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峯:秭歸農民的消費

在秭歸縣桂埡村十一組組長劉必春家調研,正好遇到來串門的組長的舅媽,今年72歲,女兒早已出嫁,兒子45歲,光棍,間或到外面打工,丈夫78歲,身體不太好,生活能自理。劉組長舅媽身體還是很好的,利用三、四畝山地種玉米、紅薯養豬。每年收入,玉米可以賣一千多元,其餘主要靠養豬,2015年養了三頭豬,賣了一頭,殺了兩頭。因為丈夫當過兵,每月有325元的軍人優撫。此外,她和丈夫每月有70元的農村養老保險。當然,消費也比較簡單,主要消費一是吃用,二是人情。她說她每天要喝一斤苞米酒,8元一斤的那種,用玉米換,不喝酒身體就會痛。她抽旱菸,每月要三斤菸葉,20元一斤,每月70元的養老保險花60元買菸葉後還可以剩10元。平時不會買菜,自己種菜就可以了。生活中最重要的是每年要殺兩頭豬,2015年殺的兩頭豬毛重都在250斤左右,僅豬肉就得了360斤,全部熏製掛起來,可以吃一年。相對於相當有限的收入,每年殺兩頭豬顯得很奢侈。她卻說,今年只殺了兩頭豬,人均不到一頭,不算多的。劉必春舅媽家更大的消費是人情。2015年年底我們訪談時,她說全年已送出人情6700元,馬上八組一個貨車司機的兒子要結婚,再得送300,就到了7000元了。四年前,她丈夫做手術住院,八組這個司機送了200元看望過,現在還人情要加一點,就要送300元。

因為農業收入太少,兒子打工也早早回來,掙錢不多,劉必春的舅媽說2015年入不敷出,要吃老本了。好在她家還有老本。更好在她和她丈夫一年沒有生大病花錢。隨著年齡一年年增大,劉必春的舅媽就可能趕不起人情了。兒子光棍,將來也沒有收回送出去人情的機會。但趕不起人情也得趕,因為父母還在,就得代光棍兒子送人情。待父母去世,別人會來送人情。沒有結婚的兒子再照著送人情的禮單,一一還回人情,就再將之前廣大的人情圈縮小到本村民組來。

我們到劉必春家訪談時,劉必春的岳父岳母剛好殺了一頭300多斤重的年豬。劉的岳父岳母都已80多歲,身體還好,兩個女兒都已出嫁,與兒子媳婦分開過,現在一般不參加村裡的人情,也沒有能力參加。兩個女兒都嫁在附近,大女婿劉必春就是本組人。兩個老人種田,收入有限,糧食夠吃,剩餘糧食主要就是養豬,殺年豬吃一年。兩個老人的現金收入,除了兩個女兒每年給一些以外,主要是國家發的農村養老保險,每個人70元,再加20元高齡補貼,每月90元,乘2個人,乘12個月,每年2000多元,對於消費水平不高的農村老年人,是一大筆錢。

劉必春有六兄弟,劉是老大。按當地慣例,家庭老大結婚即分家,老二結婚再分家,一直到老五結婚分家出去,老房子就留下了老六和父母,這個時候,父母年歲已高,家庭經濟條件不好,老六就沒有娶上媳婦。劉必春的父母都算高齡,母親83歲、父親94歲去世,2012年父親去世,六弟已經43歲了。現在六弟正在還回別人的人情,2015年,劉必春的六弟已經送出4000元人情。他在外打工時就讓劉必春代他上人情。待全部人情還回去了,劉必春的弟弟就會縮小人情圈,一般除了親戚以外,不再到其他村民組參加人情,而將人情圈限定在本村民組內。

劉必春的六弟已經連續5年外出打工,每年外出打工四、五個月就回來了。之所以打工四、五個月就回來,一方面是打工太辛苦,另一方面是四、五個月的打工收入就足夠全年開銷了。按劉必春的說法,如果不用送人情,光棍出去打兩個月的工就可以回來吃十個月了。再打工,再回來吃,既不積蓄也不建房。劉必春六弟的房子還是與父母同住時的土坯房,土坯房冬暖夏涼,好像也還不錯。

劉必春所在桂埡農民似乎對打工都有一種半心半意,很少有人全年打工,更少全家出去打工。且打工多在工地上而較少進工廠。工地上,一個工期結束,雖然還沒有到春節,大家拿到錢了,就提前回家過年,到了第二年再出去,因此,一年打工八、九個月就算是很多的了。

劉必春現在住的也是土坯房,他也不打算再建樓房了。十一組是高山組,比較貧窮,但全組40多戶只有大約十戶還是土坯房,其他都已經建了樓房和磚瓦房。建樓房既難也不難,一棟樓房大概要花十多萬元,當地建樓房,一般是先向親戚朋友借錢建房,再出去打工賺錢還債。在當前已經形成全國統一勞動力市場的背景下面,即使在建築工地當小工,一天也有一百到二百元的工資,夫妻兩個辛苦一點,省吃儉用,一年攢下幾萬元並不是難事。不過,桂埡農民似乎攢錢能力不太行,因為收入多的農戶就一定開支大。在建房借債沒有還清之前,農戶可能會相對剋制消費,一旦有了閒錢,就一定會有用錢的地方。所以,桂埡村農戶存錢的並不多。劉必春說,十一組40多戶絕對沒有存款超過10萬元的農戶。

劉必春還住土坯房,其中一個原因是他的兩個女兒都已出嫁,沒有兒子,建房給誰呢?劉必春今年63歲,家裡就夫妻兩個。劉的身體很好,他的主要收入是在附近打零工。秭歸是三峽壩區,各種國家項目還是比較多的,這些項目需要勞力,劉必春每年打零工可以有大概一萬元的收入,這是他們最主要的收入。此外,劉必春夫妻都已60歲,每人每月有70元的農村養老保險。他們還享受每年大約2000元的計劃生育養老保險。農業收入主要是玉米,每年玉米可以賣5000元,其餘用於養豬。一年喂七、八頭豬,自家殺1~2頭,每年養豬的收入大概有2000元。此外還種了點茶葉,只是剛種不久,還無茶葉可採,也沒有收入。所有收入算上來,劉必春一家一年收入大概2萬元略多一點點。

劉必春家的消費也相對簡單,主要是吃用和人情。從吃用來看,因為不種水稻,每年要買糧食,一年1000元;夫妻兩個抽菸,一個月6條煙,每條煙20元,一年1500元左右;年節買菜買酒,1000多元;2015年春節為了招待女兒女婿回來,花1200元買了一隻羊;衣服基本上由女兒女婿買;其他油鹽醬醋費用若干。算上來大約需要5000元,再加上自家殺1~2頭豬,日子其實過得不錯。

人情是一大開支,2015年人情花去4000多元,高峰時一年人情要花8000元。因為兩個月女兒都出嫁了,自己家基本上不辦人情,劉必春家的人情因此算是少的。

這樣算下來,劉必春家每年還略有積蓄,所以他借了二萬多元給大舅子蓋房子。他們每年積蓄一點用於養老。

劉必春的兩個女兒,小女兒高中畢業,嫁到外地去了,不常回來。大女兒初中畢業嫁在本村,38歲,有兩個小孩,一是讀高中,一個讀初中,正是用錢的時候。大女婿常年在外打工,一年打工收入3~4萬元。女兒在家照顧兩個小孩讀書,主要是每週接送住校的孩子,換洗衣服,從來沒有外出打過工。公公婆婆66歲,不算老,主要是在家種那幾畝玉米和喂幾頭豬。與劉必春的弟弟打工半年休息半年不同,劉必春的女婿打工比較辛苦,訪談時,劉說他女婿剛完成一個土地的工程,又轉到雲南務工去了,到臘月十幾才回來。兩個孩子讀書,不打工賺錢是不行的。

有趣的是,在桂埡村乃至在秭歸縣,父母一般不願意幫兒子媳婦帶孫子,所以兒子媳婦很難同時外出打工,而往往是兒子外出打工,媳婦在家帶孩子。問及原因,他們說,父母帶孫子,責任太大,萬一出現問題不好辦,因此一般都是媳婦在家帶孩子。這樣,農民家庭往往是一個人打工,一家人吃,打工就很難有積蓄。村婦女主任的大女兒也是嫁到本村,與大女婿一起帶孩子到北京打工,大女婿是裁縫,有專業技術,一年有10萬元收入,到了年底回來只剩下一萬元,原因是女兒在北京帶孩子,消費很高。

桂埡十一組42戶中,共有十五、六個人常年在外打工,夫妻外出打工的僅有三戶,其中一戶在孩子一歲時夫妻就外出打工,孩子留在家中讓婆婆帶,不過這種情況很例外,而且,媳婦不是本地的,是在上海打工時認識的江蘇姑娘。這一戶家庭比較困難,還是土坯房,夫妻兩個出去打工,一年存五、六萬元並不難。幾年下來是可以建起樓房的。

目前全組42戶已有十七戶建了樓房。只有兩戶沒有借錢,而是靠自己存款建起了樓房。其中一戶是男主人到上海打工10年,每年存錢不多,年數多,建房子不差錢。還有一戶夫妻外出打工四年,兒子也出去打工,所以有錢建房子。其他新房都是先借錢建房,再外出打工還錢。一旦錢還完了,再外出打工的動力就不高了,所以劉必春說,當地農村是“夠吃、沒有存款”。

應該說,秭歸山區人多地少,農業生產條件是很不好的,儘管如此,在社會主義建設的背景下面,秭歸農村的農民受到了比較好的教育,無論是文化還是觀念都已完全適合全國統一勞動力市場的需要,都可以走出大山,到城市務工經商,只要秭歸農村的勞動力願意進城務工經商,他們就可以獲得遠多於農業的收入。若因為殘疾等原因無法進城打工,這樣的家庭就會陷入貧困,成為貧困戶。桂埡村十一組共有五戶低保戶,其中三戶為殘疾,一戶的戶主摔傷了正在治療中,一戶丈夫去世,上有90歲的婆婆下有上大學的女兒。此外,十一組還評出11個貧困戶,除以上五戶低保外的六戶也都是沒有勞動力外出務工的農戶。只要有勞動力外出務工,就可以有比較高的收入,就可以擺脫貧困狀況。

問題是,外出務工如何走向富裕,如何開始形成積蓄。桂埡十一組的情況表明,當地農民進城務工基本上是以能夠在村莊過好日子為目的。因為要建房子所以外出務工,因為子女要上學,所以外出務工,因為人情壓力,所以外出務工。一旦務工收入足夠村莊內的家庭支出與生活,就沒有必要再外出務工賺錢了。生活是第一的,賺錢不重要。麻煩在於,一旦遭遇天災人禍,就很難再有辦法。鄭曉園說,“貧困的核心是不能產生累積性的財富”,又說“即時收入即時花,即貧困”。鄭曉園的話有道理。

無論如何,秭歸農民的消費是很有趣的,他們的生活是“安逸”的,生活面向村莊而不是要離村而去。秭歸農民的生活與我在鄂西恩施農村見到的是一個樣,也與四川重慶農村很相似啊。

贺雪峰:秭归农民的消费
贺雪峰:秭归农民的消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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