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日本時,到自己租住的房間已經快夜裡十一點了。第一次躺在榻榻米上,有一點失重的感覺,因為一天都在路上,很快便入睡了。
次日一睜眼,天已大亮。拉開淺青色的窗簾,陽光透過紙窗撲面而來,輕柔而溫暖。
紙窗形成的光影,讓我感到異常新鮮。
我小時候住過一次有紙窗的房屋。那是春節期間,隨一起玩兒的小朋友回他老家土默特左旗農村。1970年代中期,呼和浩特市及周邊農村,有許多土坯建的房子,其中有許多貼著一種叫“油皮紙”的紙窗。窗紙的茶色與土牆非常協調。
吃吃喝喝到很晚才睡。早上醒來,躺在熱乎乎的土炕上,塞外強悍的陽光一經過紙窗,就變得醇厚而溫暖。並意外地看到,正上方粗大的房樑上貼著一張白紙條,用毛筆寫著“抬頭見喜”。
從那時起,我印象中的紙窗就代表生活氣息濃重,是傳統的、安逸的生活。
我是在一棟兩層木造民居的一層住,房間陽面幾乎被頂天落地的窗戶佔滿,拉開窗門可以一腳踏到窗外的地上。窗前有幾株稀疏的矮樹,白天時樹影時常映在紙窗上,尤其當微風襲來,紙窗上的樹影靈動地跳躍著,很有意思。
每當陽光透過紙窗,灑在牆壁和榻榻米上的光影,會使整個房間溫柔而鮮活起來,恍如天上人間。
明月當空時,如水的月光會把樹影送到紙窗上,這自然是另一番美景。此時,我不會拉上窗簾,而是靜靜地躺在榻榻米上,任光陰流轉。
此刻,月光的清輝隔著紙溫婉地清洗著身邊的一切。我亦被洗滌著,心境清澈,彷彿與這光影渾然相融。
小林一茶的著名俳句說:真美啊, 透過紙窗破洞, 看銀河。
紙窗洞裡有銀河,確實如此。如果是玻璃窗,無論破洞與否,恐怕都沒有這種效果。
忙碌後,週末閒暇時,我喜歡坐在紙窗前寫字。透過紙窗聽到鳥鳴,尤其到了花開時節,竟也傳來陣陣的花香,彷彿置身於自然之中……
若是晴天,推開窗凝視窗外,紙窗立刻裝飾了眼中景緻;若是有風雨的日子,隔窗聽景,滴滴答答,叮叮咚咚也是份外有趣。
有一次雨天,我竟仔細端詳起紙窗上的和紙,長長的纖維,豎直向下,正是日本繪畫裡細雨綿綿的景象吧。心生歡喜之時,輕觸和紙,細細的絨毛般,天生溫熱感,這柔軟竟是可擋風遮雨的……
歌川廣重作品 《江戶百景之大橋安宅的驟雨》
後來,我在學校的國際交流會館住了一年,混凝土的現代建築,鋁合金玻璃窗戶,儘管窗外依然是鬱鬱蔥蔥,甚至有水田,卻是別有一般滋味。這種安靜清晰的與戶外分隔,卻時刻讓人感受到包裹以及堅硬。
日本自明治維新開始大量引入西方建築式樣,磚混的、混凝土的建築到處都有。看百年前的私人豪宅,西洋式客廳、壁爐、玻璃窗等一應俱全,卻常常會有一間日式茶室,榻榻米與紙窗相配。
澀澤榮一的住宅“誠之堂”,就是一個典型。澀澤榮一被稱為日本資本主義企業的創始人,他提倡“論語與算盤”的經營之道,類似當年日本流行的說法“和魂洋才”。這一點,在他的住宅設計上也有體現。在西洋式的建築上,儘可能融入日本元素,尤其是留有一間茶室。
這間茶室大概就是用來安魂的吧?
——魂安穩了,就可以在激盪的時代以不變應萬變。
混凝土玻璃窗的建築,適合做工作場所,是競爭的職場;榻榻米紙窗適合做家居,是修養的港灣。
谷崎潤一郎的名著《陰翳禮讚》用“陰翳”一詞來概括日本審美,是眾所周知的。其實,日本人的審美傾向與和紙是相呼應的。
日本瓷器最初是從朝鮮半島來的匠人燒出的。但瓷器的“白”有些白得耀眼,經過三十餘年的努力,才燒製出像和紙那樣的“白”。
這種柔和的白色被稱為“濁手”白,日本人形容為淘米水的白。之後的日本瓷器發展,就是在瓷器的濁手之白上,各色顏料盡顯魅力,充滿透明感,活靈活現地表現鮮豔的色彩。
可以說,和紙代表日本色彩的底色。
在光與影的美中,還有一個至美,就是紙燈。
一次,我看一國內的電視節目,嘉賓是一位刑偵方面的法學家。他說自己平時不看電視,晚上閒時喜歡在房間裡點一支蠟,與古典詩詞音樂相伴。是啊,這躍動的燭光,帶來無盡的安寧感。
不過,如果在蠟燭上加一個紙燈罩,也許會更有意思。
在這方面,又要提到千利休了。
白洲正子《舊時之美》寫到:“幾乎可以說,日本文化是從茶室裡誕生的。”而千利休,正是“茶室”的主要創造者,他是發現日常美的天才。
電影《尋訪千利休》有一個場景。一天晚上,利休與陪伴自己的女友宗恩在一起。利休在一張和紙上剪出兩隻飛鳥,用紙把燭火罩住,讓微微閃爍的燭光把飛鳥映在掛在屏風的畫上,隨燭光閃動,鳥影在畫中的花枝上栩栩如生,比真鳥更加靈動。
宗恩醉了,緩過神兒後,對利休說:
我想成為您的妻子。
利休答:
為吾妻者,非您莫屬。
甲和燈禪意生活平臺獨家特約專欄
作者:孔祥旭,日本農業經濟學博士,旅日八年,專注日本歷史文化研究,著有《櫻花與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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