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桐,請扔掉備胎轉正的榮耀

在《書劍恩仇錄》的後傳《飛狐外傳》當中,有一段十分值得玩味的描寫,交代的是女主角袁紫衣(圓性)的武功路數:

圓性天資極佳,她師父的武功原已極為高深繁複,但她貪多不厭,每次見到袁士霄,總是纏著他要傳授幾招,而從陳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硯,紅花會群雄無人不是多多少少的傳過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俠袁士霄老來寂寞,對她傳授尤多。

霍青桐,請扔掉備胎轉正的榮耀

然而,有好事者從文中發現了端倪:陳家洛是紅花會總舵主無誤,心硯作為《書劍恩仇錄》中的小書童、此時二十多歲的青年俠士,自也當屬於“紅花會群雄”無誤——可是,翠羽黃衫霍青桐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她堂堂回部首領的千金,怎麼會莫名其妙地加入這個早已落敗的反賊組織?何況,就算她加入了,她的排位也不該與總舵主並列啊。

於是,就有人提出了分析:霍青桐與“紅花會群雄”一起出現,不是因為她加入了紅花會,而是因為,她做了總舵主陳家洛的夫人。金庸之所以故意用曲筆,而不提及陳霍結姻的事實,為的是不損及另一女主角香香公主的地位。

如果這還不夠的話,很快後文又提了一遍:“陳家洛、霍青桐等紅花會群雄自回疆來到北京,卻為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這種提法,很明顯是將陳家洛與霍青桐二人並列為紅花會群雄的首領,那麼唯一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們之間的確結下了更深一層的關係。何況,若不是憑藉“霍青桐夫婿”的身份,想來陳總舵主與紅花會眾人也不能在回疆住得心安理得。

照這麼說來,在香香公主逝世、紅花會群雄落敗遠走之後,這位優柔寡斷的雙魚男陳總舵主,最終還是找回了他當初的備胎啊。很多讀者都對這個花好月圓的結果感到喜聞樂見,可我卻怎麼看怎麼不是滋味兒。

想當初,霍青桐初遇陳家洛之時,她正值花一般的十九歲年紀。一見之下芳心暗許,妙的是對方也有同樣的感覺,當真可遇不可求:

霍青桐心想:“剛才打落這奸賊暗器,救了我性命的原來是他。”不免仔細看了他兩眼,見這人丰姿如玉,目朗似星,輕袍緩帶,手中搖著一柄摺扇,神采飛揚,氣度閒雅。兩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臉一紅,低下頭跑到父親跟前,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話。

……陳家洛見霍阿伊方面大耳,滿臉濃須,霍青桐卻體態婀娜,嬌如春花,麗若朝霞,先前專心觀看她劍法,此時臨近當面,不意人間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時不由得心跳加劇。

霍青桐,請扔掉備胎轉正的榮耀

金童玉女,年貌相當,難得的是雙方都看對了眼,世上恐怕再沒有比這更妙的事了。只可惜外表有時是最欺騙人的東西——有時,越是敗絮其中,就越是金玉其外。儘管他生得俊美倜儻,儘管他舉手投足間儒雅大方,卻不見得,他當真配得上他眼中的那位佳人。

心胸狹窄的陳家洛,在見到女扮男裝的李沅芷與霍青桐舉止親密之後,心裡頓時不是滋味,並且開始下意識地討厭李沅芷。偏偏他內心妒火翻騰,表面上又要故作端然淡定。

而霍青桐出於矜持,明知心上人有所誤會,卻只是含沙射影,並不作出確切的解釋:霍青桐見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躊躇,說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爺,為了什麼,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見了那少年對待我的模樣,便瞧我不起。這人是陸菲青陸老前輩的徒弟,是怎麼樣的人,你可以去問陸老前輩,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罷縱身上馬。絕塵而去。

有時你明明知道你與某人是相互吸引的,你也知道你們面前的重重誤會,只需要一兩句軟語溫言就可以打破,可你仗著自己太年輕,偏偏不願意把話說明白——

你固執地相信,命運總會眷顧你,總會把屬於你的東西,安然無恙地送到你面前來。

霍青桐帶著一些酸澀的期許,瀟灑地與陳家洛揮手作別。她根本不覺得這小小的誤會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她相信彼此間的吸引力可以克服掉任何的阻礙,她期待著他親手去解開心結,她相信她的良人很快就可以撥開迷霧,為她奉上一顆坦誠的真心。

可惜當霍青桐剝開甜美的糖衣,才發覺她的愛情並不是她所想的那般滋味。

因誤會和負氣作別之後,霍青桐與陳家洛都惦記著對方,可偏偏雙方都守著那一點矜持的底線,期盼著,即使自己不發一言,對方也能隔空領會到自己的心意:

……石雙英想了一想,說道:“我臨走時,霍青桐姑娘似乎有些話要對我說,但始終沒說,只是細問咱們救四哥的詳情。”陳家洛沉吟不語,探手入懷,摸住霍青桐所贈短劍。這短劍刃長八寸,精光耀眼,劍柄金絲纏繞,磨損甚多,看來是數百年前的古物。霍青桐那日曾說,故老相傳,劍中藏著一個極大秘密,可是這些日來翻覆細看,始終瞧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回首西望,眾星明亮,遙想平沙大漠之上,這星光是否正照到了那青青翠羽,淡淡黃衫?她牽掛著他,他也惦記著她……

看這個樣子,這段感情遲早都要柳暗花明。的確,陳家洛對霍青桐有著揮之不去的愛慕。這種愛慕使得他一反常態,與年少的李沅芷賭氣打架;也使得他滿心酸楚地屏蔽了所有的線索,打斷了陸菲青、餘魚同的解釋,武斷地以為霍青桐與李沅芷二人情投意合,而自己只是在自作多情。

當他聽說霍青桐有難時,又是焦急又是忐忑,卻不想在趕去報信的途中,撞破了絕世美女出浴的畫面:

只見湖面一條水線向東伸去,忽喇一聲,那少女的頭在花樹叢中鑽了起來,青翠的樹木空隙之間,露出皓如白雪的肌膚,漆黑的長髮散在湖面,一雙像天上星星那麼亮的眼睛凝望過來。這時他哪裡還當她是妖精,心想凡人必無如此之美,不是水神,便是天仙了,只聽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你是誰?到這裡來幹麼?”

在文藝作品中,但凡男子偷看到了女子洗澡,接下來的劇情發展,就多半不由理性控制了。

天真的香香公主,就這樣和偷看她洗澡的陳家洛做了朋友。他們路遇開在峭壁上的雪中蓮,陳家洛見美女對這花戀戀不捨,一時頭腦發熱,竟不惜冒著生命危險,登上峭壁為她採摘。

香香公主拿了花,感動得珠淚盈盈。過了很久,她笑著問他:“你不怕摔死嗎?”陳家洛道:“那時沒想到會不會摔死,就怕摘不到你心愛的那兩朵花。”

不知怎的,這一段明明是郎才女貌兩情繾綣,卻總是讓我不由得聯想到那時,貪生怕死的韋小寶見到年紀足以做他媽的美女陳圓圓,聽她訴了兩句苦之後,就心甘情願地賭咒發誓,說自己要割下腦袋為陳圓圓拼命。

我們不能不承認,男人大都是視覺系動物。很多時候他們所做的事,根本無須經過理性權衡,而僅僅是由感官所驅動罷了。陳家洛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卻不怪自己太輕率,偏要怪人家生得太美:“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蘊蓄著一股極大的力量,教人為她粉身碎骨,死而無悔。"

就這樣相處了沒幾天,等陳家洛再見到霍青桐時,心情已經是迥然不同了:

他臉上發紅,手心出汗,一顆心突突亂跳。自那日與霍青桐一見,不由得情苗暗茁,但見她與陸菲青的徒弟神態親熱,自以為她已有愛侶,只得努力剋制相思之念。這幾日與一位絕代佳人朝夕相聚,滿腔情思,不自禁的早轉到白衣少女身上了。此刻並見雙姝,不由得一陣迷惘,一陣恍惚。

霍青桐姑娘,快睜大眼睛看看清楚啊,這就是你日思夜想的意中人了。即便當時沒有對李沅芷產生誤會,即便你們一早知道彼此是兩情相悅……此時此刻,他經歷過與絕色美女香香公主的日夜相處,你猜猜,他會不會心猿意馬?

後來的霍青桐,以三角戀失敗者的身份,經歷了太多太多的委屈和折磨。在黑水河一役中,她看破敵人“請君入甕”的奸計,故意按兵不動,卻被衝動無能的父親解讀為“你喜歡陳公子,他卻喜歡了你妹子,因此你要讓他們兩人都死”。如此誤會,幾乎把她氣死。

霍青桐,請扔掉備胎轉正的榮耀

大戰勝利之後,所有誤會分別揭開,霍青桐卻愈發感到苦楚:

……霍青桐大勝之後,心中反覺說不出的寂寞淒涼。那天晚上在帳中思潮起伏,聽帳外回人彈著東不拉,唱著纏綿的情歌,更增惆悵,想起父親對自己懷疑,意中人又愛上自已妹子,妹子是己所深愛,決不願和她爭奪情郎,柔腸百轉之下,悄悄起身,留了一信給父親,帶了兵刃和師父所賜的兩頭巨鷹,上馬向東北而行,心想:“還是去跟著師父,隨二老在大漠中四處漂泊。這個身子,就在茫茫黃沙中埋葬了吧。”

那邊廂,陳家洛總算知道了李沅芷的女兒家身份,終於發覺這神仙般的姐妹倆都對自己情深意重,一時也躊躇不安了起來。

看到這裡,我卻始終覺得,任憑這陳家洛內心再糾結,他身上總帶著幾分擺脫不了的優越感,而任憑霍青桐再怎麼堅強大度,從旁人同情的眼光中,她也總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作為一個感情失敗者,是何其恥辱。

後來,這陳家洛說他愛香香公主,但他卻不能保護好香香公主,反倒要拿她去跟乾隆交換漢人的江山。而後他又棋差一招,算漏了乾隆的反間諜計謀,不僅將整個紅花會的基業一夜斷送,還賠上了無辜的香香公主的性命。至此,《書劍恩仇錄》一書愴然收篇。

一大批讀者都因為《飛狐外傳》中關於陳家洛、霍青桐結姻的蛛絲馬跡而感到欣慰,我卻深深地覺得,倘若陳霍結姻的推論屬實的話,這不僅有損前傳中香香公主的形象,更加為霍青桐其人大大減了分。

憑什麼你出去打了個轉回來,我還要乖乖在原地等著你?

憑什麼在我被全世界同情輕視、受盡屈辱之後,只要你勾勾小手指,我就心甘情願地接受“備胎轉正”的所謂榮耀?

憑什麼你覺得我天生就應該做你的備選項?論外貌,我們不過是並駕齊驅,論文韜武略,論人品胸襟,我哪一點不比你強?

當然,霍青桐大概不會想這些問題。因為她喜歡他。一個人,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是向來不會計較得失利弊的。

陳家洛其人,在倪匡先生那裡得到了極低的評價。在諸多讀者的心目中,他也是十分不討喜的。

仔細想來,霍青桐也實在是可憐。在遇上良人的年紀,她偏偏遇上了一個偽裝成良人的庸人;想玩一把“兩處沉吟各自知”的浪漫,卻不想等閒變卻故人心,自己就這樣成為了人盡皆知的感情loser。

照理說,按照她巾幗不讓鬚眉的磊落性格,這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偏偏,情敵又是她單純可愛的妹妹,這讓她想宣戰都下不了手。她愛她的意中人,她也愛她的情敵,所以只好苦了自己。

在美劇《Friends》裡面,有一集Ross和前妻Rachel的妹妹Jill約會,在Jill投懷送抱的關頭,他卻打了退堂鼓。他跑去找Rachel,他對她說:“我知道,如果我跟你妹妹親熱過,那就意味著我跟你之間再也不可能了。我不知道我們將來還有沒有機會在一起,不過,我不想斷送這個可能性。”

那一刻,我真想揪著陳家洛這廝的耳朵,讓他過來好好看看清楚,真正的愛情應該長什麼樣子。

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你就應該珍惜她,你就應該好好保護她的尊嚴。當你在花叢中迷失了方向,當你故作慎重地把她擺在了一邊,當你為了自己的優越感而任由她受人同情和輕視……那麼你應該知道,當有一天你被現實打醒,當你回過頭去找她,那燈火闌珊的地方早就空無一人了。

因為,不是每個女人都可以做霍青桐。你最後的失魂落魄,全都是你咎由自取——誰讓你當初不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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