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緊張地說:我可能寫了個賈(假)寶玉

有則笑話。林黛玉緊張地說:“我可能進了賈(假)府,我可能遇見的是賈(假)寶玉。”


曹雪芹緊張地說:我可能寫了個賈(假)寶玉

玩諧音梗現在比較流行。早在幾百年前,曹雪芹在為《紅樓夢》裡的人物取名的時候,就運用了各種“手段”,“諧音”就是其中一種。為了理解人名背後所包含的意義,有些人專門研究書中人物的命名方式。

至於有沒有意義呢?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過我覺得有,至少可以告訴林妹妹:你進了真的賈府,你遇見了真的賈寶玉。

曹雪芹緊張地說:我可能寫了個賈(假)寶玉

講解:沈文凡,文學博士,吉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文系主任,中國古代文學學科學術帶頭人。

曹雪芹緊張地說:我可能寫了個賈(假)寶玉

為什麼研究“命名”和“釋名”?

命名文化與釋名文化,都是我們解讀《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的好方式。

首先要注意,

曹雪芹在為《紅樓夢》中的人物命名時,確實是有明確的主觀構想的。因此關於《紅樓夢》人物命名的研究,從作品產生之後一直沒有中斷。命名文化,是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揭示出來的,經過多年來的專家研究,觀點已經大體明確。

1980年,金啟孮先生髮表《紅樓夢人名研究》一文,主張用諧音的方式解讀書中人名,帶來了很大啟發。但問題在於,各地方言不一樣,諧音是否準確?這也值得研究。個人認為,《紅樓夢》使用的語言應為清代官話,以滿族漢語為主,更接近北京話。

諧音主張之後,又經過一些研究,人們發現《紅樓夢》主要人物的命名皆取自詩詞。後來傅繼馥先生髮表文章《紅樓夢人物命名的藝術》,說曹雪芹是中國小說史上第一個自覺、全面、卓越地運用“人物命名”這一藝術手段的作家。

孔令斌先生集中寫了幾篇文章,主要探究《紅樓夢》中丫鬟的命名。比如《從人物命名看襲人與紫鵑形象的平面設計及其文化意蘊》《略論中丫鬟人物的命名》等等。對前人的觀點有繼承,也有創新。

儘量進行有深意的命名,這是中國文人的習慣。我們發現在《紅樓夢》之前,在宋代的一些畫本小說以及唐代的傳奇小說裡,一般也都不會採用“阿貓阿狗”的簡單命名。

釋名的範圍則更加深廣。中國文學史上有兩大公案,一個是白居易的《長恨歌》,另一個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有多少個讀者,就有多少種闡釋。接下來,我們將圍繞一些具體的點展開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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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這樣的探討是不是有點兒求之過深,難免穿鑿?

不是的。命名文化,本來就是中國傳統文化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且,一個人的名字對性格有很大的影響。在中國有很長時間,“狗剩”之類的名字大行其道。農村人喜歡給男孩兒起名叫“二愣子”,或者“二虎“。你看那孩子長大以後,真的又愣又虎。有的名兒聽起來不怎麼好,但它符合人的身份,也是好名兒。

關於命名與釋名的研究,可能對當今時代的民間起名、商業廣告創意都有幫助。

溯源:對前作的繼承與超越

《金瓶梅》開展出的明清世情小說脈絡,為曹雪芹提供了豐富的藝術借鑑材料,其人物命名方式及寓意,在《紅樓夢》中亦有跡可尋。比如在《紅樓夢》中有一個“迎春”,在《金瓶梅》裡也有一個“迎春”。同時,作者還會借用中國古典詩詞為人物命名,比如“襲人”。

在繼承傳統之外,《紅樓夢》全書四百多個人物的命名,皆有創新和匠心獨具之處,具有很強的思想性,並在龐大的故事結構中發生作用。其中有很多名字,

揭示了小說人物的個性、命運以及作者的褒貶之意,明確表達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具體的命名方式有因事而命,以及利用諧音、雙關、偏旁部首、喻託等方式。由此可見,《紅樓夢》在人物命名的藝術價值上,於前作有量與質的超越。

大家在釋名的時候,常會使用索引的方式。索引是可以的,但要有知識的廣度和深度來支撐。過分索引,也會帶來一些問題。比如襲人,大家都說這個名字來自陸游詩“花氣襲人知驟暖”。但其實只要你一翻唐詩,“襲人”就更多了,可能有二十幾個,而且都很貼合襲人的身份形象。如果再往前去追溯,可能還有。我認為對索引來說,溯源是非常重要的。

曹雪芹緊張地說:我可能寫了個賈(假)寶玉

襲人判詞

我們如果要深入研究《紅樓夢》,整個中國文學史、思想史、宗教史都需要涉獵,否則很難準確地把握某些人物形象。我們對書中人物名字的猜測,未必都對,因為曹雪芹很可能編織了一張比我們想象中更大的網。

“紅樓夢”或“石頭記”:從書名談起

除了“紅樓夢”,這本書還有另外幾個名字——“石頭記”“情僧錄”“風月寶鑑”。每一個名字都有道理,都抓住了小說內容的某一個側面。

我們都知道,“石頭城”和“金陵”一樣,是南京的別稱——那是曹雪芹早年生活的地方。此外,古人刻石記事,可以永存不朽,陝西碑林就是一個例子。“石頭記”這個名稱,可能表示這部小說很重要,可以傳世。

曹雪芹具有深厚的學識修養。他的祖父曹寅,在當時支持了《全唐詩》的出版。現在《全唐詩》隨處可見,但那個時候,可能是一個部門都買不起的。但我想,

曹雪芹的家中肯定有一部《全唐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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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因為從《紅樓夢》中我們發現,曹雪芹的詩學功底非常深厚。《紅樓夢》所涉及的詩詞風格不限於唐詩,但有很多比較接近唐詩,可見曹雪芹對《全唐詩》尤其偏愛。比如“石頭記”這樣的書名,很難不讓人想起劉禹錫的懷古詩《金陵五題》,是專門歌詠石頭城的。劉禹錫的詩裡是國家興衰,《紅樓夢》裡是家族興衰。而家族興衰,代表的其實也是國家的興衰。

在唐代及唐代以前的文獻裡,多次提到“紅樓院”,白居易的詩詞裡也提到過。那麼“紅樓院“是什麼呢?一般是指佛教僧人所在的地方。曹雪芹本人佛教思想很重,在這裡也有所體現。而從世俗角度來講,中國人喜歡紅顏色,“紅樓”代表的是豪門貴族的大宅院。在民間,常以“朱樓”“朱門”代指富貴人家。賈史王薛四大家族,不正是上通於天的豪門巨室嗎?由此來看,以“紅樓”命名,也十分契合全書的主旨思想。

“情僧錄”這個名字,同樣說明這部小說的佛教思想很重;“風月寶鑑”呢,強調這本書對人和社會的警示作用,也有道理。

寶黛釵命名:平行的愛情

關於寶黛釵命名的觀點比較多,挖掘也比較深。我比較認同的是,“寶玉”兩個字,暗含了“寶釵”和“黛玉”中的各一個字。雖然寶玉自己的追求是黛玉,但綜合整個家族的意志來考量,他和黛玉、寶釵二人的感情線是基本平行的。在我們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的女性長輩都喜歡寶釵,沒有喜歡黛玉的。

曹雪芹不是僅僅基於愛情關係來刻畫人物的,他是基於自己的理想。功利之人喜歡寶釵,理想主義者喜歡黛玉——這也是曹雪芹描寫的高超之處。我們不能以自己的主觀想象,代替實際情況。

曹雪芹緊張地說:我可能寫了個賈(假)寶玉

作者對寶玉的命名,已然呈現了寶黛釵三個人的愛情關係。至於有些人去研究,黛玉到底是什麼玉,是不是黑顏色的……我覺得不是特別重要。有人說“黛”是一種石頭,肯定不如“釵”是黃金。大家通過這個來判斷,黛玉和寶釵誰更重要,誰更可能與寶玉有結果——我覺得有點兒牽強。

黛玉,肯定也是一種好玉。就算是黑色的玉,現在也很難找,那在當時肯定也很珍貴。更何況,寶玉、黛玉,本來就都是富人家的孩子,都是很珍貴的。窮人家的孩子不會這麼起名。窮人家孩子起賤名,命硬,能抗住災禍。

傅繼馥先生認為,作者為寶玉、黛玉命名,是寓褒於貶。這個說法對不對暫且不說,至少他提出了一個新的破解思路。我們可以按照他的思路,進行資料的蒐集和考證。

是賈(jiǎ),還是賈(gǔ)?

對字義的解釋,可能影響我們對整部作品的理解。字義本身是中性的。你不能覺得哪個人最壞,就給他一個最壞的名字;哪個人第二壞,就給他一個第二壞的名字。曹雪芹絕對沒這麼幹過。

研究人名,我們還要研究他的字、號。一般古人所取之字,往往是名的補充解釋,是和名相互印證的。比如蘇軾,字子瞻,可以理解為“登軾而望之”;韓愈,字退之。“愈”是向前,“退”是向後,剛好反義相對;毛澤東,字潤之,“澤”和“潤”是同義詞,都是給人以恩惠的意思。

由此,我們想一想:賈赦,字恩候。所謂“恩候”,就是“侯恩”。大赦之後恩才能來,不然恩怎麼能來呢?這相當於一種預設,一種希望。最後皇恩浩不浩蕩,賈赦能不能赦,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些人過於強調從姓上進行分析,我覺得沒有足夠道理。比如賈赦,是不是一定就等於“假赦”?關於“賈”這個姓氏,我倒有另一種看法:

賈(jiǎ),在古漢語裡又讀成賈(gǔ),有買賣的意思,也有得到的意思。那麼“賈赦”二字,能不能理解為得到恩惠、得到赦免呢?能不能認為他想換回來一點兒、買回來一點兒,或者乞求回來一點兒對他的恩情呢?這樣的解釋,我覺得更合理些。

書中有那麼多姓賈的人,我們不能都像分析“賈寶玉”“甄寶玉”那麼分析。比如賈珍,如果把賈(jiǎ)理解成賈(),那就更體現了賈珍貪財、貪色的人品。

再說賈璉,有人說“賈璉”的諧音是“假戀”,說他很招女人喜歡,表面上很懂得愛女人,但實際上不是的。還有人說,“賈璉”就是“假廉”,我認為更是無稽之談。那麼,倘若把賈(jiǎ)讀成賈(gǔ)呢?是不是就表示賈璉總希望得到別人的愛,也很希望去愛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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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國府的嫡長子賈敷,八九歲就死了。這個名字,有人說也是諧音,叫“假意敷衍”。但實際上,

“敷”也有好的意思,比如“鋪陳”。有鋪陳,就有發揚光大。曹雪芹代書中的父母給自己的孩子起名,肯定也會起個寄予希望的名兒。

他們都是賈府的掘墓人

用諧音的方式來解讀曹雪芹為一些人物命的名字,一定是有道理的。而且不只是主角,書中一些過場小人物的名字,同樣意味深長。

賈府有個叫吳新登的庫房總管,有個叫戴良的倉上的頭目,還有個叫錢華的買辦。這三個人同時出現在第八回,且都是管錢管物的。對於吳新登,有脂硯齋評語:“妙!蓋雲無星戥也。”沒有星的秤意味著什麼呢?肯定不公平啊。由此看來,吳新登一定也是個沒有原則、沒有標準的人。

雖然這個人物毫不重要,曹雪芹還是以諧音的方式,把自己的鄙夷和嘲諷表達了出來。你看“吳新登”這個名字起得多麼好,寓意登高、登科,又大方又端莊。但實際上,他們都是賈府的掘墓人。

說到小人物,在賈政身邊,還有一幫清客相公。清客相公是什麼呢?他們如果在皇帝身邊,就是御用文人了。

賈政希望通過這些文人,把他自己的才華、寶玉的才華展示出來。

書中寫賈政在大觀園命寶玉題對聯,期間一個勁兒地罵寶玉。很多人都覺得賈政太苛刻了,其實,可能是因為不瞭解一個做父親的心。賈政對寶玉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他想通過這些清客相公,把寶玉推到一個頂級的高度。雖然那些請客們說的也不一定是真心話,但當他們誇讚寶玉的時候,賈政心裡一定樂壞了。

這些清客相公們也很聰明,他們清楚,賈政自己罵寶玉可以,他們卻一句都不能罵。所以你看,在整個遊園過程中,他們對寶玉的詩沒有一句批評。他們知道賈政需要什麼。

說到這裡,我總是不由地感嘆:曹雪芹對現實生活怎麼這麼熟?大概就是因為他善於觀察吧!咱們總是說俄國的托爾斯泰如何如何,我覺得曹雪芹的水平肯定超過他了。所以,我們很有必要把《紅樓夢》繼續地推向全世界。

話說回來,在曹雪芹給這些清客相公的命名裡,也有嘲諷、戲謔的成分在。

比如說卜固修,肯定是從諧音“不顧羞”來的,說他不知廉恥。在很多小說、電影裡,創作者常常會把清客文人貶低到極點。這不一定完全符合歷史的真實,很大程度上是藝術創作的需要。

“原應嘆息”,還是“無計留春住”?

個人以為,曹雪芹最終極的想法,是把世俗生活當成一種假象來對待。就像佛教思想中“第一義”“第二義”的概念,認為所有看得見的,都是假的。通過敘述一個大家族的故事,曹雪芹提醒人們,萬事萬物都可能由盛轉衰。

曹雪芹緊張地說:我可能寫了個賈(假)寶玉

賈府的“元迎探惜”四春,參照脂硯齋的說法,後人一般都解讀為“原應嘆息”。這樣的寓意是有道理的,但要說一定是這樣,我也並不完全認同。

春的概念,在中國古代特別多。傷春之情,是普遍的文人意識。例如辛棄疾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

一個“惜春”,其實已經闡釋出全部的意義。

元春在的時候,賈府還在鼎盛時期。後來整個家族由盛而衰,想力挽狂瀾而不得,想挽救春天而不得,想挽救家族的命運而不得——這樣一種思想情感,或許正是曹雪芹本人想要表達的。

日本的櫻花為什麼那麼盛行?因為那種悲傷,已經浸透到國民的心裡了。這種感傷的文學表現,最早應該出自中國。

但感傷應該適可而止,不然於人無益,於國也無益。

要想更好地解讀《紅樓夢》,我們還要孜孜以求,學習更多中國的傳統文化經典。單純地以《紅樓》解《紅樓》,不是不可以,但是會有很多的侷限。如果你能把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吸納進自己的腦海,再去看《紅樓夢》,你就能解讀得更加通透,獲得更大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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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整理:芹僮·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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