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上最難解的宋詞,該怎麼讀?

齊天樂·與馮深居登禹陵

(吳文英)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幽雲怪雨。翠蓱溼空梁,夜深飛去。雁起青天,數行書似舊藏處。

寂寥西窗久坐,故人慳會遇,同翦燈語。積蘚殘碑,零圭斷璧,重拂人間塵土。霜紅罷舞。漫山色青青,霧朝煙暮。岸鎖春船,畫旗喧賽鼓。

楔子

2018年4月6日的《歌手》突圍賽上,兩位蒙古族藝術家騰格爾和斯琴高娃聯袂演出了一曲改編自席慕蓉詩歌的《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

當騰格爾滿懷滄桑的唱道“雖然已經不能用,不能用母語來述說,請接納我的悲傷,我的歡樂……”我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水撲簌簌地落下。

史上最難解的宋詞,該怎麼讀?

但是略帶戲劇性的是,當我再次回放這段表演視頻的時候,卻猛然發現,原來真正打動我的那幾句歌詞,並不是騰格爾與斯琴高娃想要表達的重點。

熟悉席慕蓉的讀者都知道,這位出身於蒙古族知識分子家庭的女詩人其實出生於1943年的重慶,並在1949年之後隨家遷臺。

因為歷史的動盪而造成的草原經歷的缺失,給席慕蓉留下了不會說蒙語的終身遺憾,雖然她的身上仍然流淌著蒙古祖先的血液。

史上最難解的宋詞,該怎麼讀?

這種由時代與歷史造成的文化斷層,對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來說,是最可悲痛的。

而這一點,在突圍賽前還在用蒙語相互致意的騰格爾與斯琴高娃恐怕難有共鳴。

對每一個炎黃子孫來說,故鄉是土地更是情懷,祖國是政權更是文化。情感上的依戀、文化上的認同是中華文明綿延五千年而不絕的秘密。

每逢國難當頭、社稷傾危的時候,是生生不息的中華文明支撐著我們的祖先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黑夜。而當黎明重新到來,它又將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綻放出嶄新的光彩。

寫下這首《齊天樂》的吳文英,就站在長夜前的黃昏。而這首歌詞,就是長夜裡中國人的《安魂曲》。

三千年事殘鴉外,無言倦憑秋樹。

——《齊天樂》

在兩宋的著名詞人當中,很少有人像吳文英這樣,因為太過獨特的藝術個性引發鑑賞家們那麼大的爭議與分歧

吳文英之前的柳永,雖然也曾譭譽參半,但他所遭受的批評幾乎都指向了人品與行跡。鑑賞家們抨擊柳永詞語塵下,丟掉了士大夫階級的體統。而談到柳詞的藝術造詣,那仍是有口皆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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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吳文英,他密麗幽深的詞風卻引來了太多的愛憎。

知賞之人推許他“神力獨運”(陳洵《海綃說詞》),隔膜之人批評他全是古典與套語的堆砌(胡適《詞選》)。

在眾多指摘夢窗詞的鑑賞家中,張炎的評論流傳最廣,影響最大:“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詞源》)” 。

以至於當代著名詩詞教授葉嘉瑩同作家高陽在對這首《齊天樂》的理解發生分歧的時候,雙方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七寶樓臺”來作論戰文章的標題。

夢窗詞給人一種殘碎的片段感是其來有自的。

比如這首《齊天樂》的第一句“三千年事殘鴉外”,“三千年事”同“殘鴉外”從字面上看是很難建立起邏輯聯繫來的。但吳文英就生把它們寫進了一個句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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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天賦異稟的鬼才所展現的藝術靈感。它就像暗夜裡的螢火,閃爍著淡淡的幽光,讓人看不透,卻又掬在掌心裡愛不釋手。

我們要知道這兩個“殘碎的片段”是怎樣拼接起來的話,理解的鑰匙應該是:吳文英究竟在殘鴉之外看到了什麼?而他所見到的又怎麼勾起了他對三千年歷史的回顧呢?

柳永曾經寫過一首《少年遊》:

夕陽鳥外,秋風原上,目斷四天垂。

——《少年遊》

想象一下這個畫面:在一望無垠的關中平原上,在黃塵揚沙的長安古道中,一個疲憊的旅人騎著他的瘦馬,迎著瑟瑟秋風向天地交接的地方舉目展望。在遙遠的地平在線,投林的昏鴉發出淒寒的鳴叫,距離昏鴉更遠的地方,長河落日,搖搖欲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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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稽山上的吳文英,他在昏鴉之外所見到的,無非也就是這一輪西沉的殘陽而已。

從邏輯上分析,《齊天樂》的第一句歌詞帶有很明顯的起興特徵:吳文英見到殘陽似血,引動了時光流逝、歲月滄桑的感慨。又因為他所站的地方正好是禹陵,故此從大禹以至於詞人當下的三千年歷史便不可遏制地在他的腦海中如剪影般一一閃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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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文英的思維跳躍性之大讓我想起了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

據楊振寧回憶,當年他在普林斯頓大學親耳聆聽愛因斯坦的課程,那種感受堪稱災難。這位在學術研究中通天徹地的絕世之才講課的時候,他的思維跑得太快了。就像一輛V12的法拉利,一腳地板油過後,學生們被甩得連尾燈都看不著,只剩下無辜的面面相覷。

對這樣天賦異稟的人來說,如風一般迅疾的思維能力是一種幸運,但也因此收穫了太多無奈——畢竟這個世界上只有極少數的頭腦能夠跟得上他們的思維節奏。

夢窗詞之所以遭到那麼多的批評,很大程度上也就源於這種無奈。

本來這一句歌詞當然地可以用按部就班的三段式來寫:殘鴉—→斜陽—→三千年歷史,一層層地鋪墊,一層層地過渡。

可是天才的吳文英不願意俯就芸芸眾生那慢吞吞的理解力,任性地省略掉了“斜陽”這個環節,直接把“三千年事”與“殘鴉”寫在了一起,給後來人留下了一句猜了一千年的謎語。

可是,即便我們破解了第一句“三千年事殘鴉外”,這第二句“無言倦憑秋樹”同第一句之間的邏輯關係仍然是模糊的,它們同樣像兩個片段的拼湊,這又要怎麼解釋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涉及到夢窗詞的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藝術特徵。

夢窗詞一向是以隱晦難解著稱的。和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同樣擅於長調的柳永詞卻顯得明白如話。比如下面這一首:

夢覺,透窗風一線,寒燈吹熄。那堪酒醒,又聞空階夜雨頻滴!

——柳永《浪淘沙慢》

在這幾句歌詞中,“哪堪”這一個虛詞提示著我們,柳永是故意將自己灌醉的。因為長夜漫漫,寂寞難耐。

但不幸的是他的酒沒喝足,半夜的一陣寒風還是將他從夢中激醒了過來。而醒來之後,淅淅瀝瀝的夜雨又再度重創了詞人本來就充滿漂泊與孤獨的心緒。

“又聞”這個虛詞便是孤獨加深的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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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詞之所以明白如話,就因為在不同的意義段落之間,柳永都精心設計了虛詞作為提頓勾連。它們就像十字路口的指示牌,為初來乍到的讀者開示理解的路徑。

相比於柳永,夢窗詞就像二戰時期抗擊納粹的英倫三島:所有的道路指示牌都被拆除,經驗再豐富的德國間諜都有可能陷入迷路的困境裡。

吳文英填詞不但不設虛詞來標明文脈,而且還慣用周邦彥式的時空交錯的敘事手法,這就難免讓缺乏經驗的讀者產生這樣的誤會:夢窗詞拆開了全是漂亮的中國字兒,串起來就不是明白的中國話兒。

如果我們設身處地地暢想一下吳文英這一趟遊覽禹陵的收穫,那大概就如高陽先生所描述的那樣,乘興而至,敗興而歸。

原本期待著瞻仰莊嚴的廟宇,尋覓神奇的古蹟,甚至一睹山陰道上旖旎的風光。

但到了跟前才發現,斷碑破廟,落葉殘鴉,近乎一無所獲。禹王的遺蹟,那些傳說裡環繞著他的光環,不都已經隨著西沉的殘陽,埋沒在三千年歷史的塵埃裡了嗎?

逝水移川,高陵變谷,那識當時神禹?

——《齊天樂》

其實吳文英的這一趟尋跡弔古之旅,就算失望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想想三千年滄海桑田的變遷,連禹王當年親手劃定的九州版圖都已經面目全非了,何況一座七尺埋骨的禹陵?何況一間香火冷落的禹廟?

如果不是文學史上第一流的大作家,寫到這裡大概應該擱筆了吧。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一座荒冢破廟而已,又哪能寫出五彩錦繡,萬千氣象呢?

史上最難解的宋詞,該怎麼讀?

但對吳文英來說,禹王卻是他不得不寫的,因為這個三千年前櫛風沐雨、治水浚川的男人,正是中國的締造者。

《尚書》中的《禹貢》,傳說是禹王治水之後,親自劃定九州版圖的歷史記載。冀、兗、青、徐、揚、荊、豫、梁、雍,九州的名稱正是從那時起出現在了華夏大地上。

非但如此,禹王還命令九州州牧貢獻青銅,鑄造九鼎,將九州的名山大川、奇異之物鐫刻其上,作為九州天下的象徵,並最終將這九鼎集中於王朝的都城。

雖然吳文英寫下這首《齊天樂》的時候,距離禹王劃定九州版圖已經過去了三千年。經過了漫長的歲月變遷,高陵變谷,逝水移川,當初的九州版圖早已不可復認。

但“九州”作為中國的代名詞,“九鼎”作為中國國家權力的象徵卻仍然活在每一箇中國人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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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歷史的傳統,文化的認同,始是禹王留給後世中國人最大的財富,非惟治水浚川、劃界分疆而已!

如果真要問一句“那識當時神禹”,那麼,與其說禹王葬在會稽山冰冷的荒冢之下,毋寧說他活在一輩又一輩中國人血脈相承的記憶裡。

幽雲怪雨。翠蓱溼空梁,夜深飛去。

——《齊天樂》

吳文英填詞不但喜歡用典,而且喜歡用僻典。

就比如上面這幾句歌詞的故事,出自一本非常冷僻的南宋寧波地方誌《乾道四明圖經》。像這樣的掌故,生長在寧波的吳文英倒是信手拈來,但卻難為了時代不同、地域不同的讀者。

典故里說的是這麼個故事:

史上最難解的宋詞,該怎麼讀?

南朝蕭梁時期修建會稽山禹廟的時候,人們將鄞縣大梅山上的一株梅木伐了來,作廟宇的大梁。當時的名畫家張僧繇在大梁上畫了一條惟妙惟肖的龍。

傳說畫成後,每逢風雨之夜,這條龍便會顯聖,飛入臨近的鑑湖。而當黎明到來之後,一切又將恢復寧靜。只是大殿裡那溼淋淋的房梁,引發朝聖的香客們絡繹不絕的猜測。

吳文英說,在幽雲怪雨的深夜,顯聖的龍又飛走了。人們紛紛傳說,在禹廟的大梁上看到了殘留的鑑湖蘋草。

我勸各位讀詞的看官,且慢批評吳文英詞窮,面對著荒冢破廟,實在找不出可寫的景緻了,便硬拉來這麼個民間傳說濫竽充數;更不要戴著一副馬列主義的老花鏡焚琴煮鶴地指責他封建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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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作為周邦彥的嫡派傳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本事吳文英也是有的。

就像《瑞龍吟》裡訪舊不遇的周邦彥煞費苦心地敷衍了一出“三個人的獨角戲”一樣,面對著荒涼的禹王遺蹟,吳文英想做的是讓三千年前駕崩的禹王復活在他的筆端。

我們無需用現代科學的手段去破除這個民間傳說的荒謬,因為那並不是吳文英想要表達的重點。

正如我在上文中所說過的,禹王活在一輩又一輩中國人血脈相承的記憶裡。

房樑上的龍,是天子的象徵。

只要還有人在傳頌著禹王的故事,只要還有人願意相信禹王顯聖的神話,你能說那個一手締造了中國的男人已經死了嗎?

雁起青天,數行書似舊藏處。

——《齊天樂》

中國古代的政治文化歷來信奉君權神授的學說。

傳說中年代最早的此類故事記載在《周易·系詞》當中。在伏羲氏君臨天下的時代,有龍馬現於黃河,揹負“河圖”;有神龜出自洛水,揹負“洛書”。伏羲氏因此“河圖洛書”畫成八卦,根據上天的啟示總結出治理天下的政治經驗。

這便是中國最古老的經典《周易》的起源。

作為伏羲之後的又一代聖天子,禹王的身上同樣不乏類似的傳說。

根據《大清一統志·紹興府志》中所引《遁甲開山圖》的記載,禹王因治水來到會稽的時候,夜宿衡嶺。委宛山神向禹王進獻了玉匱書二卷。禹王打開之後,得赤珪如日,碧珪如月。因此傳說,委宛山便改名作了石匱山,並一直相傳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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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吳文英身在石匱山上的禹廟中,聽到禹王顯聖、化龍飛去的傳說,雖然眼前只是一堆荒冢,幾間破廟,但恰是這殘破的歷史遺存引起了他對荒煙舊史的遐想。

在暮秋的斜陽裡,忽然傳來了青天之上北飛的雁鳴。那寫在穹幕上的雁字,莫非就是禹王藏書的冥冥暗示麼?

空梁化龍、禹王藏書。

吳文英用了兩個典故,將一趟敗興之至的弔古遊歷寫成了神秘的靈異傳奇。

更重要的是,他將禹王寫成了呼吸的生命,寫成了一種陪伴中國人三千年成長的活的精神。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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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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