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擎:我們所感知的“現實”真的存在嗎?

刘擎:我们所感知的“现实”真的存在吗?

——劉擎

實在論的問題

文| 劉擎

在真假問題的第一小節,我們討論哲學上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或者說是“實在”的嗎?你可能會感到奇怪,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呢?好吧,讓我進入第一個思想實驗。(以下用“Thought Experiment”的縮寫“TE”表示思想實驗。)

TE1 如夢初醒

刘擎:我们所感知的“现实”真的存在吗?

假設你們當中一個同學,或者你可以想象有一個孩子,他做了一個噩夢。在這個夢中,有一頭兇猛的怪獸,突然從窗口闖入了他睡覺的房間。當然他非常害怕,然後在夢裡就開始和這個野獸搏鬥,搏鬥越來越激烈,非常緊張。在快要被怪獸吃掉的那一刻,他猛然驚醒。他發現自己大汗淋漓,鬆了一口氣,心想“還好這是一場夢”。但正在他慶幸而放鬆的時候,一頭野獸真的闖了進來,然後又是一場激烈的搏鬥廝殺,結果怎麼樣?他被野獸吃掉了!不是的,他又驚醒過來了。原來他剛才從第一個夢中沒有真正醒過來,只是進入了第二個夢。

這種連環夢的經歷,大家可能也有過體驗。現在他終於醒過來了,鬆了一口氣,開始平靜下來。可是,突然有一個念頭抓住了他,他問自己: “我怎麼能知道我現在是真的醒過來了?有沒有可能我仍然在夢中?”於是,他又開始緊張地注視著臥室的窗口……

類似的,我們甚至可以懷疑我們這個講座是否真的發生了。你敢保證你現在不是在做夢嗎?這位同學好像很確定這是真的,你敢肯定?有沒有可能實際的情況是這樣:其實昨天晚上有個通知,告知你這個講座由於颱風被取消,但是你是那麼渴望參加這個講座,以至於你就做了這樣一個夢,夢到你早上醒來,出門冒著大雨趕到了季風書園,坐下來聽這個講座,而講座現在正在進行……而這一切都是你的夢境,只不過你夢得很真切。

TE2 柏拉圖的“洞穴寓言”

刘擎:我们所感知的“现实”真的存在吗?

這裡,我們還可以講一個經典的“洞穴寓言”。在《理想國》第七卷,柏拉圖講過這樣一個寓言:有一個山洞,一群奴隸從生下來就一直被關在這個山洞裡。他們帶著枷鎖被綁在石凳上,面朝洞穴的頂端巖壁,頭也不能轉動。在他們的背後有燃燒的火把,發出火光,將他們的影像投射在洞壁上。這些影像是他們唯一能看到的東西,是他們從生下來看到的所有,所以他們就認為這些影像就是現實世界,就是 reality 。可是其中有一個奴隸,被人打開了枷鎖,他就從巖洞裡往上走,最後走到了洞穴之外。他看到了太陽,開始感到一陣暈眩,但後來他的眼睛慢慢適應了陽光,終於看到了光天化日之下的世界現實。但是,當他再回到洞穴之中,告訴他的同伴們,說你們看到的只是幻影,你們一直生活在幻覺中,卻沒有人願意相信他。而且他們會說,你腦子或者眼睛被弄壞了,連明明白白的現實(洞壁上的影像)都看不清了。

這個柏拉圖的洞穴寓言非常有名,而且有多種含義和不同的解釋。但在這裡我們關注的仍然是那個問題:如何區分幻覺和實在?那個被解放了的奴隸,因為他看到了真相,才能區別什麼是幻影,但完全陷入幻影的人,就會將幻影本身當作真實的現實。而且,這個寓言還可以有更復雜的理解。我們甚至可以追問,那個被解放的奴隸怎麼知道自己在洞穴之外就看到了真正的現實?如果他走出洞穴之後實際上是進入了一個更大的洞穴,那裡的太陽只是一個巨型的日光燈呢?就像我們剛才說的“連環夢”一樣,從一個夢境轉到了另一個夢境之中。

TE3 缸中的大腦

洞穴寓言是很古老的,在當代哲學中,也有一個經典的思想實驗叫“缸中的大腦”,是哈佛大學的哲學家普特南提出的。想象一下你的大腦被人從你的身體內取出,放在一個缸中,其中有能夠維持大腦生理功能的液體。大腦上插著電極,把你大腦的神經感知系統接到一些電腦上,電腦給你一些模擬日常生活的感官刺激,那麼你完全會以為你自己生活在現實世界中,有各種活動,而不會知道自己實際上是一個“缸中的大腦”。

你們可能都看過那部電影《黑客帝國》,當然就很容易理解。以上三個思想實驗提出的問題是,現實是否存在?我們的“現實感”是不是真實的?

刘擎:我们所感知的“现实”真的存在吗?

英文“Realism”這個詞在中文裡主要被翻譯成“現實主義”,而哲學領域中一般譯作“實在論”。世界究竟是什麼?存在的本質是什麼?這在哲學上稱為“本體論”問題。而實在論是對於世界本質的一種看法,說起來很簡單,就是說世界是客觀存在的,實實在在地在那裡,獨立於我們的主觀意念。

實在論的觀點聽上去非常符合我們的直覺,還會有什麼問題嗎?但上述幾個思想實驗恰恰質疑了我們的直覺或常識。因為我們總是要通過感官來感知現實,那麼我們如何能保證我們的感知反映了客觀的存在?我們又如何區分幻覺與實在?

我們常常陷入幻覺而不自知,將幻覺誤以為真。幻覺可能是夢境所致,或者是“邪惡的魔鬼”對我們施加的魔法,製造了我們的幻覺。因此,與實在論相左的觀點就出現了,比如“懷疑論”和“不可知論”的觀點,認為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世界是否實際存在,還有“反實在論”的觀點,就是認為世界其實並不實際存在,“世界”只是我們自己大腦的主觀想象。

在本體論意義上對實在論的挑戰由來已久。早在 17 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爾就懷疑自己的感官體驗的真實性,由此懷疑一切感知的“存在”是否可靠,甚至提出他自己是否存在的問題。他經過苦思冥想,最後發現只要他在思考就證明他自己是存在的,這是可以確信的起點,所以就有了笛卡爾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到了 18世紀,英國經驗主義哲學家喬治·貝克萊也說過一句名言,“存在就是被感知”,這句話最極端的解釋,就是說所有存在不過是我們的感知而已。

現在,大家可能開始明白,這個問題並不那麼簡單。因為我們不是上帝,能直接知曉或“看到”世界的本質,我們對世界的感知和理解就不一定可靠。那麼在哲學上,本體論問題的爭論後來就轉變為認識論的問題,發生了所謂“認識論轉向”。以前哲學家苦思冥想“存在是什麼”的問題,在認識論轉向之後,問題就轉變為“我們怎麼知道世界是真實的”。剛才那幾個思想實驗,就是在認識論的意義上提出了挑戰,質疑你所相信的真實世界可能是錯覺,那麼堅持實在論觀點的人,就需要提出有力的證據來反駁這些質疑,來為實在論做辯護論證。

那麼最後這個問題解決了嗎?沒有。就像我一開始說的,許多重要的哲學問題很難達成定論。現在有相當多的哲學家是持不可知論或者懷疑論的立場。當然,實在論的哲學家也並不是無所作為,有各種各樣的辯護和論證。我可以簡單談一種論證,可以叫做“最合理解釋”論證。基本的思路是說,我們的確無法直接知道世界是實在的,但我們可以先假設世界現實存在,而這種假設與人類廣泛的感知和觀察相一致,就是比假設“世界並不實際存在”更好地符合我們的感知和觀察,那麼在哲學上最合理的解釋,就應當支持實在論的假設,而不是相反。

可以更具體地來解釋。比如我們看到這張桌子,實在論者說,這裡有一張桌子,它的存在不依賴我們的主觀意識,我看到這個桌子存在,而我離開了這個房間,雖然我看不見它了,它仍然是一個存在。反實在論者可以說,這個桌子的存在只是你的感知幻覺,你離開了,這張桌子也就不在了,那麼你回來了呢?你的幻覺也回來了,這張桌子又出現了,所以你以為這張桌子是客觀存在的,但實際上不是。到此為止,兩種觀點都可以解釋我們的感知經驗。可是,有一天發生了事故,這個房間裝修得不太好,房頂上有一塊天花板塌掉了,在你離開房間的時候,天花板的殘落物掉落在這張桌子上。你回到房間之後,看到桌子上有一堆碎片。這個現象對於實在論者來說很容易解釋,但對反實在論者來說就相當麻煩。因為反實在論者假設,在你離開房間的時候這個桌子也消失了,是你回來之後桌子才重新出現的,那麼如果天花板掉落,就不應該在桌子上看到殘落物,而是在桌子下面,掉落在地上,這張桌子應當是乾淨的。

那麼為了解釋這個現象,反實在論者就必須發明一套更復雜的解釋模型,就必須說你的幻覺不只是包括桌子還包括天花板,或者說,雖然你離開的時候桌子消失了,但天花板掉落的時候,這個你幻覺的桌子就會奇蹟般地出現,正好接住了天花板的殘落物……反正非常複雜。大家想想,如果我們這個講座不是真實發生的,而是你的幻覺,需要多麼複雜的模型才能解釋那麼多巧合:你認識的同學也到了,他正好和你乘坐同一班地鐵等等。

總的來說,實在論提出了一種世界模型,對比反實在論提出的世界模型,前者比較簡單合理,而後者非常麻煩,甚至需要假定有奇蹟出現。那麼“最合理的解釋”似乎是,實在論假設的世界模型是正確的。當然,這個問題的爭論相當複雜,至今沒有統一的定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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