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洪湖伢的家鄉情與戲曲音

《長江叢刊》作品大觀(散文)▏費 力:與戲曲相關的日子

因為兒時的耳濡目染,對某種事情便有了一種興趣,漸漸成了一種愛好,而後與職業有關,這樣的人是幸運的。在上世紀60年代生人中,有這種機遇的人不是很多。說起來,我算是幸運的少數人,因為小時候家住“戲園子”隔壁,在吊嗓聲中醒來,在鑼鼓聲中入眠,多少知道了點春秋舞臺,粉墨人生,成年後幹上了與戲曲相關的工作,想想,真是別有滋味在心頭!有人說:童年時期的興趣,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孩子未來事業的方向。想想自己走過的路,還真是比較契合的。

一個洪湖伢的家鄉情與戲曲音

洪湖,因一部歌劇名聞遐邇,我生長在這樣的縣城,小時候並沒多少感受,日後在外求學,工作,每每說到自己的家鄉,很多人都能唱出那首著名的歌曲,自豪感便日益倍增。記憶裡,長江沿著縣城的南邊不停息的滾動,帶著冬季的乾渴春夏的憂煩一路向前向前;內荊河又以一道軸心,將縣城劃分為東西兩岸並向真正的洪湖延伸,有一座老閘將長江與內荊河連接起來,也調劑著縣城的乾旱或水澇。戲園子立在河西岸,岸邊木船多,竹筏多,洪湖縣誌有記載:自晚清以來,西岸商運繁鬧不絕。沿岸一排老房子裡住著各類商販各式手藝人,戲園子立在這裡自有道理。戲園子門前有臺階,比其他的房子要高出許多,算是我們縣城裡標誌性的建築。戲園子門口明明掛著“文工團”的招牌,但大人們卻不理會這名稱,還是叫戲園子。所以後來無論她變了多少名號,但留在我記憶裡的就是戲園子。

戲園子其實就是我們縣的一個劇場,很多的時候,我們也在這裡看電影,學校也在上面搞過文藝演出,演出時,我的妹妹,基本上是臺上的主角。門口的臺階,怕讓觀眾走累似的,分兩個段落,爬幾級後有個平臺讓你喘口氣,這就讓賣瓜子,賣蘭花豆的人有了一席之地。劇場兩邊用高大的木板拼接起來,劇場裡的燈光從門縫裡鑽出來,也把鑼鼓點子帶進耳膜。我對守門驗票人記憶深刻,他是一個鼓墩墩的中年人,個不高,走路生風,很兇的樣子,好多次將我和妹妹從劇場內趕出來。聽人說,他曾是舊戲班子的武生演員,因為傳統戲不能演,守門驗票也算是用之所長了。

每天吊嗓的不是舊藝人,大多是全國各地來洪湖下鄉的知青,因為要排樣板戲,就從各知青點選拔招工進文工團,知青們只要不種地,都很樂意來,每年都招一批,武漢知青多一些,他們與本地人區別大,穿衣打扮好看,一上街,我們都認得出來。

因為基礎不好,文工團的頭頭們便要求他們在一定的時間內,完成好基礎培訓並排出樣板戲。因此,一大早,他們就開始吊嗓子,翻斤斗;白天排戲,晚上走臺。鑼鼓鏘鏘,鬧熱得很。

很多的時候,我和妹妹做完作業,就從劇場旁邊的側門溜進去看他們排演,運氣好,不會中途被那個很兇的守門人趕出來。即便是趕了出來,我們還會到劇場門口那裡,扒著門縫看完排演。

八個樣板戲,我不敢說個個倒背如流,但有幾個著名選段,如《紅燈記》裡的“痛說家史”,《沙家浜》裡的“智鬥”,《智取威虎山》“發動群眾”等等,我是一字不拉,全記熟了,從唸白到唱段,與妹妹你來我往,記不得有多少個星期天的早上,在被子裡連軸開唱。我的妹妹,比我小兩歲,她對戲園子的痴迷比我更甚,很多的時候,她早上也跟著吊嗓子,白天跟著下腰、劈腿,有好幾次為了看排演,連上課也忘了。她不僅長得漂亮,身體的柔軟性特別好,不是因為父母阻攔,差一點被招進文工團學員班。那時,我們倆睡一個被窩,不上課了,沒有玩的地方,就你一句我一段將這幾場戲全唱完,隔壁左右的叔叔阿姨們忍不住抱怨:“吵死了”“別叫了,小祖宗們!”

大概是1972年,我們縣新修的大型水利工程“洪湖排水閘”竣工,當時“縣革委會”指示文工團排一部大戲宣傳慶賀。文工團便緊鑼密鼓排演歌劇《水鄉民兵》。因為是新戲,又與我們的生活相關,我非常喜歡,一有空就鑽到劇場內,把個劇情記得爛熟,恨不得上舞臺去演那個女民兵連長。劇中,有一個女特務,是國民黨潛伏下來的,想破壞社會主義建設,要用炸藥炸掉剛剛建好的排水閘,造成水患,她偽裝在施工者中,就在她要點燃炸藥包的時候,被女民兵連長抓住了。因為這一戲劇衝突,小小的我,被故事抓的揪心,生怕女特務真的把閘炸掉了。

後來,我悟出,戲一定是要有矛盾,有對立面。工作後,有一次參加“戲曲創作培訓”機會,才知道這叫“戲劇衝突”。小時候不知道,只知道戲裡一定要有個壞人,壞人越壞越好看,壞人被好人識破受懲罰才過癮。

1974年,我上初一,正是“教育要革命”的年代,學校裡上課成了副業,別的東西成了主業。學農是真正到農民家裡“三同”,同吃同住同勞動,班上成立了各種興趣小組,也經常排節目。我比較活躍,拉幾個同學排了一個小品,自己扮上一個地主婆,腐化拾糞的學生們。

自己編的臺詞,自己做導演,分配角色,安排服裝,不遺餘力地醜化自己,用方巾包著頭,窩著胸,在班上演出時,讓同學們差點笑岔了氣,那情景終生難忘。

一個洪湖伢的家鄉情與戲曲音

我從來不是出類拔萃的好學生,但往往會給老師留下一點小印象,1978年高考之際,鬼使神差愛上了小說,並用寫作文的夜晚,寫了我人生第一篇小說《同學之間》,在學校裡傳來傳去。

因為連續參加校、鎮、縣作文大賽,我都力拔頭籌,又趕上結束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我有幸被安排在縣文化館工作。16歲的我,真不知工作是怎麼回事,尤其是文化館的工作,但碰上了一群待人誠懇、熱情,有本事的老師和有理想、有追求的大哥大姐們!他們教會我太多的東西,讓我受用至今。毫不誇張地說,那時的文化館真是人才之地,同時他們也甘為人梯,默默地做著寫作、繪畫、導演等群眾文藝輔導工作。

文化館裡有三位前輩老師,一位終生寫一個劇本《陳友諒》,陳友諒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農民英雄。他採訪,收集的資料可以出一部長篇小說。一位是文革前的老牌大學生,學音樂的,嘴唇上留著一排密密的小鬍鬚,他的同輩人叫他“鬍子”,他拉大提琴好聽,有種說不出的蒼涼,他帶我到鄉下采風,用一個很舊的錄音機,跑了不少地方,幾年後整理出了兩本厚厚的“洪湖民歌集”。還有一位是副館長,看劇本,聽唱腔,發現各種藝術苗子,一看一個準。那時候,文化館的人個個都有忙不完的事。從春天開始,就忙培訓,全縣十幾個公社,每個公社都有文化站,每個文化站都有一個鄉劇團,都要排演一個大戲,秋收之後,鄉劇團不僅僅在本鄉本土演,還要拉到縣裡匯演。這之前,文化館會組織一支觀摩隊伍,騎著自行車,浩浩蕩蕩地來到各個文化站觀看演出,開個座談會,認真研究戲裡戲外的事,從劇本到美工,再到演員。我當時在“鬍子”老師手下編《洪湖文藝》雜誌,編全縣各地業餘作者郵寄來的小說、詩歌、曲藝,自己也學著寫,也在上面發表過。碰上沒事,也被老師們邀上,騎上自行車,跟隨他們十幾裡甚至二三十里到各公社去看戲。

那時候的農村還很窮困,但農民們喜愛戲曲的熱度真是沒法形容。公社禮堂,打穀場上,拉起電線,亮起汽油燈,鑼鼓點子一響,十里八鄉的人像過節樣趕來。幾乎都是唱荊州花鼓戲,老戲有《站花牆》《玉堂春》,新戲有《田螺姑娘》等等,臺上唱臺下和,分不出戲裡戲外,曲盡人散後,老師們還要與文化站長、戲班裡的師傅、主要演員討論戲裡的漏洞,不盡人意的地方。有時候,看到他們朋友似的一支菸遞來遞去,題外話題內話,哈哈笑中結束。後來想,這應是快意人生吧!這當兒,我明白了青衣與花旦的差異,知曉了丑旦頭上總要戴上一朵花,嘴邊要貼上一顆痣之類。

1981年,文化館派我去地區戲校參加“全省青年戲劇創作培訓班”學習,班上同學中有不少都是當時全省文藝界響噹噹的人物,小戲大戲都有創作的經驗。我年紀小,剛剛十八歲,很珍惜這個學習機會,上課總坐第一排,認真做筆記,放學後,再把筆記整理一遍。講課老師有不少大名鼎鼎,像餘笑予,謝魯老師都來給我們上課,真是腦洞大開呀,我知道了中國戲曲與西方戲劇的區別,明白了中國戲曲舞臺上的“程式化,虛擬化”,當時朱世慧會還專程來給我們演出了京劇摺子戲《一包蜜》,這出戏讓他在全國有了名氣。

三個月後,結業回到文化館,館長們就決定組織一次全縣戲劇培訓班,並讓我將學習的內容之一“戲劇主題”給大家講一下。天呀,我直冒冷汗,百般推脫,館長說,“把你聽來的再講一次就好”。我只好硬著頭皮認真研究學習筆記,把老師在講課時提到的作家、劇本從資料室、圖書館借出來,開始寫講義。那天,文化館小排演廳改為會議室,裡面坐著來自全縣30多位文學、戲曲愛好者、文化站長,我不知怎麼上的臺、怎麼開的口,只記得,襯衣全溼了,我想象得出,自己一定糟透了。後來。一位文化站長几乎是安慰我說“小姑娘,你講課時的聲音蠻好聽”。但有了這一次體驗,後來的日子裡,我獨自一人跑遍全縣各個文化站,給當地的文學愛好者講過“戲劇創作”,還講過“民間文學收集整理”等等。

一個洪湖伢的家鄉情與戲曲音

幾年後,我考入大學,離開洪湖。在校期間還參加過學校裡文藝演出,與班上的同學合作小品,走上舞臺,自己特別的開心。畢業後,分配在省委黨報從事新聞工作,因為有過去的從業經歷,報社安排我跑文化,這也正是我的心願,對所採訪的領域比較熟悉,少一些彎路,很快就得心應手了。我採寫過全省各類戲曲名家,各種演出活動。1991年,到雲南採訪“第一屆中國藝術節”時,我跑到雲南省京劇團,專訪了湖北籍的京劇大師關肅霜,她是全國京劇界大名鼎鼎的武旦,能唱能演,能翻能打,她演的《鐵弓緣》無人能比。那天,60多歲的關老師正在與她的弟子們排練《鐵弓緣》,為的是向藝術節獻禮,關老師和她的弟子們都帶著妝,一絲不苟,各種打鬥,令人眼花繚亂,但我還是感覺關老師的動作不是很靈活了。沒想到,第二年,64歲的關老師卻離開人世,過早地離開熱愛她的觀眾,我很難過,也慶幸有過一次採訪她的機會,並把她的近況、信息帶給了家鄉的讀者們。之後,我到北京參與報道全國第一屆戲曲梅花獎評選。那些天,也是讓我大開眼界。舞臺上的梨園弟子們個個身手不凡,不管他們是否獲得了首屆梅花獎,但後來都是響噹噹的角兒。

近年,我省舉辦了多次全國性的戲曲大賽,我作為部門負責人,也多次策劃組織報道,濃墨重彩展示我省戲曲成就,藝術影響力,同時也呼籲傳統戲曲如何在現代社會中傳承與創新。幾年裡,我帶著年輕的記者跑了不少縣市,採寫了各地文化發展,文化傳承的新聞報道,感覺老百姓的文化生活多起來了,豐富起來了。尤其是戲曲進校園活動中,武漢、新洲、松滋不少中小學,真的是在做戲曲傳播的童子工,讓我不由得想到自己孩時如飢似渴的經歷。

可是,對家鄉洪湖,我給予了關注,但卻沒有寫作的衝動。曾經忙碌的內荊河上鋪上了鋼筋水泥,建起的是一個廣場;那座讓我魂牽夢縈的戲園子鼓遠聲息,早已被金融大樓取代;文化館不辦雜誌了,不搞培訓了,失去了過去的功能,小院落被周遭的建築擠得喘不過氣來;花鼓戲劇團擠在一個民居樓裡,聽妹妹說,幾個好的中青年演員都跳槽到相鄰的縣市,剩下的就去趕趕婚喪嫁娶,開業典禮之類。

今年春節,我回洪湖陪父母,大年初一,我又一次沿著有些陌生的街道,尋找記憶中的過往;但時間會讓事物不復以往,甚至不復存在,就像兒時的同學,見到我會萬分失望一樣。

我默默告之自己,不要因為自己的過往而一廂情願,不要被眼見的現狀誤導而不快,你看到的可能是一種表象,你沒看到的也許更真實。但我的心盼著家鄉能更好、更美、更有影響力,盼著家鄉像“洪湖水浪打浪”那樣唱響祖國的山山水水!

一個洪湖伢的家鄉情與戲曲音

祖籍湖北,1991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現供職湖北日報傳媒集團,資深新聞媒體人,湖北省作協會員,主要作品有中短篇小說集《絕對逃離》。

本文原載《長江叢刊》2018年4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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