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望云為什麼對蕭乾說「我不是畫家」

趙望雲為什麼對蕭乾說“我不是畫家”

1935年夏季,魯西、蘇北發生大水災,趙望雲與著名作家蕭乾一起應《大公報》的委派奔赴災區採訪,蕭乾負責文字撰寫,趙望雲負責繪畫寫生,前後歷時半年之久。這篇文章為蕭乾所作,講述了在去往災區的途中兩人談話相識的經過。

趙望雲為什麼對蕭乾說“我不是畫家”

▲蕭乾

對於繪畫,我不但是外行,並且一向興趣冷淡。去年我卻有個機會同一位畫家旅行了十五天。我們負著描寫魯西被災實況的使命。這差使對我頗生疏,但我極興奮,因為終於我能用這枝禿筆作點事了。那夜我們搭車南下。坐在我對面臥鋪上的是一個削瘦細長,瀟灑好笑的人。他叫趙望雲,一個極熟稔的名字。我告訴他我曾看過他的寫生集,並且還在學校裡展覽中見到他的畫,多是江西的景物。我話說得極淡,他也盡望著車窗,偶爾眼光碰上,也只互相會意地笑一下。次日天明我們才像熟了一點。車緩緩爬過黃河鐵橋,橋下黃河內只留著薄薄一層淺水。遠遠還看到牛車在田裡趕著,塵土在空中飛揚。他盡笑,不說話。忽然車窗外好像有什麼東西吸住了他,就忙匆匆地取出一個殘舊的講議夾子,在疊破的報上畫了起來。我看著他那隻細長的手,靈活的在紙上划動。他畫的是草原上一座茅屋,屋前正佝僂著一個負柴的老人。他用鉛筆尖在紙上描來描去,我競眼睜睜看見窗外的一片景象,頃刻收縮在那講議夾裡了。我感到了莫大的趣味。

趙望雲為什麼對蕭乾說“我不是畫家”

▲1933年秋,趙望雲(右)與馮玉祥(中)將軍在泰山合影。馮玉祥多次為趙望雲30年代的難民寫生圖配詩

“喂,趙先生,什麼時候開始畫畫的?”

他仰起頭來,又是那麼一張令人不摸頭緒的笑臉。他合起那隻寶貴的夾子用捏著鉛筆的兩隻手支著頰,倚了小茶几說起話來(我得說那腔調是十分鄉土味的)。

“我可不是畫家!”他先防衛地聲明著。他說他學的是皮行。這誰信呢!他告訴我幼年在皮店學徒的時候就喜歡畫點什麼。後來由於一種機緣,曾在一個藝術學校裡研究過油畫。

“我又不是藝術家!”他又擔心我錯想了他似的否認著。但他根本不打算當那些“家”,他說他只想用支筆去描寫受難的群眾。“有人說我的畫和傳統太不發生關係,所以永遠登不上大雅之堂。你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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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農村寫生場景

“這可是個唐突的問題。”我根本不懂傳統是什麼。恍惚間,我覺得她對了。我看過臨摹“芥子園”的畫家,那些紙上的竹葉美人使我頭痛!在北海我倒曾在一個畫白塔的青年身旁立過一會,但我也沒有耐性看她畫完,因為我看過許多幅白塔都比他畫的高明些。這個“不是畫家”的畫卻使我感到些興奮,因為他畫的是活人實物。而且那些就在車窗外面。我原應表示我的否定態度了,因為他那認真的樣子顯然是要我對他的叛悖予以贊成。但是我不,我反問他:

“什麼是大雅之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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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 黎川寫生之一

這個“不是畫家”,卻給我問的有些愕然了,他不知所措地搓著手,吞吞吐吐地說:“大概是說可以稱作誰的,或者那派的弟子之類吧。畫出來人家一認就知道摹的像誰......”

他咯咯地笑了。他明白麵前這個人雖是外行卻是他的朋友,至少在不拜祖師爺這點執拗上。於是我們談起來了,然而並不老談畫。他告訴我在鄉下坐驢車,咕當咕當地,在夜裡穿樹林,壓過凍冰的小溪,走向另一個村莊的滋味。他驕傲家鄉棉田多麼白洋洋一片,襯著穿大紅襖毛藍褲的女孩子。他描述得那樣出神,使我覺得這人對顏色,對鄉下的傾心,簡直近於發狂。如果把一支寫小說的筆,塞在他手裡,我想他一定寫得出一些“真東西”。鄉村對於他不只是一些以往抽象化了的“雞鳴犬吠”,他的鼻子充溢著鄉土氣息,耳邊總有騾子脖項的鈴鐺響,毛驢冗長的呼嘯。他自命整個是屬於農村的。

趙望雲為什麼對蕭乾說“我不是畫家”

▲1934年 黎川寫生之一

“你也寫東西嗎?”

“不,可是我愛看。”他對這問題感到更大興味了。“我愛看高爾基,還有左拉。哎!我天天畫畫,我多麼希望能把我的話變成你們的文字符號!”

“我可天天盼著把文字符號變成畫呢。只可惜寫文章的多半太忽略他們的繪畫使命了!細心的把個人描的只應作為英美煙公司月份牌上的掛圖,粗率的,有時人物連鼻子未長上就出了場。他們似乎就沒想過讀者將由文字符號上摹出一幅畫!”

迎著車窗,我們倆嘆息著個人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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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寫生

離濟寧車站還有兩點半鐘的路程,鐵道旁就溢滿了白洋洋一大片水了。水面上伸出樹枝,露著坍塌的屋頂,車輪在鐵軌上滾發出一種沉鬱的聲音。他不再那麼笑了。他手不停歇地在那紙上畫。他畫著給暴風摧殘的村莊。他畫道旁為飢餓而呻吟的老嫗。我也隨手在日記本里記著我的印象。我們倆都不言語。面前沉淪的茅舍垂斃的同類不容我們再談什麼藝術了。

下了車,我握了握他的手說:“管什麼傳統,用你的筆畫出那些枯瘦的骨頭給大城裡吃燕窩魚翅,住租界的人看,醒醒他們,不是更有意義嗎?”

轉過車站柵欄,這個“不是畫家”一直地向田塍墳堆上露著的災民裡去了。

二十五年一月二十日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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