,身上有腹肌,加上虛榮心作祟,就報了上戲,要做演員。

“在讀書第一年就覺得自己太不合適當演員了。”於正說,彙報演出的劇本寫得好好的,但輪到表演時就緊張了,“我最大的一次打擊是大一彙報演出,音樂還沒起,我一個人走出來了,然後鬨堂大笑,這種笑給你打擊有多大你是想象不到的,你都不知道你應該怎麼辦了,站在那裡,音樂一起其實還沒到那個節拍,你就傻在那裡了”。

他看到錄像中的自己,“全身在抖,控制不了地抖,一直在抖,講話也在抖,一切都在抖,我抖了整個片段。”

到了暑假,他到一個劇組跑龍套,就一句臺詞,邊跑邊喊:不好了,不好了,日本人打進來了。就這,他拍了30多遍都沒過。

“老師還看不起你,每天看你彙報判斷,看你抖,他說我求求你了,當初怎麼會把你招進來。你反覆聽到這些東西,聽到班裡有一個同學出去拍戲又很火,就是這樣。你會心裡有壓力。”

星空衛視一個真人秀節目需要寫劇本,他開始嘗試著投稿,中了,一篇一千塊,一個月寫個四五篇。“一千塊錢一篇,你知道1999年的時候,你一個小朋友身上有四五萬塊錢是什麼概念啊。我可有錢了那個時候,最胖的時候有點可怕,彎下腰來系不了自己的鞋帶,我就搬出來住,後來開始寫劇本了。”

從21歲正式開始寫起劇本到現在,於正的社會角色是:歡娛影視的掌門人,捧紅了趙麗穎、楊冪等人,《美人心計》、《宮》系列、《笑傲江湖》、《陸貞傳奇》等高收視劇的製作人;他還未組成家庭,是餘家獨生子,父親去世後,他擔負諸多重任。

和許多男人一樣,除了自己的表面角色外,於正對自己有一種價值的判斷。那就是,一個很愛國的男人,一個通過電視劇傳遞正能量的男人,一個頗有寫作和電視劇製作天賦的男人,一個有委屈就要說的男人,一個知道培養新人提攜後輩的男人,一個對錢不是很在乎,幾乎都投在電視劇上的男人,一個自娛且做到娛人的男人,一個人格健康的男人。

接受採訪時,他現場吃起了香蕉和草莓。流動快速的詞語,適當的肢體動作,“懂我的意思嗎”的口頭禪。從整體情況看,他對自己的價值判斷很滿意。

但是,個人的價值判斷常常與社會輿情有著區別。批評者認為,於正的電視劇粗製濫造,忽略了歷史細節。兩年多以前,臺灣作家瓊瑤起訴於正抄襲侵權案鬧得沸沸揚揚,法院判決於正敗訴。

專訪於正:中國宮鬥戲很low,《延禧攻略》不是宮鬥戲

命與運

談及跟瓊瑤的那場官司的爭議,公關會插嘴打斷,不過於正擺擺手說沒關係。

他說,他對這件事情充滿感激,是老天厚待他。“我覺得我一直在跑,我沒有停下來看風景,我快要枯竭了我自己是不知道的,但是停下來以後,發現自己其實在慢慢走向枯竭,因為這一次的事件讓我有了時間喘氣,有了時間看到自己的不足。”

自從當起編劇後,他忙,有一段還是“飛頁”的狀態。這個詞是形容今天寫完這一場明天就要拍的速度。劇組為保證連續性,找保鏢跟著他,“特別可怕在於,你跟一個朋友吃飯,一回頭他坐在後面的包廂裡”,“準備了五集劇本就開機了,你每天都要寫,我過的是非人的生活,真的是每天啃個饅頭就要上來寫,因為第二天人家等著你拍,導演不滿意就得重寫,真的連洗澡的時間都沒有”。

突然他母親來了電話,說父親得了食道癌。保鏢守在樓下不讓他走,他給老闆說錢不要了,也要回去見父親最後一面。沒談攏,於正就沿著樓房的管道爬下來逃走了。

他曾在導演李惠民的工作室工作過一段時間。“就一直不給錢,收我做徒弟,跟著他學,一直不給錢。我都沒錢了,家裡也不能要,最慘的時候,喝杯開水,吃個包子,兜裡只剩下五塊錢,他說還有最後兩集你寫完了,聖誕節給你一個紅包,40集的劇本,到聖誕節他太太說,你拿著吧,一打開五千塊錢,40集五千塊,我當時寫個小品片斷就一千塊了。”

於正當時掉了眼淚。給錢太少是一方面,畢竟當時很多導演想高價挖他過去。最受不了的是,一個跑龍套的女演員跟導演搞在一起,隔了一週就變成導演太太,自己的劇本署的是這個女人的名字。他覺得受到了侮辱。

2003年,25歲的於正自立門戶,成為獨立編劇。隨後的《煙花三月》、《大清後宮》和《最後的格格》讓他嶄露頭角,而《鎖清秋》和《美人心計》均成為當年大熱作品。讓他達到事業頂峰的則是2011年的《宮鎖心玉》。

演員夢?回頭看,於正認為演員太被動了,考慮到個人實際,這就不是他的菜。編劇夢?編劇,只能掌握人物的命運,不能掌握別的。

所以,他既當編劇,又當製片人,導演也要聽他的,“我的劇我的個人風格太明顯了,我要怎麼拍,我連鏡頭,包括造型服裝怎麼做我全部都要控制的。”

“我成名的那一年我一直做編劇,比我現在的錢多多了,從《美人心計》開始,我哪個戲沒有自己貼錢啊,對不對?”他說,“被錢綁住的人就是輸家,我從來沒有被錢綁住過,我不是很熱愛金錢,金錢夠花就行了,這是我的觀念。”

到了2013年,他說自己“就像臺機器,因為太熱愛這個事業了,一直在努力創造更好的東西”,連生活享受都沒了,“每天想各種故事,一個故事剛剛展現,另外一個故事在腦子裡打架了,非得要出來的感覺,你懂我的意思嗎?”

從那年年底,他腦仁開始疼,跑到醫院又不疼了,吃啥吐啥,創作上陷入瓶頸。“同時創作兩個劇本,這個也好,那個也很好,寫到最後,狂吐,寫到最後,所以《美人制造》我只寫了20集,後10集找別人寫的,因為實在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了。”

而到2014年,瓊瑤的訴訟案來了,罵聲一片。於正放下手頭的工作,休息了一段時間。

“因為這段時間比較安靜,閱讀、規律的生活,跑步運動,享受所有的一切。也減肥,每天吃素菜沙拉,磕瓜子,突然有一天發現,久違的東西回來了”,於正說,抄襲風波發生後,“無論在寫作上還是創作上,感覺像噴泉一樣,做美人心計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感覺太久違了。”

於正對此事的總結有三點。其一,永遠要留出一塊休息的時間來充電。其二,要培養年輕人,“我知道我自己總有一天會跟不上時代步伐,因為人會老的,你懂我意思嗎?”

其三則是,“你不能夠對於某一個人的文章或者某一個人的東西太過迷戀,要去吸收很多很多東西。”他沒提瓊瑤的名字,“我感覺我還是受那位前輩很多影響的,我從小就是她的粉絲。她的每一本小說都看得滾瓜爛熟。這種看,這種不定期的學習,其實是錯誤的。因為你會潛移默化接收到很多她的信息。會接收她的信息,會被人誤會,因為寫這部戲的時候,沒有任何這樣的意識。”

“可能是你下意識?因為你之前看這個。”“商業人物”問他。

“其實深聊也沒有意義,只要聊到你獲取了什麼。事情已經過去了。我覺得我很喜歡雍正皇帝的一句話,‘無不可過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於正以此結尾。

正能量

於正自認為人格健全,而這是因為父母的管教。他們吵架不會在他面前吵。上大學時,父親會有意縮減經費,以鍛鍊他的獨立能力。如果他在學校受欺負了,父親會罵他:你為什麼不打回去,太沒用了!

他的編劇處女作是《帶我飛帶我走》,父親看到後沒說一句好話,全是批評。他氣不過,找父親理論。

父親因病去世已經有12年,這12年裡他很少去上墳。今年,他過去了。母親問怎麼這麼主動,他說我要去接受。十幾年難以接受這個現實,於正說因為太無助,“你當時一事無成,你還承擔一個家庭,其實我也很努力。”他是家裡獨生子,需要承擔很多東西。

於正認為,自己的價值觀是正能量,這是由家庭培養而來。“我從小就是遇到了很多事情,我都把我這種價值觀帶到我的戲裡,其實你去看我於正寫的所有的戲,我都是一個很積極向上的人。只要努力,只要你努力你什麼都會有的。”

他形容自己就是《宮鎖心玉》裡的晴川,“無論晴川遇到什麼樣的(困難),她都很堅定她的情感和她要往上走的路。她永遠是打不死的小強,我的每個戲都非常勵志,所以你找不到我戲裡的負能量。”

不過,他在2012年接受《南方人物週刊》採訪時承認,電視劇會出現邏輯不通的地方,是因為“電視劇製作時客觀條件所限,有些問題解決不了”。

外界有人批評他走的是古裝的俊男靚女雞湯路線。他倒也默認,“就覺得很雞湯,但是說實話,我覺得,首先你要是一個愉悅的故事,觀眾才願意去看,看了他能接受多少是他的事,但是如果你的故事都不愉悅誰來看啊”。

於正的創作觀念是:好人未必有好報,但是壞人一定要有壞報。他接著說起國內一些人的狀態:“你好的時候,他不好了,他就記住了,他來招惹你,非要弄得雞飛蛋打不可,他好的時候,你不好了,你要有句抱怨,他就說你嫉妒你不好什麼什麼的,但是這樣的人太多了。”

但是,他從雞湯裡發現了遺憾。“太美好了,其實他們遇到的挫折都不是大挫折,我現在寫的戲會讓年輕人看到一些殘酷”,“會加有一些不好的東西,但我還是鼓勵人站起來。”他說近兩年的變化是在劇本里加入更黑暗的東西,再加上“自愈”類素材。

進入娛樂圈後,於正跟不少明星隔空吵架。他這樣解釋:“我覺得活得很真實,我不撒謊,但是不一定說完全能做得到,但是因為撒謊很累。我覺得人越往年紀大越要活得真實,真實很重要”,“以前我是有委屈就要說,這是我的感覺,可能不男人,但是我也要說。完了我自己的心裡一直處於很舒服的狀態,我這麼多年以來,我心裡的不舒服沒有隔過夜。我倆有矛盾了,直接會告訴你。”

他說,自己“沒有那麼大脾氣了,我覺得我以前會很急躁,我現在沒有那麼大脾氣了,可能真的老了吧。”

於正今年39歲,他認為自己現在是創作高峰,“但時代也在淘汰人,我必須要為未來去培養一些年輕人,這是我的責任。”

奔向40歲的中年男人,認為人生不長了,在創作上也有了新的想法。“我原來喜歡吃打滷麵的,我吃了好多年了,我厭了,我現在喜歡吃魚香肉絲。”

“打滷麵”,首先指的是以前的作品對於考據的不講究。“因為我看《清史稿》的時候,我只是摘取對我戲劇有幫助的那部分看,我會漏掉很多,比如說它不能對我戲劇去服務的,我就會改成我想要的,經常會有做這種,遊走歷史和幻想中間。現在我反過來看,比如我再做清朝戲,我會在《清史稿》裡找一段考據,很有意思的,我把它寫成故事。”

他認為,自己以往的宮鬥戲有些淺薄了,“人家那個時候是一個家庭倫理觀,人家是非常非常和諧的,人家是理所當然的,不會有人爭寵的。世子之爭有,但是是暗濤洶湧的,不會在王子還沒有成年之前就害死一個害死一個,不會,中國的古裝劇太多寫這種東西了你知道嗎?”

其次,指的則是他以往大紅大紫的色彩美學。這是於正劇的一個特色。上中學時,他最喜歡看的是時尚雜誌,不掏錢,可以站在報刊亭裡把它翻完。後來他也學過色彩美學。“因為於正曾經在電視劇多灰暗的時候,創造了一個色彩美學,但是太多人模仿了,我自己看了都吐了,我可不得變嗎?”

“魚香肉絲”則體現在《朝歌》、《鳳求凰》、《延禧攻略》這三部分別發生在商朝、南北朝和清朝的新劇上。

創作《朝歌》時,他請了人大的歷史教授,並將商周時期流行的夔龍紋和饕餮紋等紋飾提供給他參考,劇組根據資料搭建場景。《延禧攻略》同樣請了專家做指導,“它不是一個宮鬥戲,沒有誰鬥誰的那種戲,就是一種紅樓夢的氣質,他們所有的鬥都是暗戰,像紙牌屋一樣的,全是在裡面的。”

在色彩上,以《鳳囚凰》為例,則是採用了全員素衣的寡淡形式。

於正強調,他的變化完全基於自己,跟市場完全無關,跟觀眾的罵聲也無關。不過,他似乎也受到了市場流行趨勢的影響。

嚴肅劇《大明王朝1566》重播了,而於正也對反腐劇《人民的名義》褒讚有加。這些他人作品與他的風格不同,是嚴肅的正劇。

他在總結時裝雜誌的規律時說:“流行的東西永遠週而復始的循環。現在人們覺得五顏六色的東西太多了,從《琅琊榜》開始追求四平八穩和厚重。其實這個厚重和四平八穩拿到二十年前看多得是。《紅樓夢》也是這麼拍的,人家三國也是這麼拍的,只是人家當年的沒那麼高清。現在開始流行很穩重的,穩重的再過了又會流行色彩美學了,就像小鮮肉氾濫以後,大家希望留一個名義很厚重的作品,其實就是求差異化。但是我在這個裡面,我在找出一條我一直可以走得通的路,在找,沒有說找到。”

“你說《琅琊榜》、《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色彩差不多?”“商業人物”問。

“不一樣。琅琊榜是非常厚重的美學,三生三世蠻港臺化的,蠻飄的一種感覺。完全完全不一樣的,這個怎麼會是美學一樣的呢?”

“我不是很懂色彩。”

“所以我覺得這個東西要隨著中國老百姓的素質慢慢提高大家去體悟。現在我只能說我也開始摸索怎麼樣找到一個平衡點,讓大家既欣賞,我又能夠實現我自己的感覺。摸索過程中。原來你在爬這座山,越過了這個山頭,現在爬另外一座山。”

於正越過的山,是“已經讓中國人接受色彩了”,要爬的山是“不斷提高我們國民的欣賞水平,無論從故事還是色彩還是影象上”。

他認為,電視劇是提高國民素質的快捷手段,他拿娛樂產業發達的韓國做對比,“你看看咱們看二十年前的韓劇和現在的韓劇,20年前的韓國和現在的韓國,國民性,你明白嗎?”

“我是有使命感的人,我是希望我能在這個世上,離開這個世上之前,給我們的國家,我很愛國,我希望能給我們國家留下一點東西。”

*圖2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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