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次恢復高考後,考生陳平原的作文登上了《人民日報》

首次恢復高考後,考生陳平原的作文登上了《人民日報》

1978年4月7日的《人民日報》有一個特別之處,這一天的報紙三版刊登了一篇高考作文,作者是廣東潮安縣磷溪公社考生陳平原。當年的高考作文,《人民日報》先後選登了三篇,陳平原是其中之一。原文見以下《附件一:大治之年氣象新》

附一:大治之年氣象新

粉碎“四人幫”以後,我們偉大的祖國,迅速走向大治,條條戰線凱歌高奏,捷報頻傳。在這大治之年,每天,都有許多喜訊激動著我的心。在這裡,我要說的是,受“四人幫”危害最嚴重的教育戰線,也變得煥然一新,大有希望了。

不久前,我走訪了我的母校。冬日的早晨,北風呼呼,寒氣迫人。可是,校園裡卻是一片熱氣騰騰的景象。踏進校園,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廣場兩側矗立著的兩個專欄。左邊那個批判專欄裡,一篇篇批判“四人幫”炮製“兩個估計”,破壞教育革命罪行的戰鬥檄文,象匕首,象投槍,直插“四人幫”的心臟。右邊那個頌歌欄裡,琳琅滿目的散文、詩歌、美術,熱情洋溢地歌頌華主席抓綱治國的豐功偉績,讚頌大治之年出現的新氣象。突然,一幅題為《春滿校園》的圖畫把我吸引住了。校園,在畫面上佔不到三分之一的地方,作者騰出大部分的空間,用有力的筆觸,濃烈的色彩,描畫出一枝含苞怒放,絢麗奪目的杏花。這別具匠心的構思,可真引人入勝。欣賞著這枝杏花,聯想到那“關不住”的“滿園春色”,真叫人心曠神怡,情思馳騁。

“叔叔”。一個聲音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回頭一看,啊,是我的小鄰居林強。只見他從自行車後架溜下來,拄著柺杖,朝我這邊一拐一拐地走來。我忙迎上去,扶住他。前兩天,林強為了搶救一個在公路上玩耍的小孩,左腿被手扶拖拉機撞傷了。我察看了他的傷勢,接著便責備他:“醫生叫你別來,你怎麼還來?”林強眨了眨眼睛說:“不來,那怎麼行呢?人家在學習,我在家休息,多可惜呀。有小剛用自行車載我,我能來。”

“鈴……”上課預備鈴響了,我攙扶著林強,朝教室走去。林強見我不理解他的心意,便說:“叔叔,前兩年,在‘四人幫’的毒害下,我沒有認真讀書。現在,我要三步並作兩步,急起直追。時間,對我來說是多麼寶貴啊。我常想,一天要是有四十八個小時那該多好啊。叔叔,您說,這個時候,我能躺在家休息嗎?”聽了林強的話,我感慨萬分。一年前,林強還是個經常逃學,四處闖禍的“猴王”。可現在變了,變得真快呀。

把林強送進教室後,我便去找學校革委會陳主任。陳主任向我介紹了學校的簡單情況,接著便領我循著琅琅的讀書聲,來到了高一(3)班教室門口。在那寬敞明亮的教室裡,老師正在講解葉副主席的《攻關》詩,同學們聚精會神地聽著、記著。教室門口那張學生成績登記表告訴我,同學們攻關取得了顯著成果。

陳主任感慨地說:“這樣的學習氣氛,這樣的學校新貌,在‘四人幫’橫行的時候,是誰也不敢想象的。那時候,毛主席的教育路線被他們篡改的不成樣子。我們這些被罵為‘臭老九’的,欲幹也不能。那‘智育第一’、‘復辟回潮’的帽子壓得人抬不起頭,直不起腰。”陳主任點燃了一支菸,揚起眉毛笑了笑說:“現在可不同了。華主席為咱除了四害,砸開了長期套在廣大教育工作者身上的枷鎖——‘兩個估計’。現在,我們可以大幹了。同志們說,現在再不好好幹,可就對不起華主席、黨中央了。”

接著,陳主任又給我介紹了《春滿校園》的作者魏老師的情況。魏老師年近六旬,患有嚴重的高血壓病,這兩年一直在家休養。他正在準備辦理退休手續時,華主席為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四人幫”,他柺杖一扔,立刻跑回學校要求參加工作。學校領導考慮他的身體情況,只分配他教幾節地理課。可他卻份內份外一起抓,經常幫助青年教師備課,最近又主動承擔起輔導準備參加高考的同志的任務。大家都說,魏老師煥發青春,老當益壯了。

下課鈴響了。在那灑滿陽光的校園裡,我和魏老師漫步、談心。魏老師,鬢髮斑白,面龐清瘦,精神矍鑠,大概是因為熬夜,眼裡佈滿血絲。當我要求他談談是怎樣搞好教育工作的時候,他搖了搖頭,謙虛地說:“我只做了我應該做的一點點工作。”而當我倆談起四個現代化的宏偉圖景時,魏老師的話可就象打開了閘門的流水,滔滔不絕。他說:“‘滿園青山夕照明’。我希望自己能再活二十三年,親眼看看四個現代化的美景。同時,盡我的最大努力,為黨多做一點工作,使晚年放出更大的熱。這樣,當我一旦躺下的時候,我才可以心安理得地說:我無愧於我們偉大的時代。”聽了這一席感人肺腑的話,我不禁為這位老教師寬闊的胸襟,崇高的理想所深深感動。我明白了,我們的偉大祖國之所以能在大治之年突飛猛進,是因為有華主席、黨中央的正確領導,有千百萬象魏老師這樣用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忠誠黨的事業的革命者。我深信,有這樣偉大的黨,有這樣偉大的人民,任何困難也阻擋不住我們偉大祖國向四個現代化邁進的步伐。

看到這滿園春色,我不禁又想起魏老師那幅畫。當我問起那幅畫的創作經過時,魏老師說:“粉碎‘四人幫’以後,教育戰線出現的新變化,每日每時都在激動著我的心,逼得我不得不拿起畫筆。也許有人會說,這校園並沒花呀。可我說,那幾百個在毛澤東思想哺育下茁壯成長的青年學生,不就是幾百朵向陽花嗎?”

說得多好呵。何止我們的青年學生,我們的教師、我們的工人、農民、解放軍戰士、革命知識分子,不也是朵朵向陽花嗎?他們,沐浴著黨的陽光,開放在千山萬嶺,點綴著祖國的嶄新氣象,裝扮著時代的美好春天。(原載《人民日報》1978年4月7日)

1977年冬天,23歲的陳平原和570萬中國年輕人一起,走進了久違的高考考場,這場本該一年一度的考試距離上次開考,已遠隔了11年。1977年的這場高考是“文革”十年久旱後的一場知識界的甘霖,中國知識分子積壓了十幾年的苦悶,在那短短的幾個小時裡釋放得淋漓盡致。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再次成為整個中國的社會風尚。

首次恢復高考後,考生陳平原的作文登上了《人民日報》

陳平原近照

“作文寫得不好,考場歷來不出好文章的,”如今回頭看那篇曾經轟動一時的高考作文,陳教授只是揮了揮手,一句輕描淡寫,轉而卻說:“但高考確實改變了我的命運。”

陳平原的高考作文見報時,他正處在天之驕子間的激烈競爭中。校園裡,大學生們自然而然地分為“城裡人”和“鄉下人”兩派。像陳平原這樣上大學前連火車都沒見過的,理所當然地屬於鄉下一派了。兩大集團間並沒互相排斥,只是話題和興趣有所不同。

記得有位北京的同學說,他們家的鄰居是朱德的警衛員;也有廣州的同學不時把一些我們耳熟能詳的名字掛在嘴邊。像我這樣小地方出來的,會有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特別怕露怯。而且上大學後,我很快就明白,必須正視自己知識結構上的缺陷。不說別的,“文革”中北京知青的地下讀物,和我在粵東山村裡所讀的書,完全是兩回事情。

首次恢復高考後,考生陳平原的作文登上了《人民日報》

1977年12月,陳平原全家照

記得有位老師提醒:小地方來的同學不要自卑,一開始起點低,到畢業時,可能比大城市的同學更有出息。因為大城市裡誘惑多,起點比較高的城裡人,自視甚高,喜歡吹牛,不像小地方來的同學有強烈的求知慾望,且全力以赴學習。現在,我也用這個觀點敲打或激勵我的學生。

但是,還沒有等到畢業,陳平原的這種“階層感”就被打破了,“那篇作文讓我比較快地完成了這個轉變。”陳平原曾經寫過一篇《永遠的“高考作文”》(見下文附件二)回顧這段經歷:

有一天,指導員跑來告訴我,電臺廣播了我的高考作文,只是他所複述的幾句又似乎不是出自我的手筆。同學們紛紛猜測,是不是高考卷子搞錯了?如果是,此公入學資格都成問題……既可能是作文特棒,又可能是高考作弊,後來我到食堂打飯都不敢抬頭。直到幾天後,《人民日報》刊出了我的作文。“城裡人”對我也刮目相看了,有的道賀,也有的很不以為然。

附件二:《永遠的“高考作文”》

這是一篇並不出色,但影響很大,乃至改變了我整個命運的短文。15年後重讀當年的高考作文,頗有無地自容的感覺;可我還是珍藏當初得悉我的高考作文發表在《人民日報》時的那份驚喜、驚愕,以及平靜下來後的沉思。那是我治學生涯中邁出的關鍵性的第一步,我很慶幸沒被這不虞之譽壓垮。

1978年春天,作為恢復高考後招收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和我的同學自我感覺都特別良好;戴著校徽上街,也總有人投來歆羨的目光。只是在校園裡,同是“天之驕子”,競爭已經悄悄展開。那時,剛入學的新生必須接受一個多月的軍訓,好在地點在大學校園而不是在軍營,除出操外,還有不少由系裡組織的大會小會,以便新生熟悉大學環境。幾天下來,來自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的同學開始挺起胸膛走路,他們確實見多識廣;而像我這樣上大學前連火車都沒見過的鄉下人,開會時只能貓在角落裡不吭聲,免得露怯。很快地,城裡人(必須是大城市,中小城市不算)和城裡人,鄉下人(大城市的插隊知青仍是城裡人)和鄉下人,各自組合成聊天集團,開始“侃大山”。其實兩大集團之間並非有意互相排斥,只是各自話題和趣味不同,自然而然就分開了。表面上兩大聊天集團都很活躍,只是“城裡人”聊天時的聲調更高,笑聲也更朗。終於有一天,這種剛剛造成的“階層感”給打破了。原因是指導員(即現在的班主任)跑來告訴我,電臺廣播了我的高考作文,只是他所複述的幾句又似乎不是出自我的手筆。這下子可熱鬧了,同學們紛紛猜測,是不是高考卷子搞錯了。若如是,此公入學資格都成問題(半年後,班裡真有一位同學因被查出高考成績登記錯了而被送回原籍)。因而,那兩天兩大集團聊天時都儘量壓低聲音,頗有神秘感。我則因成了懷疑對象而獨自在校園散步。既可能是作文特棒,又可能是高考作弊,這種特殊身份,使得我上食堂打飯時都低著頭,以避開各種好奇且帶審視的目光。直到幾天後,《人民日報》刊出了我的高考作文,我才重新抬起頭來。

......

後來,陳平原“拜讀”了好幾遍自己的作文,卻始終沒品出味來。

直到有一天,看到好幾種《高考作文選評》中,把這篇文章說成一枝花,這才恍然大悟。“入學前我在中學教語文,作文自然有章有法,那些才氣比我大的小作家們,寫的都是文藝性散文,不大合高考作文的體例。”

對於1977年高考作文的評分標準,當年的閱卷老師歸納了這樣幾條標準:字數較多,結構完整,內容基本符合題目,能記住報刊上的一些時髦詞語,而且能把這些詞語寫得連貫,錯別字少。陳平原的這篇作文,從結構、語言到敘述方式,都帶有那個時代的特色。

採訪中,陳平原一再表示,“這篇作文跟如今的高考作文相比,水平差很多。”但對他高考作文的讚譽之聲,卻縈繞多年。暑假回家,還有不少家長領著孩子來請教,陳平原只好逃跑,把這個任務留給長期做語文老師的父母。談到這篇高考作文的價值,陳平原自嘲道:大概無論我如何努力,這輩子很難寫出比“高考作文”更有影響,更能讓父老鄉親激賞的文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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