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辟疆和董小宛

冒襄(1611—1693),字闢疆,號巢民,明末清初文學家。

冒闢疆和董小宛

萬曆三十九年出生在揚州府如皋縣城一個官宦世家,自幼隨祖父在任所讀書,“幼有神童之譽”,13輒能賦詩,14歲刊刻詩集《香儷園偶存》。文苑巨擘董其昌把他比作初唐的王勃,期望他“點綴盛明一代詩文之景運”。崇禎九年(1636),年邁的董其昌甚至整整花了兩個月的時間畫一幅山水畫,來表示他對馬上就要參加鄉試的冒闢疆的鼓勵。但遺憾的是,冒襄1627-1642年間,六次去南京鄉試,六次落第,僅兩次中副榜。懷才不遇的他,自此無心仕途,並於1642年的冬天與董小宛結合,安心在水繪園過起了恩愛纏綿的隱居生活。在那裡他宴招四方賓朋,歌舞絲竹常常是聯日竟夕,從此他再也無心凡俗,一反過去那種熱心時務的青春姿態。

從前的冒闢疆年少氣盛,顧盼自雄,主持清議,矯激抗俗,喜談經世大務,懷抱投國之志。他與張明弼結盟,參加復社,同陳貞慧、方以智、侯朝宗過從甚密,人稱“四公子”。他們或結伴同遊,或詩酒唱和,或抨擊閹黨,或議論朝政,希望改革政治,挽救國家危亡。崇禎十一年(1638),他具名參加顧杲、陳定生、吳應箕等人首倡的驅逐阮大鋮的《南都防亂公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被阮視為眼中釘。第二年, 他又在南京觀看由阮親創的《燕子箋》一劇,上演了醉罵奸臣的戲中戲,更是使得阮惱羞成怒,欲除之而後快。

年盛的冒闢疆除參加政治活動之外,亦熱心地方的公益事業。他曾數度在人民遭受戰亂和饑荒之苦時施粥布衣,賑災濟疾,為此他還曾身染疫疾,幾度瀕臨死亡之境,但最後都靠著一種神秘的宗教力量起死復生。

明末天下大亂,兵燹肆虐,冒闢疆曾多次舉家出逃,途中遭遇奇慘殺掠,對其震動不小,而這也更加堅定了其隱居信念。他易園為庵,在水繪別業過著與世不爭的遺民生活,清廷曾數度徵召他出世為官,但他都棄如敝履,以痼疾“堅辭”。

因早年的賑災和頻繁的宴飲,使得冒闢疆床頭金盡,在晚年時生活窮困。70歲以後更是歷經種種劫難,先人留下的田舍盡為豪強所奪,被迫“鬻宅移居,陋巷獨處”,靠著賣文和家班演出為生:

獻歲八十,十年來火焚刃接,慘極古今!墓田丙舍,豪豪盡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團聚。兩子罄竭,亦不能供犬馬之養;乃鬻宅移居,陋巷獨處,仍手不釋卷,笑傲自娛。每夜燈下寫蠅頭小楷數千,朝易米酒。十餘童子,親教歌曲成班,供人劇飲,歲可得一二百金,謀食款客。

冒襄一生著述頗豐,有《先世前徵錄》、《樸巢詩文集》、《水繪園詩文集》、《影梅庵憶語》、《寒碧孤吟》和《六十年師友詩文同人集》等傳世。其中又以《影梅庵憶語》情真意切而膾炙人口,為人樂道。

冒闢疆和董小宛

董小宛(1624—1651),名白,字青蓮,與柳如是、李香君等並稱“秦淮八豔”。餘懷在《板橋雜記》裡說她:“性愛嫻靜,遇幽林遠澗,片石孤雲,則戀戀不忍捨去;至男女雜坐,歌吹宣闐,心厭色沮,意弗屑也。”她孤高傲世,崇拜我行我素且目空四海的李太白,所以取字青蓮。除琴棋書畫、詩詞書翰外,董小宛還精通茶道女紅,烹飪技術更是當時一絕。據美食家評論,她可與伊尹、易牙、太和公、膳祖、梵正、劉娘子、宋五嫂、蕭美人、王小余等並列為我國古代十大名廚。

冒闢疆和董小宛

董小宛“天姿巧慧,容貌娟妍”,乃是首屈一指的大美人,吳偉業曾作《題冒闢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中雲:  

珍珠無價玉無瑕,小字貪看問妾家。

尋到白堤呼出見,月明殘雪映梅花。

董小宛美豔不可方物,可惜紅塵淪落。在那裡,她總是顯得落落寡歡,但內心卻堅執地期待著能夠出現一個人,值得她終身託付,並帶她離開這個聲色脂粉之地。“拼得一命酬知已,追伍波臣作鬼雄”,董小宛正是懷著這樣一顆壯烈的心苦苦等候了多年,直到冒闢疆出現在她的世界中。

崇禎十二年(1639)冒闢疆應制來到秦淮,在方以智、吳應箕、侯方域等人的極力推薦下第一次見到了董小宛。此前二人雖互聞姓名,但始終無緣相見。可是此次會面,因為董小宛的“薄醉未醒”而草草收場。董小宛“面暈淺春”、“懶慢不交一語”,冒闢疆只得辭去。

之後,冒闢疆結識了另一位吳門名妓陳圓圓,並不費周折地與其在1641年“訂嫁娶之約”。1642年,冒闢疆再臨秦淮,來履踐與陳的婚約,可是此時陳已被豪強掠去,不復得見。冒情緒沮喪,與友人“月夜盪舟、四處漂泊”,沒想到竟然到了董小宛的住所。此時董小宛黃山歸來,因母新逝,正在病中。她強撐病體與冒襄相見,並說:“我十有八日寢食俱廢,沉沉若夢,驚魂不安。今一見君,便覺神怡氣王。”兩人對飲不久,冒幾番要辭,董都苦苦挽留,並表示願以身相許。但冒卻出於種種顧慮,以第二天尚需派人向身在襄樊的家翁報告“量移喜耗”,不能留宿而辭去。

第二天,冒準備不辭而別,好在友人相勸,這才勉強去向董小宛告別。當時董“已妝成,憑樓凝睇,見餘舟傍岸,便疾趨登舟。”冒闢疆請辭,董說:“我裝已成,隨路相送”。這一送就送了二十七天,從滸關到北固,冒一連回絕了她二十七次。她失聲痛哭,並指江發誓:“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冒無奈,最後答應等秋試完畢之後,再行商討婚姻之事。

痴情的董小宛於是返家杜門茹素。八月,孤身從蘇州買舟江行,到南京與參加秋試的冒會面。“遇盜,舟匿蘆葦中,舵損不可行,炊煙遂斷三日。初入抵三山門,只恐擾餘首場文思,復遲二日始入。”歷經重重艱辛,董終於得見冒,但冒卻無心婚娶之事,只是帶她各處遊玩。幾日後,冒聽說父親退休回家將要經過江上,便以此為由與董又不辭而別。董急忙發舟追趕,在燕子磯遇到風浪,差點葬身江中。待得小宛追到如皋冒家,冒又藉口考試失敗,讓小宛再千里迢迢地回去,並說董蘇州欠債太多,在如皋落籍又非易事,諸多搪塞。

冒冷麵鐵心,但董痴情依舊。“姬歸不脫去時衣”,並表示冒“不速往圖之,彼甘凍死”。冒的薄情實在讓他朋友們都看不過眼了,先是劉大行等人發起籌款,後來又是號稱風流教主的錢謙益親自出面安排一切,自掏腰包先幫董還清債務,又讓人解決了小宛的戶籍問題。最後又從半塘買舟送她到如皋。歷經種種劫難與拒絕,董終於如願與冒結成伉儷。這一年是崇禎十五年,公元1642年。

董嫁到冒家後,一洗鉛華,盡心盡力服侍冒家人,事事親力親為,深得冒母馬恭人和冒妻蘇元芳的喜愛。她督導冒襄的兩個兒子讀書,算是家庭教師。她操家理財極富管理才能。閒時,她與冒常坐畫苑書房,潑墨揮毫,抄詩編寫,賞花品茗,評論山水,鑑別金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小宛有一手過人的廚藝,據說現在揚州的名小吃董糖和董肉就是由她發明的。

但短暫的寧靜很快過去。甲申之變,清軍南下,冒襄一家輾轉逃難。冒“一手扶老母,一手曳荊人”,危急關頭,就也顧不得董了。他提出將董寄託在朋友家裡,但董誓死不從。途中冒襄患病,又是董一路不眠不休地照顧。“此百五十日,姬僅卷一破席,橫陳榻旁。寒則擁抱,熱則披拂,痛則撫摸,或枕其身,或衛其足,或欠身起伏,為之左右翼。”董小宛辛苦侍疾、無微不至,最後落得“星靨如蠟,弱骨如柴”的地步。

之後,順治四年、六年冒又兩次發奇疾,董同樣晝夜不離地在枕邊服侍他。董本來就身體虛弱,加上連續照顧冒的幾場大病,她的身體頃刻間垮了下來,連續二十多天滴水不進。冒多方延醫診治,終難奏效。順治八年(公元1651年)正月初二,在冒闢疆痛徹心扉的哀哭聲中,小宛仙逝,年僅28歲。

而在當年29歲的冒闢疆因應制來到秦淮,並在吳應箕、方以智、侯朝宗等人的極力推薦下,第一次見到董小宛之時,仍有生動的記錄:

乙卯,應制來秦淮。吳次尾、方密之、侯朝宗鹹向闢疆嘖嘖小宛名。闢疆曰:未經平子目,未定也。而姬亦時時從名流燕集間,聞人說冒子,則詢冒子何許人。客曰:“此今之高名才子,負氣節而又風流自喜者也。”(張明弼:《冒姬董小宛傳》)

雖然此後冒闢疆“同密之屢訪”董小宛,但其真正鍾情的卻另有其人,而且這一年春天他就是為了履踐與此人的婚約才重臨秦淮的,這個人正是讓吳三桂“衝冠一怒”的陳圓圓。但命運作祟,就在冒到來前不久,陳被豪強萬金劫去。於是,這才有了冒闢疆鬱憤夜遊,滸墅重訪董小宛一幕。就從這一夜開始,董對冒展開了強大的愛情攻勢,當下表示願以身相許,第二天,她又帶著病痛,追隨冒出行,且“誓不復返”。在兩人偕遊的27天,冒27度辭別,董失聲痛哭。最後,冒不得不答應在金陵鄉試完畢後就與其完婚。這樣,僅僅用了27天的時間,一段被預言的婚姻不日就要展開。這一切來得太快了,所有的命運都在這個春日的夜晚進來,而且太美,全不察覺!是非善惡,都要等到九年後董香消玉殞方見端倪。

但話須說回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二十四時,山河歲月,再好再壞,也都是這個命數。所謂快慢,不過是人心不同而已。好的時光總是匆匆,壞的時候也往往度日如年。於是,秒盤上滴滴答答的鐘聲之外,我們還聽得見人心裡那喜怒哀樂的時間。

中國乃是宗親禮法的社會,家國同構,一切都以血緣作根基,所以結婚是大事。俗語裡的婚姻大事,正是這個道理,言簡意賅,直見性命。古時候民風醇正,所以婚姻往往是一生的事務。男子或可娶妻納妾,但女子是要講從一而終的,所以婚姻於她們更是鄭重的事情。胡蘭成《今生今世》裡寫他與玉鳳完婚,那女子也是“穿戴起鳳冠霞帔,敷粉擦胭脂,如雨過牡丹,日出桃花,鳳冠霞帔是后妃之服,拜天地又是帝王的郊天之禮,中國民間便女子的一生亦是王者。”

婚姻帶著王氣,那更是牽一髮而動全身,上至天地星辰,下到父母親朋,那都是要來見證你,監督你的。所以,胡蘭成說:

女子一生裡當著這樣的大事,真個是直見性命。如生如死的決絕,她亦不施脂粉,拜堂時便是這樣的天地人素面相見,一男一女的素面相見。(胡蘭成:《今生今世》)

婚姻於普通女子尚且如此,更何況那些風塵淪落的青樓妓女。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妓女為求一段好姻緣而肝腸寸斷,焦頭爛額。蔣防寫霍小玉只為求與李益的八年之愛不得,鬱憤而終,身成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而董小宛更是為了與冒闢疆做成一段姻緣,對其“窮追猛打”:

由滸關至梁溪、毗陵、陽羨、澄江,抵北固,越二十七日,凡二十七辭,姬惟堅以身從。登金山,誓江流曰:“委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冒闢疆:《影梅庵憶語》)

冒闢疆和董小宛

蒼天不負董小宛的貞靜絕然,終為她贏來了一段美好的夫妻生活。雖然只有短短九年,她便不幸病歿,但是比起那些尚在恨海浮沉的女子已經強了百倍,萬倍,她終是修成了正果。張岱筆下的名妓王月生“面如建蘭初開,楚楚文弱,纖趾一牙,如出水紅菱”,“寒淡如孤梅冷月”是何等的美人,可最終死相悲烈,慘不忍睹:

偶以事忤獻忠,斷其頭,整置於盤,以享群賊!(餘懷:《板橋雜記》)

這麼大一個美人,竟被人生吞活剝,真是無限慘烈,驚心動魄呀!相比之下,董美人的命運可慰平生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