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波送一僧來:忍辱負重爲佛法的寄禪法師

洞庭波送一僧來:忍辱負重為佛法的寄禪法師

佛教在漢代傳入中土,到唐代禪宗創立了叢林制度,其他宗派亦爭相效仿。這可以算是佛教適應中國國情和時代的一大變革,各個寺廟從此成為一個類似中國家族的小共同體,有尊卑,有師承,嚴格地按照科層制進行管理。

到了清朝末年,工商業文明對中國傳統的農耕文明產生了巨大的衝擊,早已在中國生根結果的佛教也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傳統的叢林制度下,佛教寺廟散落各地,互不統轄,因門戶之見還彼此攻訐,相比之下,外來的天主教、基督新教的組織化、執行力遠甚佛教。太虛法師曾對此感慨道:

佛教寺院原為僧團制度,在中國則適應宗法而成一寺一庵變相家族,只有家族而無教團。教團萌芽清末之僧教育會,入民國為中華佛教總會及中國佛教會,斷斷續續,有了三十多載,距組織之健全尚非常遼遠。

在中國近現代第一個全國性佛教組織——中華佛教總會的籌建中,出身於湖南湘潭縣貧苦家庭的傳奇僧人寄禪法師居功至偉。

寄禪法師是湖南省湘潭縣姜畲人,生於1851(咸豐辛亥年)年。姜畲是舊時湘潭縣的西邊門戶,西北距韶山大約20公里,處漣水之濱,後來修建的潭邵(湘潭至邵陽)公路經過此地,自古為交通要衝。

清朝末年湘潭縣出了三位詩壇怪才。兩位是王闓運的弟子鐵匠出身的張正暘,木匠出身的齊白石。另一位就是“詩僧”寄禪法師。法師俗姓黃,名讀山,出家後師父此法名敬安,字寄禪。據他的《自述》言:

七歲失母,諸姊皆已嫁,父或他適,則預以餘及弟寄食鄰家。日昃不返,即啼號蹤跡之,里人為之惻然。年十一,始就私塾授《論語》,未終篇,父又歿。零丁孤苦,極厥慘傷。弟以幼依族父,餘無所得食,乃為農家牧牛,猶帶書讀。一日,與群兒避雨村中,聞讀唐詩,至“少孤為客早”句,潸然淚下。塾師周雲帆先生駭問其由,以父歿不能讀書對。師甚憐之,曰:“子為我執炊爨灑掃,暇則教子讀,可乎?”即下拜。師喜甚,每語人曰:“此子耐苦讀,後必有所樹立,餘老不及見耳。”無何,師以病歿。然餘遵師遺訓,不欲廢業。聞某豪家欲覓一童伴兒讀,即欣然往就。至則使供驅役,自讀輒遭呵叱,因悲嘆以為屈身原為讀書計,既違所願,豈可為區區衣食為人奴乎!即辭去。學藝,鞭撻尤甚,絕而復甦者數次。一日,見籬間白桃花忽為風雨摧敗,不覺失聲大哭,因慨然動出塵想,遂投湘陰法華寺出家,禮東林長老為師。時同治七年,餘方成童也。

洞庭波送一僧來:忍辱負重為佛法的寄禪法師

寄禪法師像

法師早年燒掉了兩根手指頭禮佛,因此又有“八指頭陀”之號。他於詩學與佛學很有慧根,但由於年少時讀書不多,詩句吟出,一旦落筆,往往點畫不全,十字九誤。

寄禪法師是在衡山祝聖寺受的具足戒。他一心苦修佛法,心無旁騖。當時的首座精一法師喜歡寫詩,寄禪作為剛受戒的小和尚,竟然規勸精一法師:“出家人不究本分上事,乃有閒工夫學世諦上文字耶?”

有一年他到了岳陽,陪著一位舅舅登上岳陽樓。文人雅集,分韻賦詩,寄禪法師望湖光粼粼,一碧萬頃,口吟了一句“洞庭波送一僧來”,此句被廣為傳頌,自此,法師於詩道一途,尤為用力。如他自己所言:“然以讀書少,用力尤苦,或一字未愜,如負重累,至忘寢食。有一詩至數年始成者。”

寄禪法師以出世之身,懷救世之心。他的詩歌中處處可見憂國憂民的殷殷之情,拳拳之心。

甲午戰爭爆發後,清廷命令湘軍宿將魏光燾、陳湜、李光久在湘地募軍出關迎戰,牛莊一役,異常慘烈,湘軍戰敗。寄禪法師從胡志學那裡聽說戰場情形,寫了五絕句,其一為:

一紙官書到海濱,國仇未報恥休兵!

回看部卒今何在?滿目新墳是舊營。

《辛丑條約》簽訂後,法師問訊,大為悲慟,賦詩云:

天上玉樓傳詔夜, 人間金幣議和年。

哀時哭友無窮淚, 夜雨江南應未眠。

於一位大德而言,作詩畢竟是餘事,是用來調護心靈的。寄禪法師一生功業主要在復興當時已搖搖欲墜的漢地佛教。在保護寺產、聯絡各地佛教人士,貢獻尤巨。可以說,他更是一位佛教界的社會活動家。

太平天國起事後,席捲中國南方,作為“拜上帝教”立國的軍事集團,洪楊的軍隊佔領一地,首先做的就是毀掉孔廟與佛寺。因此,東南一帶,許多千古名剎受到了毀滅性破壞。太平天國被鎮壓後,“洋務運動”起,西風東漸,各地又以辦學為名來佔領佛寺。寄禪法師是一個很會走上層路線的人,他奔走於達官顯貴之間,藉助官府的力量來維護佛門利益。如1884年,寄禪法師返回湖南,主持衡陽上封寺,上封寺有寺田數千畝,山、田多為佃農侵佔,寄禪法找到巡撫吳大澂,幾番關說斡旋,要回了寺廟的土地——當然,如果以後來階級鬥爭的學說來衡量,這是僧侶地主階級和官府,一起欺壓貧苦農民。

寄禪法師先後住持衡陽大善寺、寧鄉溈山寺、長沙神鼎、上林寺和寧波天童寺。在他的領導下,這些寺廟風氣得到整肅,氣象蔚然一新。寄禪法師還提倡寺廟自主興辦僧學堂,此舉既為了應對“廢廟興學”的壓力,同時也是培養佛學人才的自強之舉。

辛亥革命後,民國建立。1912年,寄禪法師在上海開始籌建中華佛教總會,同年4月,各地佛教代表代表在上海留雲寺召開籌備會,寄禪法師被推選為會長,總領佛教總會的全面工作。總會會址設立於上海靜安寺。為了爭取政治人物的支持,寄禪法師為籌建中華佛教總會親自拜謁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先生,孫中山覆函中說:

道衰久矣!得諸君子闡微索隱,補弊救偏,既暢宗風,亦裨世道,曷勝讚歎!近時各國政教之分甚嚴,在教徒苦心修持絕不干預政治,而在國家盡力保護不稍吝惜,此種美風,最可效法。

寄禪法師沒有等到佛教總會正式成立那一天,卻遽然而逝,原因還是為了維護廟產。湖南老家的安化縣發生搶奪寺產銷燬佛像事件。當時已是袁世凱任民國大總統,首都仍在北京。安化當地僧侶聯名具狀內務部,請求政府發文件來保護寺廟,而內務部拒不行文。1912年底,寄禪法師趕到北京,和法源寺住持、弟子道階法師赴北洋政府內務部陳情,主管其事的禮俗司司長杜關態度蠻橫。寄禪法師的脾氣也不好(唉,我們湖南人當了大和尚也是這樣),兩相爭吵起來——據說杜司長還扇了寄禪法師一巴掌。受到侮辱的法師憤而返回法源寺,於當晚圓寂。

洞庭波送一僧來:忍辱負重為佛法的寄禪法師

法師圓寂地法源寺

法師的湘潭縣同鄉好友楊度在《八指頭陀詩文集》序言中敘述此事道:

民國元年,忽遇之於京師,遊談半日,夜歸宿於法源寺。次晨,寺中方丈道階奔告予曰:“師於昨夕涅槃矣。”予詢病狀,乃雲無病。

楊度當時正依附袁項城,權迷心竅,想做大官,當然不會明言法師受了內政部官員的羞辱,只用了“乃雲無病”的曲筆。

是年八月,寄禪法師正在上海籌備中華佛教協會,在寫給湖南一位居士吳嘉瑞信中言:

矧當此剎土變遷,新故交替,滿目瘡痍,俯時哀世,悲從中來。吃衲(寄禪法師略有口吃,故此自稱)曩有“青天欲墜雲扶住,碧海將枯淚接流”,“獨上高樓一回首,忍將淚眼看中原”等語,不圖今日竟寫此支那慘像也。

..........

吃衲徒高僧臘,無補緇門,內傷法弱,外憂國危,每一念及,輒欲絕粒,促此報齡。又苦被大眾謬推總持佛會,負責有在,死非其時。且恐僧徒無識,為外界激刺,資生既失,鋌而走險,依附外人,更起國際宗教交涉,只得忍辱苟延殘喘,妄冀能續一線垂危之慧命,用報佛恩。

國運民瘼,無時不縈繞在這位老和尚胸間呀。寄禪圓寂後,其兩大弟子太虛法師、圓瑛法師擔當重任,成為佛教界宗師級的大德高僧,可謂身亡而法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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