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詩詞意境蠡測

南懷瑾先生詩詞意境蠡測

喻學才

喻學才:東南大學教授,曾任東南大學中國文化系主任,東南大學旅遊學系主任,旅遊規劃研究所所長,國家文物局全國文物保護標準化專家,國家旅遊局旅遊文化與規劃專家。著有《三元草堂詩詞聯鈔》、《三元草堂文鈔》、《三元草堂隨筆》、《孟郊詩集校注》、《東周列國志校注》、《中國曆代名建築志》、《中國曆代名匠志》、《文化遺產保護與風景名勝區建設》、《中國旅遊文化傳統》、《中國旅遊名勝詩話》等等。

最近,本人有幸拜讀了南懷瑾先生的《金粟軒紀年詩初集》。隨手札記,成小文一篇。發表在此,與同道分享。

第一 :身世裡貫及生平概略

南懷瑾先生的故鄉在浙江樂清南宅(注1)。其《初夏之夜》詩曰:“壯歲舉輕天下事,揚鞭談笑薄皇王。中年敝屣空桑約,大隱塵囂醉夢場。萍梗有情悲浩劫,孤邛無計涉滄浪。燃燈默爾思前度,惆悵重來奈夜長。”這首詩等於對他自己人生的壯歲和中年做了個簡單的總結。其時當在六十九歲時。詩人古稀之年仍然懷念鄉國,“層樓極目望天涯,望極天涯不是家”(注2)。 “一念關情天下事,塵心不了滯飛昇”(注3)。由於政治分隔的歷史原因,先生在大陸和臺灣有兩個家庭。這些家事在詩集裡也偶有反映。如《初冬送長女可夢赴美國》(注4)《得長幼二女旅美來書》(注5)。由於有此特殊的人生經歷,他在詩中慨嘆自己是“無家無國”之人:“三十年來一夢餘,無家無國已堪籲。而今幾度思前事,萬里雲山似畫圖(注6)。” 讀之令人落淚。先生早歲在家鄉求學,青年階段在國民政府任職,於雲南邊陲組織軍墾。後棄職讀書,入川藏求道,研修佛學。一九四九年隨例去了臺灣。開始選擇招聚生徒傳播國學的弘法大業。第一部著作為《禪海蠡測》。出版於一九五五年。後又赴美。七十歲後移居香港。二零零六年後,寄居江蘇太湖之濱。迄今為止,先生有著述數十部。旁涉三教。領域之廣,見解之精,為前古所無。期間於上世紀九十年代還曾為家鄉捐資修建金溫鐵路一條。亦自古以來我國學林之奇事。此則先生身世之大略。

注1:《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78—179頁,《去春承大韓民國同宗……併為柄國宗長序》

注2: 《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80頁《冬夜隨筆》。

注3:《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80頁《辛酉陽春》。

注4:《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54頁。

注5:《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56頁。

注6:《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56頁。

第二:個性和情趣

南懷瑾先生有三大特點:一曰愛乾淨。即潔癖。一曰好學問。一曰悲天憫人。悲天憫人的特點留在後面說。他在六十六歲時所寫《自笑》兩首,比較準確地概括了自己好學和愛乾淨兩個特點:“自笑平生潔癖忙,命該濁世一身藏。原知淨穢皆非相,卻喜蓮泥夢葉香。”(其一)“自笑平生好學忙,老來情趣更荒唐。圍繞萬卷無書讀,翻教兒曹滿紙抄。”(其二),詩意明白如話,不需解說。先生好學,似出天性。其《講孟子課畢夜歸靜起》雲:“靜夜清思忽到明,市朝囂雜聞人聲。(注7)”。先生為人十分獨立,不肯俯仰隨人。其在詩中自述“不慣依人輸老拙,豈能隨俗強悲歡(注8)。”先生志向高遠,絕不做第二流人物。其《夜吟》詩云:“萬古千秋事有愁,窮源一念沒來由。此心歸到真如海,不向江河作細流(注9)。”先生能隨遇而安。他的學生鍾某自美國來信瞭解學成回臺灣平安與否,他作詩回覆:“人間何處無芳草,隨地歸來便有山。豈是林泉留不得,只緣心自未能閒(注10)。”,先生喜歡自己掌控時間,最能領悟閒暇的滋味。有詩云:“浮生自苦不從容,睡起依然日又紅。貧富不知閒是福,幾人肯唱大江東(注11)。””先生天性詼諧,曾有《答留美學生為求婚事來書乞助》詩云:“萬里求書為愛情,老師無計說娉婷。何如取讀浮生記,自喚心魔好夢醒。”先生喜詠史,更喜談禪。談禪詩留後討論。此處只論其詠史詩。如《書越世家後》就是一篇西施詠。詩曰:“玉顏不意自成名,當日那知事重輕。存越亡吳論功罪,妾身恩怨未分明。”《審閱碩士研究生寫清史論文後批語》則分明就是一篇愛新覺羅家族興衰史評:“寡婦孤兒自入關,便宜佔盡此江山。竟然二百餘年後,母子君臣出塞難。”先生的詠史詩意在言外,有含蓄不盡之意。西施一首實際上提出了歷史人物評價的複雜性以及成名的偶然性。詠清史一篇則揭示出歷史的因果輪迴。皆屬耐人尋味之韻文。

先生的詩中常常出現如下意境:“不住紅塵不入山,紅塵青瑣卻相關。有時塵視三千界,四顧蒼茫兩儀間。”這就是文章後面還要專門提到的世外高人形象。《春夢》:“春風吹綠夢平蕪,雲月溪山似有無。窺闕篝燈誇一統,渡河籌策猶三呼。長途疲馬驚新轡,短鬢催人號老夫。行遍天涯真倦矣,童心攬鏡愧今吾。”此則是本文後面將會說到的世間志士形象。

注7:《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56頁

注8:《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64頁,《丁巳中秋關中有寄》

注9:《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64頁

注10:《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65頁《答鍾生自美國來書問學成返國平安否》

注11:《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67頁《無題》

第三:學詩經歷與嗜詩習性

先生在一九八七年為其《金粟軒紀年詩初集》所寫《自序》顯示:先生是一個十分喜好韻文特別喜歡詩歌的人。他自少年時代即曾廣泛閱讀歷代名家詩集。兒時曾從童蒙老師朱味淵那裡學詩,成人後又曾向四川前清遺老群學詩。但據他自序,袁煥仙老師對他詩學進步啟發最大。他曾自述:十九歲時“喜舞文弄墨(注12)”。(卷首《簡朱筱戡兄於南京》作者自注)南懷瑾先生性喜為詩,屢屢見諸篇章,如他七十歲時收到老同學也就是朱味淵老師兒子朱筱戡寄來的祝壽詩,他一口氣和了四首。在題目中,他就明確說自己“不覺舊習復發,立成四律。甚矣慧業之難除也(注13)。”

注12:《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頁卷首《簡朱筱戡兄於南京》

注13:《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201頁《丁卯六年初旬深夜……》

第四:自述學識及人生志氣

先生志在救世。但天性不習慣俯仰隨人,故選擇了讀書窮理,佈道救國的道路。但在其人生的某些時刻,由於機緣觸動,他也曾猶豫,對於自己未能以立功的形式救世感覺遺憾。因為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受古老的價值觀影響甚深,首選的成功道路是立德,其次立功。第三才會選擇立言成功的道路。因此,儘管南懷瑾先生著述等身,名滿天下,仍然不時有遺憾之感,見於詩歌的如《丁巳冬至後兩日》:“竟日經書注意尋,天人三籟聞清音。夜來起把吳鉤看,辜負平生救世心”。學者南懷瑾六十年來身邊弟子成群,趨奉有人。儼然一當代孔子。世人自然不會認為他有寂寞之感。但作為詩人的南懷瑾他是寂寞的。我們只需讀讀他的《隨口歌詞》中的自畫像就知道了:“朝陽升,華燈上。十二時辰廿四時。何事勞勞,為誰碌碌。片刻光陰少自私。寂寞情懷,百無一可。倦覆來書懶作詩。每自問,為何如此?壯氣消磨老可知(注14)。” 一種找不到對手的無奈,一種沒有知音的寂寞,深深地折磨著他。所以他把全副心身都放在讀書修行,超度世人上。此種寂寞,不知地藏菩薩乃至諸佛菩薩在熱心救度眾生過程中是否也會不可避免地出現?

“上下五千年,縱橫十萬裡。經綸三大教,出入百家言。” 斯乃國民黨四大元老之一的李石曾先生贈南先生語,南先生懸掛於起居室。非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者不足當此。

“以亦仙亦佛之才,處半鬼半人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學。當談玄實用之間,具俠義宿儒之行,入無賴學者之林。挾王霸縱橫之術,居乞士隱淪之位。譽之則尊為菩薩,毀之則貶為蟊賊。書空咄咄悲人我,彌劫無方喚奈何(注15)。” 數語刻畫出南懷謹先生鮮明的個性、廣博的學識以及內涵豐富的風格。“人乞祭餘驕妾婦,我慚車跡有王侯(注16)。” 詩人對五濁世界感覺難以忍受。他的態度和行動是“不堪五濁終難忍,拔腳遲疑急走過(注17)。”

詩人的用世之志,救世之誠,始終未曾離他而去。七十三歲時,他在《偕傅洪等過中壢觀音鄉觀海》中寫道:“億兆蒼生猶涕淚,百年身世太伶仃。臨歧悵望東西海,迭影層波念未平(注18)。”(第一九二頁)。他總是把自己和億兆蒼生擺放在一起。他在詩中說自己“少小心雄百萬師,卻慚文史掩男兒(注19)。”(《夜讀書懷》第三十-三十一,《海東集》)。四十八歲那年,他寫了一首《庚子二月漫步臺北南門古城樓》:“寶馬香車不再逢,劇憐蝸角大王風。渾忘東漢中興主,卻是南陽田舍翁。名士新亭悲往事,英雄淮海泣途窮。何如別有千秋業,盡在簞瓢曲肱中。”於此詩可見詩人的價值觀已定。對著述講學傳道授業這一千秋大業的價值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此所謂千秋業,即聖道,或曰聖賢學說。是一個包羅三教或曰整個傳統文化的系統國學世界。

由於涉獵廣泛,見解獨到。他的詩出口就高人一等。例如,他的《自題論語別裁初版》詩云:“古道微茫致曲全,從來學術誣前賢。陳言豈盡真如理,開卷倘留一笑緣(注20)。”。古代經典,經他一讀,就有己見。由於悟性過人,他也就比常人多許多層次更深的寂寞。如他在《自笑》中寫道:“自笑年來似小孩,欲求入夢夢難回。而今真悔當時覺,不醒應無百事哀。”。此即屈原眾人皆醉而我獨醒之意。不過,就詩意而言,和楚辭的風格已然不同,其用筆騰挪變化,需費些心事才能讀明白。他的詩歌有時也直截了當,批評為名利思想束縛的“仙佛侶”:“人生俗病最難治,俗氣從來無藥醫。縱使出塵仙佛侶,空花空果覓東西。”無大見識者是不會如此直白的。“自憐獨木支巨廈,眼底園林是嫩枝(注21)。”,寫於一九七二年的《辛亥禪七期中即答新春賀柬》(注22):“故我依然帶發僧,不期北秀與南能。漫天桃李春無盡,萬象光中續慧燈。”則一個以弘法育人為己任的人天大師的形象已經躍然紙上了。

注14:《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91-192頁

注15:《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231—232頁《狂言十二辭》

注16:《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76頁《書後》

注17:《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81頁《惆悵》

注18:《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92頁

注19:《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30-31頁《夜讀書壞》

注20:《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55頁

注21:《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34頁《隨筆》

注22:《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36頁

第五:風格與意境

微言而隱志其事之動於情者

南懷瑾先生的詩詞風格謂何?他曾夫子自道有“微言而隱志其事之動於情者”之特點。這個特點如果分開說,則有兩層意思。一是“隱志其事”。記事為史,記情也是史。這是指詩歌內容的真實性而言。二是“微言動於情”。佛陀本是多情種。先生的詩實乃真情之詩。這種真情,集中隨處可見。說詳後文“如來本是多情種”部分。所謂微言,即孔子作春秋所確立的微言大義之著述原則。合而言之,先生詩詞所紀之事情真實,所抒發之情懷真實。所營造之境界真實,但其遣詞造句則追求含蓄,一般不做直露表白。他的一些詠史詩紀實詩,言情詩。都需要結合他的身世時代,在文字之內和文字之外兩個方面去多方求解。

從其自序看,他不太看重那些談禪和論理的詩歌。但他性格又耽嗜禪道,生活中常日與之打交道且能樂此不疲。故詩集中還是自覺不自覺的保存了不少談禪說理的作品。他說自己“性樂旁騖多門,不拘一格。”“放蕩不羈於律”。可以視為南懷瑾詩歌的第三個特點。而“多雜禪道門中蔬筍語”雖為先生自謙之說,也確是先生詩最突出的特點。或者說是中國二十世紀詩人群中一個獨有的特色。

先生的詩歌有相當一部分作品,特別是論史類的作品,極富此種“微言而隱志其事之動於情者”的特點。如《甲子元旦之夜》:“又是陽回甲子時,漫將世事再尋思。群言楚漢紛爭史,我讀天人交戰詩。八十餘年誰誤國,百千論議半愚痴。縱橫殘局旁觀手,收拾楸枰下子遲。”從一九二三年到一九八四年,剛好一個甲子。作者站在局外旁觀,俯視楚漢紛爭,但並不明白髮表意見。蓋因歷史還正在前進途中。但“天人”二字實為春秋筆法。八十餘年誰誤國,這個問題留待後人去評說吧。

先生的心胸,他曾在一首題為《感事》的詩中透露說:“入世早知多俗累,絕情未必不荒唐。願將大士瓶中露,灑作人間救苦方(注23)。”。又,《辛亥母難日》(注24)詩中有句:“幸得菩提隨地長,故留苦海作航船。”可見,南懷瑾先生是以弘揚傳統文化,不使斯文斷絕為己任,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救世的。因為二十世紀的中國,不能算治世。或者乾脆說就是一個亂哄哄的亂世。國民飽受戰亂之苦,獨裁之苦,傳統文化被毀滅,民族正氣遭摧殘,為千古以來所僅見。如此亂世,自然呼喚救世人。南懷瑾先生選擇了與自己天性相近的方式救世。

注23:《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44頁

注24: 《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32頁

如來本是多情種

先生乃深於情者。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身似空花終幻謝,情戀浮世竟難更(注25)。”。“吾心何事長憂患,只為蒼生感淚多。若使此心齊放下,更無遺憾看娑婆(注26)。” 他曾含蓄批評統治者“籌策每忘天下利,興亡都在兩田中 (注27)”。將爭鬥雙方喻為農民爭地。暗喻境界不高。“古今中外,文人多少,只有一根腸,不是悲愁沒好句。些微細節寫千行,這便是文章(注28)。” 。“獨坐清齋意可通,明窗天宇有無中。箇中消息無多子,情到真時恰是空(注29)。”他的詩集中經常可以讀到充滿深情的詩篇。如:“一自魂銷那壁廂,夢迴苦海總茫茫。靈山乞得無心藥,便是人間離恨方(注30)。” 此即佛經中所云愛別離苦境界。“疏懶半緣塵俗累,勞愁多為故園生(注31)”。此即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之憂國憂民的情懷。《首途赴美》:“不是乘風歸去也。只緣避跡出鄉邦。江山故國情無限,始信尼山輸楚狂。”其時先生在臺北講學,戶外履滿。聽眾中有當朝顯貴,文職與武職頗多。而其時當局頗有猜忌,先生為避禍計,乃遠走美國。《得蜀中故人子女信口號》:“四十年前西蜀,恩情辜負何多。干戈叢裡,死生離恨,處處聞悲歌。行遍天涯我亦老,海山回首南柯。大地還生春草,人間電掣風摩。浮世淚婆娑。”《懺摩》:“七十年來春夢塵,四恩未報客心驚。雲山家國愁千結,未轉金輪愧此身。”其七十歲時童年好友、業師朱味淵長子朱璋寄詩賀壽。南懷瑾先生不覺舊習難改,立成四律。其自注明白說賀詩四首“但抒悵觸情懷已耳”。見《丁卯六月初旬深夜治事方畢,取和朱璋筱戡世兄遙寄七十祝壽詩,不覺舊習復發,立成四律。甚矣,慧業之難除也》。

注25:《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56頁《講孟子課畢夜歸靜氣起》

注26:《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258頁《撿拾佚詩 。無題》

注27:《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258—259頁《撿拾佚詩 。壬子秋書感中日斷交事》

注28:《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238頁《白話小品》

注29:《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44頁《詩思二首之二》

注30:《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2頁《有寄》

注31:《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255頁《丁未歲闌酬諸方賀簡》

“他方羈旅愁千迭,家國情懷感萬重(注32)。” 應該是古稀之年南懷瑾先生的心情之真實寫照。雖悼弟子,實乃自悼。

南懷瑾先生六十五歲時的心情如何?我們可以讀讀下述諸篇。“為聖為凡兩不宜,最難忍耐是愚痴。更多人我山頭立,自誤聰明總不知”(注33) 。詩人從政界人物山頭林立,自誤聰明的愚痴行為感覺嘆惋和無奈。《丙辰冬月午夜定起書二偈》:“憂患千千結,山河寸寸心。謀身與謀國,誰識此時情?”丁巳年他的生日(南懷瑾先生習慣稱生日為母難日)閱報知大陸旱災,他賦詩一首記錄當時的心境:“思親飛夢到家山,手自焚香淚自潸。化作慈雲功德水,春雷普護透重關。”博愛之心,令人動容。由對老母的思念,聯想到用自己的方式解救大陸的旱情(注34)。 他阻隔在大陸故鄉溫州的兒子在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之初的一九七八年來信,接信後他寫了一詩:“一世人如兩世人,全家十口四方分。卅年多少冤魂淚,況有哀鴻隔岸聞(注35)。” 寫出了臺海兩地阻隔卅年的感覺。作者想到的是眾蒼生,而不光是自家的骨肉生離之痛。改革開放前,溫州為對臺前線,軍事重鎮。限制諸多,老百姓苦不堪言。故詩中有哀鴻隔岸聞之說。此即佛教大我之境。

“去國原知萬事空,幾人歌哭九州同。多才已自為身累,腸斷滄溟魂夢中(注36)。”雖哀人,亦自哀。雖掩關讀書,心仍系國家民族。“天下心憂久愴神,人間見說又新春(注37)。”

先生一九四九年去了臺灣,與髮妻暌隔三十餘年。這是中華民族的悲劇。先生卻並不強調客觀,而是主動抱愧。他在《辛酉端陽前五日答內書》中寫道:“漂泊平生負孝慈,勞君艱苦費撐持。辜恩有愧難為報,松柏春陰應較遲(注38)。”其《和馬星野鄉長謝詩》:“客路難安身幻寄,故園苦憶菜根香。”“新亭家國愁千迭,舊史興衰字數行(注39) ” 故國故鄉之懷念,讀之令人動容。詩人在《夜釋老子》一詩中寫道“挑燈夜釋函關傳,擲筆翻疑作者痴”。其實,這是一種加一倍寫法。詩人自己又何嘗不痴?不然,何必在這五濁世界裡受慈悲煩惱的煎熬,為普度眾生而晝夜辛勞?餘論詩主一“痴”字。南懷瑾先生誠天地間大痴人,真情種,活菩薩。細讀其詩,自不會以餘言為謬。如寫於四十二歲的“蒼茫四顧蒼生淚,何日人歸浮海船(注40)。”(《癸巳母難日》)

富於禪機,痴愁、詼諧並存。這也是先生詩詞迥異於人的地方,如《道情》:“年少由來夢想多,壯懷又覺奈愁何。老來識透人間世,萬事都緣自著魔。 名利場,起干戈。風濤險惡亂心波。古今上下三千界,芻狗生靈為恁麼?” 一九八七年南懷瑾先生應星雲法師之請,為佛光山所題諸聯,極富禪機。如:“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此話人人只會說;有求皆苦,無欲則剛。奈何個個盡迷途。”“人生是夢,說夢那知仍囈語;世間多假,弄假誰能不當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看的破而放不下;善有善報,惡有惡果,講的好卻做不來。”這些聯語不是一般寺廟楹聯所具有之境界。其妙全在把高深真確的佛理和世人的行為做對比。形成強烈的反差。其過大西洋賭城詩中有句雲:“何必賭城始論賭。人生都是賭輸來(注41)。” 十分警策。想那古今中外,王侯將相,平頭百姓。又誰能逃脫生老病死的鐵律?爭名奪利,不死不休!我敢說這樣的句子從古到今無人道過。寫賭城拉斯韋加斯的詩歌,肯定不會有第二人能寫出這樣的境界。他的詩歌隨處可見的禪機,決不是憑空而來。而是根於他的博覽兼通,大徹大悟。如《隨口吟》:“身入名場事可憐,是非競鬥奈何天。看來都是爭人我,無我何妨人盡賢。”此詩雖明白如話,但其意境前人絕無道過者。其《示學人》:“身衰方急求丹訣,事到窮途覓佛緣。大抵世情都短見,不知人道不知天。”此詩十分警策。道行高深的人由於平素有紮實的修行功夫,遇事能從容對待。蓋因心有所主。而平素不讀書,不修行的人,心無所主,一旦事來,手忙腳亂。

“一支開向百花頭,舒展臨風總自由。多少尋春來往客,隨人指點說沉浮。”此亦《閒居雜詠》之一。另一首更精彩:“勘破荒唐是大雄,開懷一任往來風。多情原是菩提種,人在圓明微笑中。”他的《理髮師勸染髮戲作》也是充滿生活情趣和禪趣的詩歌:“世人多畏發初白,卻喜頭顱白似銀。免去風流無罪過,何須裝扮費精神。漸除煩惱三千丈,接近仙靈一性真。對鏡莞爾還自笑,依然故我我非新。”詩人一片天真對世人。和藹可親。詼諧風趣。

注32:《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99頁《悼朱生文光》

注33:《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59頁《丙辰臘月始,即在臺北市內寓樓掩室三年,於入關前得學人來書感作》,

注34:《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61頁《丁巳母難日閱報知大陸旱災》

注35:《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70頁《戊午秋杪得次子小舜自故鄉家書》

注36:《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77頁《聞張嘉逸仙國大秘書在美逝世》

注37:《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77頁《春夜》

注38:《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83頁

注39:《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90頁

注40:《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23頁《癸巳母難日》

注41:《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95頁《道出大西洋賭城》

多情紅塵過客,寂寞世外高人

通讀南懷瑾先生一九八七年以前的詩,也即金粟軒初集所收錄的詩歌,我腦子裡經常交錯出現這樣兩個形象:一個是寂寞的世外高人,一個是伶仃的紅塵過客。但這紅塵過客不是袖手旁觀,而是盡力救助。這種感覺從先生分別寫於十四歲和十九歲時的兩首少作即可看出端倪。

在《金粟軒紀年詩初集》卷首錄有先生十四歲、十九歲時的兩首七言絕句。

西風黃葉萬山秋,

四顧蒼茫天地悠。

獅子嶺頭迎曉日,

彩雲飛過海東頭(注42)。

秋水伊人消息杳,

江湖作客馬蹄輕。

秦淮風月西湖柳,

一樣飄零太瘦生(注43)。

粗粗一看,不覺得特別引人注目。但當我第二遍展讀斯集時卻發現不能輕易放過這兩首少作。按照常情,大凡詩人結集,往往會悔其少作,棄之不顧。那麼南懷瑾先生為什麼獨獨珍惜這兩首少作而且置諸書首呢?我的理解:這兩首七絕分別寫出了南先生精神世界的兩個側面:一是放達。二是深情。一種是哲人的放達情懷,一種是詩人的救世熱情。前一首,是哲人的情懷。後一首是詩人的氣質。前一首刻畫出一個執著於世界本原的探索者思辯者的形象。後一首則勾勒出雖作客江湖但仍時時關注人世的真情書生的形象。

先生真天生之佈道賢哲。我們讀他抗日戰爭前期帶兵墾邊時的詩歌感覺尤其強烈。在那段時日,他心情也有十分得意的片刻。如:“亂山重迭靜無氛,前是茶花後是雲。的的馬蹄溪上過,一鞭紅雨落繽紛。”(《西行集·過蠻溪》)完全是雲南邊陲如詩如畫的境界。作者快樂的心境與身邊的風景水乳交融,情景兩渾。但這樣的時候不多。當我們讀到《務邊雜拾》諸絕句中的“東風驕日九州憂,一局殘棋尚未收”。“揮戈躍馬豈為名。塵土事功誤此生。何似青山供嘯傲,漫將冷眼看縱橫”等詩句時,一個急於從名利場中抽身,渴望“漫將冷眼看縱橫”的學者形象已經躍然紙上。

南先生的詩詞,若從大處區分,可以分為熱心感眾生和冷眼看三界兩大類。或者說,南先生的詩歌總能在積極救世、冷眼觀世的衝突中達成和諧。

通觀南懷瑾先生的詩集,我們發現一個現象,就是痴愁和寂寞籠罩全書。和歷史上善於寫愁的詩人相比,他的愁不是孟東野式的酸寒之愁,也不是李後主式的絕望之愁。他的愁是一種得大解脫後的悲天憫人之愁。或者說就是一種特有的禪師之愁。在中國古代的禪師中,拿詩做禪悟的憑藉,是普遍的現象。但終生以禪悟之眼光,悲塵世之苦難。念茲在茲,則為中國自古詩人隊中之唯一人物。生活中的南懷瑾予人以智慧洞達、詼諧幽默的感覺,(我未與先生謀面,感覺從演講著作中來)但在他的內心世界裡則是永遠寂寞。永遠的痴憨牢愁。(感覺自詩詞中來。)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跟他完全共鳴。他所讀書之廣博,所修持工夫之深厚。所立志向之高遠。所擇人生道路之奇特,四者合一,旁顧寰宇,誰能望其項背?我們看先生近年來在太湖大學堂講課期間不時批評聽課的博士、教授們國學素養不夠。我完全能理解。二十幾歲時就閉關讀《大藏經》,這樣的讀書人在僧俗兩界能找得到嗎?何況他後來還幾次掩關讀道藏,讀四庫全書,讀古今圖書集成。這樣的讀書種子,不僅在今後的娑婆世界裡很難再見到,就是在過去這個世紀的中華大地,也是一個並世無兩的獨特存在!

南懷瑾《遊臺北觀音山》:“入山何處白雲深,多少迷途苦覓心。卻喜閒身無一事,巉巖獨坐聽鳴禽。“這是世外高人的閒雅。”飄零故國三千里,瀲灩心光色界天。一笑疑雲疑雨散,菩提已熟許多年。”(《一笑》)。按編者將此詩歸在一九五三年也就是作者三十五歲那段時間。詩句透漏的信息告訴我們,南懷瑾先生參悟佛法,得到驗證其時當在三、四十歲的光景。

他感慨自己“雲月溪山知己少,經綸天地霸才空(注44)。”“泠泠天風吹袂單,惺忪手把鬥牛寒。五千年事三千界,盡作南華一夢看(注45)。”(《閒居雜詠》第三十九頁)

這就是南懷瑾,這就是南懷瑾的詩詞,別人學不來的。在整個中國二十世紀的詩壇上,只此一家,只此一格。

(二零一零年九月十七日晚至十八日初稿於楚雷寧雨軒)

附記:2011年1月3日,餘曾夜訪太湖大學堂拜訪南懷瑾先生。得先生許可。才將本文刊於本人實名博客。

注42: 《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頁《 暑期自修於井虹寺(政洪寺)玉溪書院早歸》

注43:《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1頁《簡朱筱戡兄於南京》

注44:《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37頁《戊戍元旦書感》

注45:《金粟軒紀年詩初集》第39頁《閒居雜詠》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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