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來:《袮軍墓誌》中的「日本」並非國名

7年前中國學者王連龍在《社會科學戰線》(2011年第7期)以《百濟人袮軍墓誌考論》為題撰文,披露在西安發現的《大唐故右威衛將軍上柱國袮公墓誌銘》(以下簡稱《袮軍墓誌》)。袮軍是百濟人,在唐朝做官,死於唐高宗儀鳳三年(678)。墓誌中有這樣幾句話:“於時日本餘噍,據扶桑以逋誅;風谷遺甿,負盤桃而阻固。”由於文中提到“日本”,如果確定是日本國號的話,實物資料便將日本國號的確立至少提早到公元678年,早於前述日本學界迄今為止的推測和現有的實物資料,意義非凡。因此墓誌一經披露,引起了日本學界極大關注,於次年春便在明治大學舉辦了國際研討會。最近,由於考察日本國號的起源,對這方墓誌做了較為細緻的審視。

王瑞来:《袮军墓志》中的“日本”并非国名

大唐故右威衛將軍上柱國袮公墓誌銘

對於墓誌中的“日本”如何解釋,是問題的關鍵。首先我們需要注意的是,“於時日本餘噍,據扶桑以逋誅;風谷遺甿,負盤桃而阻固”是一組完整的對句。對句的基本要求是虛指對虛指,實指對實指。那麼,我們來看一下這組對句。

我們先看“風谷”一詞。“風谷”是“風之谷”之意,“風”修飾“谷”。“谷”則是山谷之谷,指地,是實詞。“風”,按五行之說,東方生風。我早年考證過《黃帝內經》的版本(《黃帝內經素問版本源流考》,《國家圖書館館刊》(臺北)第86卷第1期,1997年),貫穿著五行思想的《內經》,多達三處明確記有“東方生風”(分別見於《黃帝內經素問》卷二《隂陽應象大論篇》、卷十九《五運行大論篇》、卷二十《氣交變大論篇》)。從這一視點來看,“風谷”便是東方之谷之意。既然是大體方位的泛指,那麼對句中相應的“日本”,也就不是固有名詞,而是“日之本”,亦即日出之處之意。自然物的“日”對“風”,同樣指地的“本”對“谷”。“日本”與“風谷”均為東方的泛指。

接下來再看另一組對應詞“扶桑”和“盤桃”。“扶桑”自古以來指代日本列島為眾所周知。傳說日出於神木扶桑之下,拂其樹杪而升,因謂為日出處。《楚辭·九歌·東君》雲:“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對此,王逸注云:“日出,下浴於湯谷,上拂其扶桑,爰始而登,照曜四方。”從日出處的意旨而轉指位於中國大陸東方之日本。《梁書》卷五四《東夷傳》載:“扶桑在大漢國東二萬餘里,地在中國之東,其土多扶桑木,故以為名。” “扶桑”代指東方的日本,那麼“盤桃”呢?盤桃是蟠桃的通假,原本也是指一種神木。神木蟠桃又生於何方?也是東方。唐代獨孤授的《蟠桃賦》雲:“東海神木,是曰蟠桃。”既然是指東方,那麼作為地域的指代,在對句中就跟“扶桑”所指同地,也是指代日本。

“扶桑”和“蟠桃”本來都是名詞,但墓誌作者故意將“蟠桃”寫成“盤桃”,以原本用作動詞的“扶”對動詞的“盤”,以名詞的“桑”對“桃”,更顯示出工對的優美。如此一來,結合墓誌反映的歷史背景,“於時日本餘噍,據扶桑以逋誅;風谷遺甿,負盤桃而阻固”這一對句所述的意思便是,當時東方的百濟遺民盤踞在日本以逃避誅殺並負隅頑抗。上下對句講的都是這個意思。這是一種文學的表達手法。

從中國大陸的角度看朝鮮半島和日本都在東方,古代史籍均在《東夷》入傳。因此,這裡的“日本”和“風谷”應當是指原來百濟人的居地,而“扶桑”和“蟠桃”才是指日本。根據這樣的語詞分析,《袮軍墓誌》中出現的“日本”,很難與日本國號聯繫起來。

關於上述考證,還有未了之餘話。在我所在的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有一天同研究朝鮮古代史的植田喜兵成智助教聊起這個話題。他告訴我說,在早大讀博士時,他們的古代東亞史研究班曾經做過《袮軍墓誌譯註》,然後他找來了刊有《袮軍墓誌譯註》的《史滴》雜誌(第34號,2012,12)抽印本。對《袮軍墓誌》中的“日本”一詞,譯註如是說:

【日本】此語究竟是作為國號的日本,還是別的意思,一直有爭論。作為國號的日本,一般認為是形成於公元701年大寶律令的制定時期,在那之前從何時開始使用,學者也有過探討。王連龍論文把《袮軍墓誌》中的“日本”看作是國號,是以《新唐書》卷二二〇《日本傳》記載咸亨元年(670)國號由倭變更為日本的事實為依據的。不過,東野治之《百濟人墓誌中的“日本”》(《圖書》,巖波書店,2012,2)和葛繼勇《關於袮軍墓誌的備忘錄——附唐代百濟人相關石刻的釋文》(《東亞世界史研究中心年報》第6期,2012年3月)都指出過,作為對句“風谷”並非具體國名,因此也很難將“日本”視為國號。東野還列出“日本”、“日域”、“日東”等語在唐代代指新羅或高句麗的事例。並且從墓誌中以“三韓”、“本蕃”、“青丘”等語辭來回避直接指稱國名的表達方式來看,也很難只把墓誌中的“日本”解釋為國名。另外,東野認為墓誌中的“海左”、“瀛東”是指日本,而“日本”則是暗指被滅掉的百濟。“日本”一詞無論是指朝鮮半島,還是指日本列島,指的是東方地域則是毫無疑問的,但很難解釋為國號。

這段原為日文的註釋,我翻譯為漢語如上。由此可見,無論是日本學者,還是中國學者,都跟我循著同樣的路徑,從語用修辭的角度對《袮軍墓誌》中的“日本”作了詮釋,基本認識皆否定是實指的固有名詞國號。

最近由於考察日本國號的起源,因而重新審視了《袮軍墓誌》中的“日本”,同時也對學界的基本認識略加介紹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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