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讀「物」記 世上無情似有情

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物色:金瓶梅讀“物”記》

版本:中華書局2018年4月

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金鑲玉三事 蘇州博物館藏

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金事件兒·荷葉蓋罐

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金事件兒·荷包

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金鑲寶玎璫

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金鑲寶螳螂菊花簪 常州麗華新村出土

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銀鍍金草蟲啄針 上海盧灣李惠利中學明墓出土

金瓶梅读“物”记 世上无情似有情

草蟲簪的插戴 上海盧灣李惠利中學明墓出土

既不熟悉名物,也不懂古典小說,仍想大聲讚美《物色:金瓶梅讀“物”記》寫得精彩。

以物事勾連歷史

這實在是一本小書,只以幾十件《金瓶梅》中出現的小物件為綱,抽絲剝繭,織成一幅明代物質生活的長卷。儘管如此,每一章節都在原文情境裡收尾,專門說明這一件具體的東西背後,小說家用了多少匠心。篇章題目樸實無華,有些直呼其名目,譬如“珠子箍兒”、“金玲瓏草蟲兒頭面”,有些取自出場時的那一句話,譬如“胸前搖響玉玲瓏”,“鞋尖上扣繡鸚鵡摘桃”,還有林林總總的酒杯酒壺無法選出代表,就以“酒事”概括。從書名到篇名,無不忠實於物,把它們從文字海洋中打撈出來,擦洗乾淨,端端正正放到讀者眼前。

這正是本書的第一個好處。作者從事名物研究工作這麼久,無數次自陳關心的內容,“差不多集中在物質文化史中的最小單位,即一器一物的發展演變史”。從研究的一面來說,一切文本、圖像與實物都可以成為材料,要解決一件東西究竟是什麼的問題,或者若干條道路都能走通。可是從接受的角度來看,效果天差地別。材質、紋樣、工藝、風尚,諸般因素變化不休,而敘述總需要框架。從誕生寫到凋零,或者在一個時代之內做全景式俯瞰,固然都琳琅滿目,可也不免教人眼花繚亂。這一句詩中的,偏不在那一幅畫裡;到頭來勉強知其大概,卻記不得它曾經有多少曲折變化。

以一部著名小說為範圍,局面頓時改變。引文只需簡單說明物件出現在第幾回,主人公當時正幹些什麼,因何提它、用它,就是一個生動活潑的討論背景。在此基礎上旁徵博引,首先舉出大量實物說明它是什麼,再牽引時代相近的文獻來做佐證,就把它釘在時空中某一點座標上,真實可信,觸手可及。《金瓶梅》是作者討論的原點與邊界,也成了讀者探索時的柺杖和扶手。得到答案後放回原著中一看,可以找到使用這件東西的手感,由此真正相信,確實有人曾在它伴隨下度過一生。假若思想更加發散,這種寫法甚至能讓人意識到自己也正在時空中活著——假如你今年讀了幾本言情小說,節衣縮食買了書中同款卡地亞鑽戒。六百年後,焉知沒有學者對它再三致意,就像作者此時討論“金井玉欄杆圈兒”?

以物色串連情色

書的第二個好處,在於它真正能夠幫人讀小說。原著裡的“東西”何啻千百,單挑選出這幾類來,恐怕並不只是因為它們最有話可說。作者剋制,筆墨儘量不離物品本身,畢竟仍處處在為《金瓶梅》作鄭箋。譬如各色盒兒,各種酒杯,在小說中為不同的人所用。笑笑生用了心,每一件器物出場都貼合人物身份。我們的眼睛未經訓練,容易視而不見。作者也用了心,像評點古書,加圈加註,提醒我們不要做了睜眼瞎。至於涉及私情的物事,往往與情節發展密切相關,此即作者總結的“以物色串連情色”,因此解讀名物也就是在分析文本。

當年大家熱熱鬧鬧嫁到西門大官人家,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都有一張工藝繁複的床。隨著西門慶去世,床就賣的賣,搬的搬,跟婦人們一同星散人間。文章費許多筆墨,把這幾張床該是什麼樣子勾勒清楚,由此見出從華美到凋敝不過一瞬。本來到此已能證明小說運思綿密,筆下生波,作者行將收筆還引原文,非要點出笑笑生借月娘之口說的一句話:“人沒早知道的”。寫穿心盒也是一般。待把它的形狀與用處分說完畢,就回到小說中去。第四回西門慶與潘金蓮勾兌成功,乃是“向袖中取出銀穿心、金裹面,盛著香茶木樨餅兒來,用舌尖遞送與婦人”;第七十九回西門慶死於縱慾,大約因文字不太雅觀,書裡沒引,其實也有一場春藥助興的雲雨,而那藥同樣放在穿心盒中。必須明白這究竟是怎樣一件物事,才省得笑笑生構思時精細縝密,只是從未含情。

《物色》就著諸多小物件一一分說。合攏來看,足以證明原著主旨。情慾並不能使人安穩,命運如海,凡人在其中起伏,算計,掙扎,謀奪。區區微物裡見出世相,也見出笑笑生的才華和性情。這當然是文學研究。甚至是“結構論”、“文體論”、“性別話語論”這些近年流行的討論方式之外,一條務實而可靠的新路。雖然只是門外漢,也隱約覺得《物色》提示著古典小說研究的一個方向:當我們知道每一件東西究竟如何使用,才能理解它所負擔的那部分劇情。由此逆推作者何以如此安排,或者就言之有“物”,不至於空想空談。

最後有兩點出自私人趣味的讚美。一則,“世上無情似有情”,是宋人韓駒的詩,正好移來形容《金瓶梅》。作者毫不掩飾她對這部小說的喜愛。她肯承認笑笑生的冷眼和健筆,欣賞他把人性的一端寫到極致,充滿慾望而不帶溫情。世人或者覺得這太殘忍,而我不嫌。

二則,感到她珍愛筆下每一件器物,也在一個註腳中讀到了“不忍人之心”。那是討論女子繡鞋的一篇,說到明代女子纏足方式。一百十七頁下注說:雖有宋代實例,但看起來實在殘忍,不展示也罷——雖然人間常是寒涼徹骨,揚之水還是有情人。

“三事”也可以用作佩飾,而“三事”之“三”又是一種泛指,不足三事與多於三事,都不妨以“三事”概稱,常見的組合是挑牙兒和耳挖。每事都有一根系鏈,總束事件兒的花題造型通常取用如意雲朵,雲朵內再鋪排紋樣。蘇州博物館藏一副明代金鑲玉三事,雲朵式的花題內是個鏤金的無腸公子,花題金框下緣的三個小環裡繫了三掛金鍊,當心一掛底端是金挑牙兒和金耳挖,中腰拴著一個玉馬,兩邊系鏈各綴一個上覆金葉的水晶紫茄。

草蟲兒用作裝飾紋樣的簪子多數為小件,因此插戴的時候往往不止一對,這裡道“一付”,便至少要兩三對方可足成。蜜蜂、蜻蜓、蜘蛛、螞蚱、螳螂、蟬,或魚,或蝦,是草蟲簪子最常取用的造型,題材大約多來自南宋院畫小品。

□陸蓓容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