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屆世界盃果然充滿了意外。
德國、西班牙、巴西等一眾老牌強隊陸續出局，足壇「絕代雙驕」梅西、C羅也一併攜手回家，往常不起眼的冰島、日本、瑞典隊卻紛紛逆風翻盤，英格蘭隊都勝了點球大戰「魔咒」…
於是狂歡的、哭泣的、喧鬧的不止球迷，還有一群篤信假球的「陰謀論」者。
他們似乎突然具備了上帝視角，頭頭是道地分析起「假球論」「動機論」，把球場一切的隨機性都歸於賭球假球、莊家決定勝敗，對一切不合己意的結果都持懷疑主義，以至忘乎所以。
當面對意外與驚奇的時候，我們往往不可自控地想要尋求理解，想把意外納進理性可以認識說明，可以捕捉，然後使人生得以如常繼續下去的規範之中。
如梁文道所說：其實我們真正想要的，就是馴化意外，使世界重新變成那個能夠叫人放心，一切都有沿既定規則運行的穩定世界。
可這恰也成為人類思維的一種習慣性誤區：當你已經認定了一個結論，大腦就會不自覺地扭曲信息來適應對於此結論的判斷。
前兩天，道長和許子東兩位老球迷通了次電話，他們就談論起這屆世界盃甚囂塵上的「假球論」。
許子東說，因為我們潛意識裡缺乏平等的概念，自然不會懂得遵守規則。而對待潛規則，其實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讓它浮出水面。
道長說，我們仍然要控制自己對「假球論」信服的這種衝動，只有這樣，明規則的力量才會越來越紮實。
世界人看世界盃，中國人看假球
對談 | 許子東、梁文道
“假球陰謀論”是中國特色？來自看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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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看球總帶著「懷疑主義」
梁文道：我特別想跟你聊一聊，這一屆世界盃我尤其注意到，一個很特殊的現象，就是很多場球賽結果一出來，如果球迷覺得結果不如預想或者球員表現不太好的話，就會有很多人說這是「假球」。
甚至到了一個地步，賽前的時候，很多網上的論壇或者新聞下面留言、跟貼都一定會說，「這場賽就不用盤了，盤口早就已經開好了，莊家一定會贏」。
△網友關於假球的討論
△香港導演王晶微博怒斥“假球”
如果去看一些國外的體育新聞網站或者球迷討論，就會發現他們跟我們有很大的不一樣。
比如英格蘭這次國家隊表現好了，英格蘭球迷當然很踴躍，我看到他們很多網上的討論，不大會去談賭球，英格蘭很早就開放賭球了，是合法公開的，英格蘭基本上什麼都能賭。
但是他們卻不太用「賭球論」或者「假球論」來談論球賽。國外的球迷很少這樣談，反倒是我們中國球迷，為什麼會有這麼一批人那麼關心假球問題呢？你覺得是為什麼？
許子東：這是對遊戲規則懷疑，凡什麼事情都是覺得你可能做假，可能被操控。
本來這種球類的遊戲規則就是英國最早定出來的，這是一個game，我覺得英文裡game這個詞比較有意思，他們覺得這事情說到底是一個「遊戲」。
可是在中文裡面，“遊戲”是一個非常低的詞，我們絕不可能承認我們的政治、我們的經濟，包括我們的體育運動只是“遊戲”。因為這些都牽扯到國家榮譽，你怎麼能夠“遊戲”呢？
所以基本概念上，大家所期待的就有一些不一樣。
另外就是普遍的民心，普遍的對規則懷疑。
平常已經習慣了，很多新聞一報，民眾首先懷疑的就是傳媒有沒有被控制，有沒有被做手腳，雖然很多也是冤枉的指控，但是民眾心裡已經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懷疑）。
2
先學會尊重規則
梁文道 ：你說的我覺得很有趣，記得以前我看過一本書，叫做《影響世界的十本書》，老外寫的一本書。這本書裡列出了影響世界的10本書，其中一本是我們絕對意想不到的，那本書是什麼呢？好像是1885年英國一個地區的足球比賽的規則手冊。
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這本書怎麼會影響全世界？原來，那時還是大英帝國的巔峰時期，全世界都有他們的水手，水手到哪都踢球，到哪又都教當地人踢球，所以這本手冊以及手冊里名列的規則，當時就跟著英國的水手們傳播到了全世界。
這背後其實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傳統，英國最好的名校、私立高中（公學），比如伊頓這樣的學校，他們一定有學校自己的傳統運動比賽，有點像《哈利·波特》裡玩的魁地奇比賽。
他們為什麼強調這種遊戲比賽呢？因為他們認為遊戲比賽可以教懂大家幾件事——
首先，我來參與這個遊戲，我們是在競爭，我們都想贏，但是我們必須服從規則來比賽。當大家都服從規則來比賽的時候，才能夠確保第一結果是公正的，第二大家心理上都是沒有惡感的。
另外，還要強調團隊意識，強調競爭精神，強調公平的體育態度與道德。
換句話說，他們認為體育比賽是一個全人教育，而一個全人教育的展開就必然包含對規則的尊重。
所以他們覺得任何比賽、遊戲，必須先定規則，這是英國人習慣。
他們也常常愛提及中國人乒乓球打得好，但別忘了乒乓球的規則是英國人定的。這倒是真的，我們發現很多的運動賽事的規則還真的都是當年英國人定的。
他們是特別關心定規則，以及遵循規則的一幫人。他們也將這種足球文化推廣到全世界。
許子東：而且先推廣到別的各種各樣的球類，然後影響全世界。
梁文道：對，影響全世界，讓全世界都透過運動比賽來了解「規則」是怎麼回事。
我覺得這就是他們對規則的尊重，或者一開始踢球之前就先搞清楚究竟什麼叫「規則」。
3
沒有平等的概念當然就不遵守規則
梁文道：到了中國，當然我們有很多的規則，很多的法令，很多的規章政策，但同時我們也很流行另一個詞，叫做「潛規則」。
我們對這種寫在書上的規則反而感到懷疑，但對潛規則卻認為很有可能是真的東西。你覺得是不是這樣？
許子東：對，說到潛規則之前，其實我一直在想，我看球的時候常常出戏，不像以前那麼投入，那麼關心勝負。常常有時候，球場裡一不小心有人拿了兩個球，比賽就得暫停下來，我想起他們傳說李鴻章到英國看球的時候問為什麼不多給一個球，搶什麼搶（笑）。
梁文道：對對對，為什麼不一人發一個球。
許子東：我就在想，為什麼兩個球就沒法打了？
這就說明，定這個規則就是我跟你，雙方能夠定一個規則，更基本的一個前提就是，雙方在某種程度上是平等的，或者至少在比賽那個瞬間先要假定他們是平等的。
人跟人之間靠什麼東西來平等呢？其實說到底又是人道主義，就是大家都是人。
我們多年強調的是鬥爭，是革命，球賽是一個象徵，是奮鬥，是要戰勝、勝利。
為了勝利，如果在真的戰爭當中為了勝利，我們一貫覺得是可以不擇手段的。
任何鬥爭都是在講，如果他是壞的、我是好的的話，這個規則我就可以隨意違反了，我為什麼要跟一個壞人來定規則呢？
所以我就覺得我們的文化裡面，與對方平等是一個新的東西。以前皇宮鬥爭也好，農民起義也好，這中間沒有任何的平等可言，沒有「我要尊重對手」，這些都是不存在的。
遠的我們不去講它，近一百年來中國人的鬥爭哲學，跟西方所謂遊戲規則至上，你想想中國人在看球的時候，一旦支持了一方就恨另外一方，內在的潛意識裡面沒有一個平等概念，沒有平等概念當然就不遵守規則。
梁文道：不過話說回來，足球對我們影響還是很大。現在我們看球，比如俄羅斯出局之後，國內很多媒體都說他們是挺著頭走出去的，或者冰島那麼小的國家出局了，大家也都很尊敬。
我覺得慢慢還是改變，不再是那種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觀念，而是對敗者，對有尊嚴的失敗的人，是尊敬的。
體育場上，比如一些球員看到對方受傷了，明明是敵方的球員，這邊比誰都著急衝過去要救他，我們國內球迷也是一片贊好。
大家潛移默化，開始透過足球，慢慢理解運動場上的這種紳士風度和體育精神，是很重要的。
4
對潛規則最好的方法不是消滅，
是讓它浮出水面
梁文道：剛才說“假球論”在我們這那麼流行，恐怕還有一個本土原因。
就是我們知道，中國在這幾年大規模推行反腐之前，我們的聯賽曾經有很不好的記錄，曾經有好幾個級別的聯賽都發生過假球、賭球，而且是明目張膽，就為了要湊足那個數，自己的球員把球踢到自己球門區，這個我們都見過。
所以我們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這個影響，乃至於覺得會不會人家外國的月亮也沒那麼圓，可能大家都差不多，你覺得會不會是這樣？
許子東：當然，基本上中國如果有什麼毛病，你馬上就能指出外國早就有這個毛病，你要說假球的話，意大利假球一大堆，但問題是你要花很多努力去禁止它。
梁文道：不過我覺得，這我也完全理解球迷這種反映，你看到球輸了，自己喜歡的球隊怎麼樣了，很自然就會覺得這不合己意，不合己意就要解釋。
最合理的解釋方法，以前我們的祖先是用超自然的方法解釋，比如說得罪了老天爺，現在可以說是因為有潛規則，潛規則是我們這個年代的一股超自然力量。
當然我們希望“潛規則”將來離我們越遠越好，要不然的話我們總是明的規則跟潛的規則並行的時候，這個社會挺斷裂的。
我覺得，我們仍然要控制自己對「假球論」信服的這種衝動。
因為我們越多人明知道這個世界上有潛規則，明知道有假球這件事，但是我們拒絕相信的話，明規則的力量才會越來越紮實。
許子東：要抑制潛規則的話，說到底還是要依靠兩方面：第一就是傳媒的力量，靠更多傳媒的監督，靠這樣的報道，要是傳媒都可以被足球協會控制的話，那任何的潛規則都會永遠在水底下了。
梁文道： 這一點你放心，中國在言論上放的最開一塊就是足球了，什麼壞事我們都能曝光，這一點我們OK的。
許子東：另外一方面，運動也好，裁判也好，要有這種職業的自尊。
我覺得潛規則只有這兩方面可以壓制，一個是傳媒的監督，使得所有東西事後都可以追究。
另外，運動員也好，裁判系統也好，他們能夠把職業尊嚴放在上面。
許子東：講回世界盃，這次好象有點失望，除了法國隊比較一枝獨秀以外，其他的幾支球隊都是搖搖晃晃進去的，是我的要求高了？還是說這一屆技術上（不行）？
梁文道：你要求高了吧，我倒覺得好象每一屆也都搖搖晃晃。之前西班牙得世界盃冠軍那一年，幾乎每一場都是1：0，或者頂多比別人多進一球，你說要很大規模、很有說服力那種足球不會再有了，因為現在大家都清楚防守很重要。
許子東：對，你看德國，以前我們對它的印象。
梁文道：很穩的。
許子東：對，說像坦克。我這次一看，它哪裡像坦克嘛？學西班牙的踢法了，繞來繞去控球，德國學西班牙，被瓜帥帶壞了（笑）。
梁文道：可是上一屆德國要是不學西班牙，不一定贏得了冠軍，上一屆就開始學，這個很難講，天下大事，傳控足球，究竟是不是到了一個高點，然後又要落潮了呢，這個很難講。
許子東：反正我從技術角度來看，沒有以前那麼多的興奮。
梁文道：沒有賞心悅目是吧？
許子東：對，我也要自己檢討，是不是我對這個世界有點冷漠了，這不大好。
梁文道：主要是你現在在維也納這麼一個冷漠的城市待著，看足球你就自然冷漠下來，你趕快離開那個地方吧，這是什麼地方啊？不是喝咖啡的人就是偷錢包的人（笑），回國多好嘛，度假來北京多好，你跑維也納幹嘛，北京不比維也納強嗎？
許子東 ：我記得有一年，好像在希臘還是其他地方，我在看一場韓國隊跟某個歐洲隊的比賽，整個飯店裡面只有我一個人在看，其他人都在吃飯。服務員跑來問我說，是不是韓國的，我說No（不是），這不是我的國家。然後他非常詫異，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我。
梁文道：心想你這麼關心幹嘛。
許子東：對，這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看什麼。
梁文道：明明知道跟我們無關我們還去關心，中國人的胸懷你看到了。
許子東：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笑）。
……
附上註明足球解說段暄的一段話
不是後記的後記
這通電話其實在世界盃半決賽之前就已經錄好，道長和許子東老師有一段私人對話，聊到說因為這期內容在半決賽結束後才上線，所以就不能預測半決賽了，“否則會被打臉”（原話）。道長作為“老牌”港仔，一直明確表示他會支持英格蘭，沒想到英格蘭就… 怪不得這兩天，見到道長，他的臉陰沉沉的。希望你多支持他的新節目《八分》，否則怕這陰是轉不回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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