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笑傲江湖》裡的任盈盈，是廣大男性心目中的理想伴侶。
任大小姐長得漂亮，又與令狐沖興趣愛好相似，平時兩人在家裡，可以一起翻翻《葵花寶典》，研究一下東方不敗叔叔的繡花針……
興致好的時候，一人彈琴，一人吹簫，合奏一曲《笑傲江湖》，隨手上傳一張自拍，整個朋友圈都被餵狗糧。
貌美如花，紅顏知己，靈魂伴侶……任何一個詞，都能輕易戳中我們的心，何況任盈盈兼而有之。
但，畢竟是小說。
如此完美的另一半，現實生活中有嗎？
有。
蘇東坡的侍妾朝雲，某種程度上，正是東坡大俠的“任盈盈”。
許晴版任盈盈
二
故事還得從公元1074年說起。
那一年，朝雲12歲，在杭州的歌舞班子裡學藝。
你見過凌晨四點的西湖嗎？
當別人還在呼呼大睡的時候，朝雲已經在練功房裡揮汗如雨，吊嗓子，拉筋、壓腿、下腰……一點也不比今天的“101女團”輕鬆。
再熬上幾年，她就可以正式出道了。
北宋的歌舞藝人市場需求很大，官員們每次擺酒請客，席間總少不了能歌善舞的藝伎點綴。
有需求就有供給。
當時流行一種風氣，窮人家“重女輕男”，生個兒子隨便養養，生女兒就要往“藝人”的方向好好培養，吹簫、彈琴、跳舞、玩琵琶……實在才藝欠佳，臉蛋長得漂亮也行。
反正得有一技之長，能在人才濟濟的藝伎市場中脫穎而出。如果運氣好，被席間某位有錢有地位的大佬看中了，牽著小手領回家，至少未來一段時間內，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安穩日子。
我們不知道朝雲的身世背景，但她很可能也是這樣進的歌舞班子。
她年紀還小，正式出道還要等上幾年。
不出意外，到她十五六歲的時候，也會亭亭玉立在西子湖畔，載歌載舞，陪酒歡笑，等待著被一眾油膩男挑選的命運。
命運的轉折，就在這個時候出現。
——通判老爺蘇東坡家裡，想買一個丫鬟。
蘇大人名滿天下，蘇夫人賢惠善良，對下人不錯，從沒聽說過什麼虐待毆打的慘劇。
消息傳出，歌舞班的不少姐妹們立馬抻長了脖子，託關係，投簡歷，希望能獲得這個性價比相當不錯的機會。
結果，蘇夫人相中了朝雲。
不難想象，12歲的朝雲一定眼睛明亮，手腳利落，舉止大方，應答得體。
總之，給人感覺是個靠譜的姑娘。
就這樣，她離開了歌舞團，來到蘇府。
身為丫鬟薪水不高，但福利待遇很穩定，更重要的是，她開始有了一個“家”。
三
從12歲到17歲，大概是朝雲一生中最無憂無慮的時光。
她在蘇府平安健康地長大，菱花鏡中的少女，漸漸褪去嬰兒肥，微微一笑，青澀而又美好。
平靜的時光，卻被外界打破。
在她17歲這一年，蘇家發生了一件大事——東坡被捕入獄。
對手很兇殘，罪名很嚴重，一大家子人哭哭啼啼，提心吊膽，生怕哪天就被叫去太平間認屍。
好在雷聲大雨點小，最後只判了一個流放。
18歲的朝雲，跟隨主人來到湖北黃州。
應該就在這幾年間，她從一個小丫鬟，正式成為東坡的侍妾。
這個轉變，是很自然的。
在宋代，有些妾原本就是府中的婢女，既要幫主母料理家務，也要照顧男主人
的生活，“侍婢”和“侍妾”的意義基本一致。
從後人的角度看，朝雲嫁給東坡，成就了一段才子佳人的千古佳話。
但在當時的環境下，實在算不上什麼美滿姻緣。
且不說東坡是一個上了政府黑名單的“危險分子”，至少在物質生活上，他們過得相當慘淡。
沒錢沒地方住，房子要自己蓋，田要自己種。
別人嫁了官老爺，可以吃香的喝辣的，打扮得漂漂亮亮。
朝雲嫁給蘇東坡，卻要穿粗布喝稀粥，面朝黃土背朝天——還不如回西湖夜總會呢。
但她嫁的人，畢竟是蘇東坡。
物質可以貧乏，精神必須富足。
據東坡回憶，朝雲是到了蘇家以後，才開始學習讀書寫字的，指導老師多半就是東坡自己。
學東西要講究天賦，興趣。
朝雲學的怎麼樣？
“敏而好義”，是老師給學生下的評語。“敏”，說明她天姿聰穎，有悟性，可以參照《倚天屠龍記》中趙敏的形象。
哪個老師，會不喜歡朝雲這樣的學生？
哪個學生，會不崇拜東坡這樣的老師？
東坡本身就是超級文藝達人，夫人王閏之雖然賢惠，到底少了點共同語言，少了點詩和遠方。
現在，多了一位冰雪聰明的枕邊人。一個寫歌詞，一個就能聲情並茂地唱出來，一個玩樂器，一個就能長袖翩翩地舞一曲。
生活有了小情趣，種田，也能種得有滋有味。
流放黃州的五年期間，東坡創作了大量在中國文學史上極具分量的作品，包括顛覆北宋流行樂壇的新時代好聲音“大江東去”、“莫聽穿林打葉聲”“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讓黃州赤鼻磯一炮走紅、成為千古名勝景點的《前赤壁賦》、《後赤壁賦》……
我暗戳戳地揣測一下，有美貌聰慧的朝雲姑娘
倚窗伴讀、磨墨烹茶、唱小曲兒，天才的靈感可能更容易被激發。更何況，在東坡47歲的時候，幼子蘇遁呱呱來到人世，半百之年，喜得貴子，老爹的心情可以想象，多半開心地要飛起來了。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久，他們就遭遇到人生的一個重大打擊。
四
流放結束、離開黃州的那一年，朝雲的兒子蘇遁在南京夭折了，不到一週歲。
在他出生三天的時候，東坡寫了一首詩，大意是：“哎呀，現在的娃都好膩害，五歲就會彈鋼琴、做奧數，我嘛，覺得我家遁兒還是笨一點好，只要一輩子平平安安、順順當當，我就心滿意足了。”
蘇遁的“遁”字，本身就有隱藏的意思，大概是不希望像他老爹一樣鋒芒畢露，惹禍上身。
偏偏事與願違，孩子不到一歲就沒了。
那一年，朝雲才22歲。
22歲的現代女孩子們，正在大學裡愉快地玩耍，陪男朋友喝啤酒、熬夜看世界盃、為梅西C羅打call，最大的不順心，可能也就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22歲的朝雲，承受喪子之痛，萬箭穿心。
東坡接到聖旨，本來是要去河南汝州的，現在索性不去了，直接給皇帝老闆開出拒信：“官家，我實在走不動了，看來看去，也就常州近一點，想去那裡養老。隨便你批不批，反正我主意已定。你看著辦吧！”
皇帝大老闆收到如此清奇的拒信，估計也是一頭黑線，考慮了半天，居然大筆一揮，準了，到底愛惜人才。
東坡此舉，固然有政局不明、生怕再一次捲入風波的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找一個相對安寧的地方、照顧傷心欲絕的朝雲，也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兩顆悲慟的心，只能相互撫慰，在撫慰中，加深對彼此的依賴和理解。
五
天變得很快。
舊老闆掛了，新老闆上臺，東坡又回到風雲變幻的帝都。
換作別人，一定會珍惜來之不易的機會，管住自己的嘴，少說少錯，不說不錯。
東坡最大的毛病，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看不慣的要說，不但要說，還要公開地說，大聲地說，激情滿滿地說。
他粉絲又多，隨手發一個朋友圈，炮轟時局，閱讀量一下子躥上10萬+，留言區裡一堆點贊叫好，搞得當權派很沒面子。
有人鼓掌，有人擔憂，有人力挺，有人唱衰……
說了一籮筐，比不上人家朝雲一句話：“你這個人吶，就是一肚子不合適宜。”
周圍倒吸一口涼氣，這、這、這……太犀利了吧？！
東坡卻笑了，得意地說：“小朝啊，還是你最懂我的心。”
也難怪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把朝雲和寫“白頭吟”的卓文君、跟李靖私奔的紅拂女並列在一起，稱讚她“聰俊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
這樣的女子，魅力擋都擋不住。
東坡的一位弟子秦觀，就是那個寫“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風流大才子，專門為她寫了一首歌。
大意是：朝雲啊，我看你原本是巫山上的神女，為東坡動了凡心，這才下凡來到人間。不過呢，說不定東坡上輩子是楚襄王，和你正好是一對兒……反正你倆就是前世有緣，今生來聚。唉，將來你長袖一舞，回巫山繼續做神女了，不知道還記不記得今天秦某人為你寫的歌？
也是很會誇了。
雖然有拍馬P之嫌，但至少能反映一件事：朝雲不僅僅是一位色藝雙絕的美人，她的心靈，她的氣場，已和東坡相當接近。
惟其如此，才有後面的故事。
六
政策像鐘擺，一會向左擺，一會向右擺。
公元1094年，終於掌權的宋哲宗把御案一拍：“朕決定了，恢復新法，幹出一番事業！”
大臣章惇道：“但凡破舊立新，總要先找一個名氣大的人開刀，才能震懾住那些頑固不化的舊分子。”
哲宗思考：“找誰呢？”
章惇一笑，點開手機，指著“子瞻公眾號”的頭像，道：“喏，這裡有個現成的。”
哲宗看了看公眾號的粉絲數量……終於點頭。
就這樣，58歲，白髮蒼顏的東坡，被自己的學生皇帝先貶到廣東英德，一個月內，又被髮配到嶺南惠州。
那時，他的第二任夫人王閏之已逝世，家中尚有一眾姬妾（北宋士大夫有蓄養姬妾的風氣，據說還是皇帝親自鼓勵的，不能由此推導出東坡好色）。
除了朝雲，其他女人們都揮一揮衣袖，輕輕地離開了他。
這沒什麼可譴責的。
東坡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以他的性格，也不忍心讓那些青春靚麗的女孩子們跟著自己，去萬里之外的蠻荒之地受罪。何況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連有著一紙婚約的老婆都未必靠得住，更別提只是富貴生活點綴品的姬妾。
離開，是在情理之中，無可厚非。
不離不棄，超越了一般情理，值得我們敬佩。
東坡當然也很感動。
他撫著朝雲的秀髮，感慨地說道：“想不到我比白居易那老頭兒有福啊！老白風流了一輩子，一會炫耀’櫻桃樊素口’，一會‘楊柳小蠻腰’，臨到老了，病了，沒一個人願意跟他。”
七
有人說，朝雲此舉，是為了報答當年蘇家把她從西湖夜總會贖身，給了她一個家。
我更願相信，這是出於她的本心。
前面說過，東坡評價她“敏而好義”，“好義”指熱心腸、講義氣，她應該是一個骨子裡極重感情的人。
一個女人，在她最美好的年華，遇上了一個極易讓人心動的男人。從此，她在成長，他在成熟，一起經歷風雨，一起流淚，一起歡笑。
她越來越明白他，他也越來越瞭解她……就像剝洋蔥一樣，把自己的內心一層層剝開，雖然會嗆得流淚，卻能直擊到最柔軟的心底，然後突然發現，原來彼此之間是這般相似。
——患難來臨的時候，你可能會放棄合作伙伴，卻不會拋棄一個心意相通的靈魂伴侶。
於是朝雲陪著東坡，一起穿越千山萬水。
在惠州，他們一起釀桂花酒，一起研究怎麼做一頓美味的羊蠍子，一起狂吃荔枝三百顆，一起參禪論道，共同探尋宇宙的奧秘。
酒醉微醺之際，一個填詞寫歌，一個唱出清亮的歌聲：“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這首《蝶戀花》，不就是屬於他們的“笑傲江湖曲”？
東坡說“不辭長作嶺南人”，除了荔枝好吃，朝雲的朝夕相伴，應該也是一個重要因素。
八
其實，東坡的性格，和令狐沖有很多相似之處。
真性情，灑脫不羈，豪氣萬丈，追求自由，赤子之心……
這些詞，用在東坡身上很合適，用在令狐沖身上，也很妥帖。
“令狐沖”的“衝”字，就很有意思。它可以代表情感強烈、不顧一切，如“衝動”、“衝鋒”，也可以代表謙遜，看上去空虛，實則無窮無盡，如“大盈若衝”。
是不是和東坡很像？
他們的愛情故事，也很相似，都曾歷盡磨難、嚐遍悲喜，從相知、相識再到惺惺相惜。
愛上一個人的皮囊，不難。難的是，愛上對方的靈魂。
所以我們都喜歡《笑傲江湖》，喜歡東坡與朝雲，因為千金易得，靈魂伴侶，可遇不可求。
正如任盈盈當年悵然地一問：“琴簫合奏，世上哪裡去找這一個人去？”
很幸運，她找到了，東坡也找到了。
雖然不能像“衝盈”一樣攜手白頭，但朝雲用盡了一生來陪伴東坡。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平靜地念著佛家謁語：“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這不是四大皆空，而是對東坡的勸慰，希望他可以釋然、放下。
東坡也確實不辜負她的苦心。
朝雲逝世不久，他就被流放到海南，沒有亞龍灣的碧海銀沙，只有狂風巨浪、潮溼悶熱，“食無肉，病無藥，冬無炭，夏無寒泉”，睡在桄榔林裡，與白蟻共枕同眠。
他被打倒了嗎？
沒有。他依然可以收弟子，辦學堂，可以牽著狗四處溜達，拉著鄰居不讓走，非要人家講鬼故事，還可以慢悠悠地煮茶釀酒，樂顛顛地唱著歌謠：“……海南啊海南，誰說這裡不會下雪？春風吹，楊花飄，恰似雪花漫天飛……”
不管在哪兒，他都不會孤單——朝雲已經成為他心靈的一部分，伴著他，在天涯海角自由地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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