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沒有載入史冊的戰鬥,讓當地村民「三年不吃魚」……

決死紅頭坑

———追憶原福建軍區紅軍游擊隊紅頭坑突圍戰

□特約記者 王堅

這場沒有載入史冊的戰鬥,讓當地村民“三年不吃魚”……

長汀縣濯田鎮美西村紅頭坑,一條新開的簡易土路在陡峭的山嶺溝壑間蜿蜒伸展。1935年春,這裡是原福建軍區紅軍游擊隊一部決死突圍的戰場。在熱心家鄉革命史的退休幹部賴榮虎的帶領下,我們行走在茂密幽深的原始森林裡。流泉嗚咽,飛鳥悲鳴。山間空曠寂寥,歲月的沉默覆蓋、風雨的無情沖刷,漂白了一段血色浸染的記憶。

這是一次沒有載入地方黨史的悲壯戰鬥,卻在當地百姓幾代人的記憶中深刻流傳。由於當年在戰鬥中犧牲的紅軍烈士太多,鮮血染紅了附近的汀江河段,以至村民有“三年不吃汀江魚”的禁忌。為了揭開歷史的迷霧,我們專程採訪了幾位年近百歲的村民。相隔80多個春秋,老人們悲傷的語調,凝重的臉色,為我們緩緩顯影一片硝煙瀰漫的時空。

這場沒有載入史冊的戰鬥,讓當地村民“三年不吃魚”……

紅頭坑戰鬥舊址

古渡摸哨

美西村行政區域跨越汀江段,分為河東、河西兩部分,包括園屋地、大塘下、赤溝壠、黃屋、黃竹坑、賴屋角、逕口、丘坑8個自然村。村民主要為黃、賴、熊、藍、張、劉等姓氏。

96歲的逕口自然村老船工賴連生,一生以撐船為業,年少時開始上汀州,下上杭,過峰市,老人沒有文化,卻見過不少世面。年紀稍大時,還被鍾紹葵的民團武裝抓壯丁扛過一段“花機關槍”。對於紅頭坑戰鬥,老人言語不多,記憶卻清晰深刻。

“紅頭坑是一條大山坑,早先有住幾戶人家,當地有一座上下廳結構的老屋,一座兩層的小樓房。坑裡都是大小不等的農田,老百姓每天下田種地、上山砍柴,誰也沒想到這裡會打仗。那段時間,碼頭被嚴密封鎖,周圍的村莊都住滿了國民黨的兵。中央軍和民團增加了兵力,過江的人都要搜身盤查。賴屋角有一座白軍的哨樓,鍾紹葵有一個排的兵力守在這裡。長輩們都說,紅軍隊伍好漢多,那天紅軍摸黑來到賴屋角,白軍聽到有動靜,在土樓子上探頭出來看,一探頭就被紅軍的神槍手打掉了。

“紅軍的尖兵分隊一連打掉好幾個哨樓的團丁,正要搶佔土樓,組織部隊過河到東岸去。槍聲一響,四周的中央軍和鍾紹葵民團都包圍上來了,白軍人多、槍多、子彈多,火力很猛。紅軍沒有辦法搶佔渡口,只能倒轉河西的紅頭坑,搶佔燙耙山的制高點組織防禦。國民黨軍四面包圍,紅軍人少槍少子彈少,加上長途行軍,又餓又累,打得很慘。我親眼看到紅頭坑稻田裡所有的禾苗都被踩踏平了,到處是衣衫破爛的紅軍指戰員屍體,橫七豎八倒在燙耙山的整條山脊上。山溪水成了‘紅水’,連紅頭坑四周的石壁上都是鮮血。過了好幾年,我去山上割松脂時,還會遇到草叢裡有一堆堆白骨,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可憐哪。”

75歲的美西村民賴樹林告訴我們,開國上將劉亞樓的堂妹劉寶嫲嫁給美西村的賴金坤為妻,劉寶嫲生前曾對他講述,為紅軍游擊隊帶路的是一個姓賴的園當村人。嚮導從小路把紅軍帶到美西賴屋角的小溪入河口,親眼看到紅軍偵察兵渡口摸哨擊斃白軍哨兵的過程。紅軍神勇的佳話自此在美西流傳至今。

絕地突圍

95歲的美西村民賴金壽出生於1923年,5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吳氏一人撫養三男兩女。大哥賴金森、三哥賴金彥先後參加紅軍犧牲。1935年的陰冷春天,12歲的賴金壽在突如其來的密集槍聲中險遭厄運。

“土地革命時期,美西一帶的村莊是汀南革命的重要活動基地,是最先‘紅起來’的。汀南、武北有名的紅軍四支隊長期在這裡駐紮,群眾基礎很好。我記得當時成立了鄉蘇維埃政府,鄉里有兒童團、少先隊、赤衛隊、擔架隊、慰問隊五個隊,鄉蘇的婦女代表是劉三妹子。窮苦人家家家戶戶都有人參加革命,我的大哥19歲扛一根梭標跟著紅軍押土豪,長征路上當了排長,入川時給家中寫過一封信,後來就失去音訊。我年少參加兒童團,託共產黨的福讀了幾年書,武平七里村的鐘思茂先生在賴屋角的列寧小學教我們念《人家日用》《增廣賢文》。課餘時間在學堂坪裡馱根棍子操練、唱紅軍歌,有時候跟著鄉蘇幹部上門動員16歲以上的男丁參加紅軍,所以對‘五個隊’記得很清楚。

這場沒有載入史冊的戰鬥,讓當地村民“三年不吃魚”……

95歲的親歷者賴金壽講述紅頭坑戰鬥情景

這場沒有載入史冊的戰鬥,讓當地村民“三年不吃魚”……

96歲的知情人賴連生講述紅頭坑戰鬥情景

“蘇區時期,國民黨封鎖經濟,物資匱乏,食鹽、大米、西藥、布匹等奇缺,一塊大洋買3升米。為了支援紅軍戰士吃上鹽和米,美西一帶的蘇維埃政府組織群眾熬硝鹽。大家到處挖雞窩土、尿桶土、老磚折的鹽霜,沖洗過濾後大火煎熬成苦鹽,集中送到鄉蘇政府。蘇維埃政府號召大家省下口糧支援紅軍,沒有口糧大家只好上山摘梨菌、黃奶子菌,挖竹筍吃。逢年過節難得吃點豬肉,沒有鹽巴只能用酒糟煮才有點味道。那時候人心齊,跟著共產黨再苦再累都沒有話說。很可惜的是‘肅社黨’冤殺了太多革命骨幹,我看到一批批參加紅軍、蘇維埃工作的長輩被自己人綁走,在美西碼頭上船,說是解送到宣成、回龍,可聽說過了河他們就被‘處決’了。

“1935年春天,一支紅軍部隊從園當下來,要衝到碼頭搶渡汀江。中央軍和武平鍾紹葵的保安團把住碼頭四面圍堵。紅軍只好從賴屋角倒轉衝上山,搶佔制高點反擊突圍。聽到到處槍響,大家都往紅頭坑山上躲藏。我當時年紀小,和七、八個大人一起躲藏在黃竹坑進蕉哩的山壁上,那裡有個山窩凹洞,離燙耙山不遠。夜裡漆黑一片,慌慌張張,不小心肚子被尖茬的竹子戳了一個大窟窿,腸子都差點流出來了。母親把我背到山洞裡,傷口再痛也不敢出聲,生怕被白軍聽到會沒命。過後,母親用中草藥給我土法治療,因為紅頭坑打仗我受了10個月的苦,傷勢才痊癒,所以一輩子都忘不了。

“在極度的慌張驚嚇中,只聽得機關槍、步槍、手榴彈打了整整一個晚上。天一亮,敵人點火燒山,逼迫藏在山上樹木草叢裡的紅軍現身。很多紅軍指戰員這就樣被俘,被敵人押到美西碼頭岸邊的一座風火牆老屋裡,這裡原來是列寧小學堂,現在成了關押紅軍戰俘的臨時‘牢房’。後來聽大人們說,紅頭坑稻田裡有很多犧牲的紅軍遺體,燙耙山崬上全是子彈殼。

“原中共杭武縣委、縣蘇維埃政府設在河東黃屋祠堂。這一仗白軍打贏了,兇殘的敵人不解恨,點起大火要燒黃屋。後來聽說縣蘇裁判部長黃克斌住在黃竹坑。黃克斌是革命骨幹,幾個兄弟都參加了紅軍。其中有個叫黃三桂佬的,打民團時在武北的帽村犧牲了。敵人為了威嚇群眾,就把黃竹坑的兩座大祠堂燒燬了。鍾紹葵的民團看到有人用紅軍錢票,就全部撕掉,村裡的屠夫賴石羅殺了頭豬挑出去賣,路上遇到民團,賣豬肉的紅軍錢票全部被民團搶走毀掉了。”回憶起這段歷史,賴金壽仍然感慨萬千。

血染青山

今年47歲的村民賴龍華自籌資金在紅頭坑修築了一條簡易公路,對於紅頭坑他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太祖母生前對賴龍華母親講述的紅軍故事,一直印在他的腦海裡。

“我們家世代居住在紅頭坑,我從小熟悉家鄉的地形地勢。美西碼頭下有淺水灘,冬季枯水時可以涉水過河,紅軍原本是想從美西碼頭過河。打仗的那天,我的太祖母龔妹子就在紅頭坑家裡。紅軍從園當長壩沿汀江岸邊的石階路下來,擊斃賴屋角哨樓的民團哨兵。槍響後駐紮在逕口賴屋的中央軍和鍾紹葵的部隊幾百人包抄上來,紅軍被迫退入紅頭坑,準備從紅頭坑向西經過肖坑、南坑朝龍歸寨方向的高山突圍。太祖母正準備上山去躲藏,紅軍對太祖母說共產黨愛護貧苦群眾,不會傷害老百姓,叫太祖母留在家裡不用上山。太祖母就這樣聽著槍炮聲提心吊膽在家裡待了一整天。

這場沒有載入史冊的戰鬥,讓當地村民“三年不吃魚”……

賴屋角原蘇區列寧小學舊址

“第二天,太祖母看見犧牲的紅軍烈士有的倒在稻田裡,被村民抬走安葬;有的倒在茂密的草叢裡,屍體發臭後才被人發現,後來由村民就地掩埋。有的紅軍烈士手裡還緊緊攥著一把野果子,太祖母說那些紅軍烈士都很年輕,他們如果不是受傷流血死的,就是餓也會餓死,太祖母一邊說一邊抹眼淚,這個情景我永遠忘不掉。30多年前,我在紅頭坑砍柴時撿到了3斤多子彈殼,還有紅軍的鐵口筒。村裡的胡羊子在一處山壁上還撿到過破爛的槍支。有時火燒山,滿山遍野都是一堆堆的子彈殼,後來也沒人撿了。”

81歲的村民範森盛告訴我們:“我父親範榮輝以前在美溪角有20多條船,他生前曾告訴我,1935年春天,汀江沿岸的官莊、羊牯、美溪、美西、水口所有碼頭都駐紮了國民黨的大部隊。那天太陽下山時,國民黨中央軍和鍾紹葵的部隊就從羊牯進駐美溪,以逸待勞設下埋伏。紅軍在賴屋角失利後,一部分掉頭想從黃竹坑向西突圍,黃竹坑到處都是荊棘叢,沒有通路。只好轉到紅頭坑、燙耙山,一部分紅軍在制高點擔任阻擊,掩護主力突圍。白軍越圍越多,紅軍越打越少,槍聲整整響了一夜一天,可以想像戰鬥有多激烈。”

年過半百的村民賴炳華介紹:“我是紅頭坑的原住民,紅頭坑戰鬥之後,紅軍犧牲太大,到處都是烈士的墳墓和遺骸。無形中大家都怕到村裡走親戚了,村裡的幾戶人家只好陸續外遷到逕口。我的祖父賴升崇生前對我講過,他看到有一支紅軍小分隊突圍出來到了盤石崬,看樣子是幾個高級指揮員帶領的精幹戰鬥分隊,後來他們就不知去向了。憑心而論,紅頭坑戰鬥應該有個說法,給犧牲的紅軍烈士們一個交代啊!”

歷史之謎

路遇69歲的村民賴發生,聽說記者採訪紅頭坑的戰鬥故事,賴發生說太可惜了,現在知道情況的老人太少了。美西的紅色歷史一直都沒有人宣傳。賴發生的父親賴順生是河西的船工,蘇區時期一直為紅軍運送工作人員和食鹽等物資,經常撐船往返永定峰市、上杭和汀州之間。

賴發生的叔叔賴金生參加紅軍,在武北四支隊時曾經和武平禾口村的羅斌(開國少將)一起生活戰鬥多年。今年95歲的村民賴金壽年少時爬竹竿摔傷,就是駐紮在村裡的紅軍醫生為他治療的。然而賴發生和其他村民一樣,僅僅知道紅頭坑紅軍犧牲人數眾多,有關歷史的真實細節一無所知。

這場沒有載入史冊的戰鬥,讓當地村民“三年不吃魚”……

通往紅頭坑的羊腸小道

紅頭坑戰鬥究竟是紅軍的哪一支部隊?具體的時間應該是在什麼時候?筆者多方查找黨史資料,均未找到明確答案。幸好歷史還留下了一些線索。2010年冬,筆者採訪上杭才溪老紅軍、原福建軍區政治部特派員林攀階。據林攀階親筆回憶記載,1935年4月間,根據中央指示留在長汀、瑞金交界山區堅持游擊戰爭的原福建省委、福建省蘇維埃政府、福建軍區領導機關和部隊組成的紅軍游擊隊,在濯田龍歸寨召開分兵突圍會議。隨後,由福建省蘇維埃政府主席吳必先、福建軍區政治部主任李先榮等人率領一支數百人的隊伍向水口、園當一帶突圍,試圖衝破國民黨第83師和鍾紹葵保安旅的汀江封鎖線。由於部隊孤立無援、彈盡糧絕,陷入敵軍重兵包圍之中。李先榮和絕大多數指戰員在紅頭坑壯烈犧牲,吳必先身負重傷突圍至南坑一帶深山,後轉至河背群眾家中隱蔽治療,因消息走漏被俘後犧牲(相關史實詳見解放軍出版社《浴血歸龍山———長征後福建省級機關和部隊在閩西的艱苦抗爭》一書)。

綜合以上歷史親歷者和當地知情人的記述,可以判定紅頭坑戰鬥是留守汀瑞交界山區的福建軍區紅軍游擊隊一部,其主要指揮員就是吳必先和李先榮,具體人數應該為數百人。紅頭坑一戰中紅軍游擊隊傷亡被俘無法計數,僅有少數人突圍。戰後紅頭坑屍體遍地,烈士的鮮血染紅了溪澗和美西、園當一帶的汀江河段,當地村民因此才有“三年不食汀江魚”的禁忌。甚至幾十年後,紅頭坑、燙耙山一帶叢林中,村民砍柴時仍然能看見許多散落的烈士遺骨和殘破的槍支構件及大量鏽蝕的子彈殼。83年來,紅頭坑戰鬥遺址成為美西村民幾代人心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傷痛。由於至今沒有任何紀念建築,村民只能在每年清明節遙向紅頭坑焚香祭奠,以此安慰九泉之下的紅軍英烈。

恢宏的歷史巨帙疏漏了多少真實的細節,站在美西村的汀江河岸上,望著緩緩南流的江水,我們的心情交織著無言的沉痛和辛酸。唯願這次遲來的採訪,能再次喚醒人們對紅土地的親近和敬仰!□(摘自《紅色文化週刊》)原標題:決死紅頭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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