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蘇軾(1037年~1101年),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四川眉山人。是著名的文學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散文與歐陽修齊名,詩歌與黃庭堅齊名,詞與辛棄疾並稱“蘇辛”。

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他的詞除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豪邁,還有“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惆悵,更有“十年生死兩茫茫”柔婉斷腸。

因他是個情種。

蘇軾一生,有二妻,一妾,一粒他的心口硃砂痣,他還是別人的一地床頭明月光。

王弗:十年生死兩茫茫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 記夢》

錢鍾書在《圍城》裡寫方鴻漸回國和幾個人一起吃飯,其中有一個叫董斜川的人,深諳古代詩家。他唐以後的大詩人可以把地理名字來概括,叫“陵谷山原”。三陵:杜少陵,王廣陵,梅宛陵;二谷:李昌谷,黃山谷;四山:王半山,陳後山,元遺山;可是隻有一原,陳散原。方鴻漸問:“不能添個‘坡’字麼?”他說:“蘇東坡,他差一點。”這下子“鴻漸咋舌不下,想蘇東坡的詩還不入他法眼,這人做的詩不知怎樣好法。”

不得不佩服錢鍾書的文筆老辣,只用一個把蘇東坡排斥在外的言論,就把董斜川這種矯情、清高、自傲,渾身散發著前清遺老氣息的貴公子形象描畫得淋漓盡致。而讀了這段話的人,不會有一個人認為蘇東坡“差一點”,因為這個人實在是想差也差不了。文有公論,史有公論,詩有公論,詞有公論。

比如這一首《江城子》。

雖然錢鍾書在《圍城》有些刻薄地講“文人最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可是夫死或是妻喪畢竟是人生一大悲哀。設若這死去的人與自己又情深意篤,那就更是倍覺淒涼,哪怕是時逾十載,仍舊會夢裡重來。

夢醒處幾多際遇,幾番浮塵滄桑,夢深時小軒窗正梳妝的,是他的初婚髮妻王弗。

王弗,眉州青神縣人,十六而嫁,當時蘇軾年十九。標準的少年夫妻。

不過,按照古人的婚配標準,蘇軾十九娶妻應算得上大齡結縭。

因為他有心理陰影。他一個姐姐叫八娘,父母包辦嫁人,不久即被婆家折磨死。蘇軾想婚姻這一物事又有何意趣,活活斷送一個好女子,因此對於自己的婚姻十分的不上心,倒是常常遊走大千世界,比如巴蛇洞、華藏庵、實相寺、 連鰲山、棲雲寺、三峰山、上巖、中巖、喚魚池。

蘇東坡本來就不愛守規矩,看這一段典故:“當堯之時,皋陶為上,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這種史實被他用來證實明主賢君用人之道。竟然是他杜撰的,而且竟然憑此取了進士。露餡也是他自己給露出來的。請門師的時候有熟讀三墳五典的老儒問他:你那段殺之三,宥之三,是從哪本書裡看來的呀?這個大才子居然說:想當然耳。(皋陶,是一個部落首領,傳說舜時被任為掌管刑法的官。禹繼位後按禪讓制舉薦皋陶為他的繼承人,但皋陶先於禹而亡故,未繼位。春秋時期的英、六等國是皋陶的後人。宥:寬恕。堅:嚴厲。寬:仁德)

就這麼一個人,想讓他循規蹈矩幾乎不可能,所以他會抗婚,抗到成為別人的床頭明月光--這一節我們下文再講。

再說回王弗。

總之這麼一個不羈的青年,在遇到王弗的那一刻,思想得到改觀。

王弗家鄉有一個魚池,魚不知道咋回事,一聽到拍手聲就會群起湧來。王弗父親是個鄉貢,頗有聲望,一日召青年才子來集,要他們各替魚池想個名字。其實想名字是假,藉此試才情,替女兒擇夫婿為真。蘇軾起的名字叫“喚魚池”,巧的是王弗躲在窗簾後面,起的名字也是“喚魚池”,這算不算心有靈犀?

不過,王家若嫁女給蘇軾,不是下嫁,算是高攀。眉州蘇家書香門第,家大業大,青神縣的王家再是個鄉貢,也是小門小戶。不過小門小戶也有一妙,就是遵守女誡並沒有那麼嚴格,小戶人家女兒悄悄溜出閨門看看風景也是可以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那人面桃花的女子,必定是小門小戶的女兒呵。偏巧蘇軾此時在青神縣的中巖求學,與王弗家相距不遠,於是這雙小兒女就有機會相見。或許在為魚池題名之前,二人也曾見過幾次罷,這事情就誰也說不清楚了。人說婦人之美,非誄不顯,所以她的故事也不會有人大張旗鼓地宣傳,就是老公懷念她,也不會鉅細靡遺地向世人交代兩個人怎麼相見,怎麼戀愛。所以一切都可以任由我們想象。

囿於閨閣禮教,即使相見,王弗也不會對著蘇軾直眉瞪眼地觀看,蘇軾情竇未開,也不大會對她有什麼直眉瞪眼地欣賞。此時他正處於“不欲婚宦”的抗婚心理中呢。不過,既然王父有意結親,自家女兒與蘇軾同題“喚魚池”的事,想來他也不會隱瞞,蘇軾至此當與此女子真的起一種惺惺相惜之感。好感是戀愛的根基,知音是戀愛的源泉。於是,蘇軾開始主動接觸王弗,步出自己的恐婚心態。

那麼,詞中的“小軒窗,正梳妝”,是寫的王弗婚前情態,還是婚後情態呢?我們不得而知,僅可以發揮合理想象,想象著一個陷入戀慕中的青年悄悄跑到王家屋外,看著心上人打開閨房的小窗,對鏡梳妝,貼花黃。若是王弗發現,對他甜甜一笑,他的心就醉了。

誰能想象得到,一個豪邁地大笑著,行步著人生崎嶇坎坷的大才子,曾經有過這樣純情的一面呢?

十九歲,蘇軾抱得美人歸。

按照現代社會的標準,十六歲的王弗還是一個小女孩。不過當時人們平均壽命也短,所以是趕著活的,年紀輕輕娶妻生子,人生七十古來稀;現代人壽命長,女孩十六歲還揹著書包讀書認字。那時候,王弗早已經在家裡飽受理家治家的教育和薰陶,可以嫁作人婦,管理一大家子了,所以過門後既會勤儉持家,又會為人處世,深得蘇家上上下下人等首肯,更得婆母程氏--蘇軾母親的歡心。這好像打破了婆媳是天敵的人間定律,不過也很好理解,因程氏也知書達理,其夫蘇洵經常出遊在外,家裡一應諸事及教育子女都是程夫人一手打理,自然對這個既知書達理又能幹的兒媳青眼有加。可惜婆媳緣分只有三年多,蘇母即去世。

“女子無才便是德”按說是明代才提出來的論調,不過在理學興盛的宋代,女性已經很理解和接納這句話的精髓,所以那些有才氣的女子,不但不嶄露鋒芒,而且頗曉得韜光養晦。是以王弗並沒有在蘇軾面前顯露出自己讀過多少書,識得多少字。說到這一點,不得不說《紅樓夢》裡的林黛玉,初到賈府,賈母問她唸的是什麼書,她就老老實實回答:“只剛唸了《四書》。”當她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卻說:“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其實倒不是賈母在替自家的女孩子們故作謙遜,實在是她就是覺得唸書無用,不過就是為的不當一個睜眼的瞎子。

王弗和蘇軾結婚之後,每當蘇軾讀書讀到遺忘處,王弗總能出言提醒,蘇軾深覺可異,又問她許多文章,她也大多能夠作答。這下子蘇軾驚了:原來娶到手的不光是一個賢良淑德的能幹小美女,還是一個才女咧。

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不光如此。

蘇軾平生浪漫,不拘小節,又秉性良善,自性光明,可是恰恰是這樣的人,在卑微鄙陋的現實世界愈不易存身,因皎皎者易汙。王弗為此深為憂慮,蘇軾中進士去鄉到眉州為官,王弗即提醒他:“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一次有人找蘇軾聊天,王弗在屏風後聽,其人去後,王弗問蘇軾對此人如此評價,蘇軾說挺好哇,這人不錯,對事物的看法和我的想法相合。王弗說不對,“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意思就是這個人說話閃閃爍爍,模稜兩可,全看你的意思是什麼,然後他的意思就是什麼。這種馬屁蟲,以後遠著點。還有一次,有個人來找蘇軾,大有結交之意,初次見面即相見恨晚,稱兄道弟。此番情形王弗也見了,也勸其夫:“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意思就是說這種交情恐怕延續不了太久。這個人就像個箭頭,使勁地往你這兒鑽,若有一天你有了事,他鐵定跑得比誰都快。說白了,就是那句話:“繕其辭者嗜其利。”讀者諸君日後與人交往,亦可照此判斷提防:若見著哪個人對你嘴巴抹了蜜,未曾怎樣即開口允諾一大堆,此人必對你有所圖,有所求。及至圖罷求完,他就轉身跑了。事實證明,果如王弗所料。蘇軾的這位夫人,可真是聰明善識人。若是有她隨在蘇軾身側,蘇軾日後從政之路上,行為不會過於不拘小節,以致得罪政敵,說不定流放都能少一回。可惜,其亡也早。

公元1065年,王弗卒。終年二十七歲。

身後留下一子蘇邁。

蘇軾的世界好像一嘴緊密的好牙突然缺了一塊,涼風呼呼地灌進來。

蘇軾好比疏疏朗朗的花枝,王弗是精緻細密的花葉;蘇軾好比華麗的庭院,王弗是庭院垂花的月洞門;蘇軾好比是高闊遼遠的天,王弗是踏實的地,可以生花長葉。如今枝還在,花沒了,葉沒了;庭院還在,月洞門沒了,庭院淒涼地張著大嘴;天還在,地沒了。一個失去女主人的家庭,就好像風裡浪裡的船,沒有了穩實的根基。兩個人性情相投,性格互補,如今天缺東南,地陷西北。

逝者已矣,生者還要繼續行走在這個亂七八糟的世界。

王弗死後,蘇軾的父親蘇洵特地囑咐兒子:“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就是讓這個兒媳婦下葬之地挨著婆婆。其時蘇軾正做京官,次年蘇洵也去世,蘇軾停官服孝,歸葬其父與其妻。遵父囑,將妻子葬在眉州東北的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父母親墓地之西北八步的地方,併為她立碑,撰《亡妻王氏墓誌銘》:

治平二年五月丁亥,趙郡蘇軾之妻王氏卒於京師。六月甲午殯於京成之西。其明年六月壬,葬於眉之東北彭山縣安鎮鄉可龍里先君先夫人墓之西北八步。軾銘其墓曰:

君諱弗,眉之青神人,鄉貢進士方之女。生十有六年而歸於軾。有子邁。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事吾先君、先夫人,皆以謹肅聞。其始,未嘗自言其知書也。見軾讀書,則終日不去,亦不知其能通也。其後軾有所為於外,君未嘗不問知其詳。曰:“子去親遠,不可以不慎。”日以先君之所以戒軾者相語也。軾與客言於外,君立屏間聽之,退必反覆其言曰:“某人也,言輒持兩端,惟子意之所向,子何用與是人言?”有來求與軾親厚甚者,君曰:“恐不能久。其與人銳,其去人必速。”已而果然。將死之歲,其言多可聽,類有識者。其死也,蓋年二十有七而已。始死,先君命軾曰:“婦從汝於艱難,不可忘也。他日汝必葬諸其姑之側。”

君得從先夫人於九原,餘不能。嗚呼哀哉!餘永無所依怙。君雖沒,其有與為婦何傷乎?嗚呼哀哉!

此後蘇軾父母俱亡,妻子亦喪,塵世漂流,際遇如光影離合,又如風吹梧葉。此一時尚是春光明媚,下一刻已是冬風近逼,凍徹心扉,真的是這一時不知下一時的事。1075年,王弗去世整十載,正月二十,蘇軾夢見亡妻,醒後落淚,寫下這首千古悼亡詞。

王閏之:天公為下曼陀雨

“泛泛東風初破五。江柳微黃,萬萬千千縷。佳氣鬱蔥來繡戶,當年江上生奇女。一盞壽觴誰與舉。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蝶戀花》

王閏之,蘇軾續絃。

體育比賽,得第一的備受矚目,第二名知之者稀;世界第一大峰,人人都知道是珠穆朗瑪峰,第二大峰幾個人說得上來?王閏之名氣不如王弗大,才情又比朝雲小,是以史家論之亦最少。而且,歷代愛蘇軾的人,還都對她有點記仇,因蘇軾“烏臺詩案”被捕入獄,王潤之生怕蘇軾詩文裡再被搜出罪狀,把他的詩稿一炬而焚,千古遺憾,恨不讓人穿越回古代,對她大喊一聲“住手”。可是沒有人知道她擔的什麼驚怕,吃的什麼辛苦。跟著這麼一個愛惹禍的老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及至蘇軾遭捕入獄,淚盡目幹。箇中悽慘,不足為外人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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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王閏之何許人?

王閏之(1048—1093),北宋眉州青神(今四川眉山市青神縣)人,王弗的堂妹,出嫁之前,家中稱其“二十七娘”。一個性格溫順,知足惜福,炊茶採桑的村姑。

王閏之給大自己十一歲的姐夫做填房,給年僅六歲的外甥蘇邁做後孃,出於什麼原因不清楚,不過蘇軾此時已經不復當年的青澀才子,有權位,有品行,有才情,嫁給他,不虧啊。而對於蘇軾來講,娶王閏之給兒子蘇邁做繼母,好過娶一個陌生女人。常言說三月天,晚娘臉,若是娶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自己整天在外,兒子不曉得要受怎樣的罪。

於是王弗去世不到一年,蘇軾續娶閏之。

事實上,蘇軾的決定極為正確。他在公元1093年(北宋元祐八年)寫的《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這樣寫:“昔通義君,沒不待年;嗣為兄弟,莫如君賢。婦職既修,母儀甚敦。三子如一,愛出於天。”

“通義君”是朝廷後來對王弗的追封。王弗去世不到一年,蘇軾即娶閏之。閏之對堂姐的孩子精心呵護,和自己後來生的兒子蘇迨、蘇過,從待遇上“三子如一”。

看過一齣戲,叫《鞭打蘆花》,講春秋末期,孔子的弟子閔子騫十歲喪母,其父再娶,繼母李氏給自己親生的兩個兒子做的棉衣裡裝的是棉花,給閔子騫做的棉衣裡裝的是蘆花。冬日天寒,閔父帶他與兩個同母異父的孩子出門,那兩個孩子不懼風寒,惟閔子騫瑟瑟發抖。閔父氣得夠嗆,罵他裝樣,給後母上眼藥,一馬鞭抽下去,誰知道棉衣破,蘆花飛揚。閔父摟子大哭,回家即要休妻。閔子騫大恩大德,跪地勸父:“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留下高堂母,全家得團圓……”王閏之比起閔子騫的後母,自當如何?

這個女人,雖無佛根,卻有佛心,所以蘇子才說“天公為下曼陀雨”。

有一個村姑一樣的夫人,別人可能覺得丟人,蘇軾不覺得丟人。這個村姑對他實在是太尊、太寵。

熙寧四年(1071)十一月二十八日,蘇軾抵杭州,任通判。第三天就跑去西湖尋訪孤山詩僧惠思和惠勤,且作詩錄其事:

天欲雪,雲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

水清石出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

臘日不歸對妻拏,名尋道人實自娛。

臘日就是十二月初一,在宋代是公休日,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皆如過節一般,皇上要給官員發福利--醫藥,百姓“閭巷家家互相饋送”。蘇軾初到杭州,同事間需要往來迎送,鄰里間也需要噓寒問暖,結果他卻溜了,還得意地說“臘日不歸對妻孥”,是打著尋道人的旗號自己尋開心。

他之所以敢這麼做,就是因為家中之事可以仰賴妻子。當時他和閏之所生的兒子蘇迨還不會走路,家裡又撫養著侄子的遺孀和兩個侄孫,再加上奶媽下人,一大家子的調停料理,重擔全都壓在閏之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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虧得這個老婆真能幹,蘇軾才能夠豪放不羈,隨心所欲。若是娶一個這樣的老婆,每逢他出門輒問:“去哪裡?和誰?做什麼?喝不喝酒?作不作詩?召不召妓?不許勾三搭四,不然老孃打折你的腿!”或者每逢他公幹輒問:“幹什麼?拿多少錢?有什麼福利?和同事搞好關係啊,別胡亂說話,你平常心眼太少了我告訴你!”蘇軾就完了。他肯定不會再是千古第一才子。

想想抹把冷汗,幸虧,幸虧。此蘇軾之幸,文學之幸、史學之幸、後人之幸也。

閏之雖沒有什麼文化,卻不是土俗的人。與蘇軾結縭十六年,隨他輾轉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為官,又在條件艱苦的黃州共同生活,由朝至野,又由州至朝,幾起幾落,共遭顛沛,嘖無煩言。

蘇軾剛到密州任太守,值大旱蝗災,百姓饑饉。蘇軾投身滅蝗,揀拾棄嬰,與百姓一道挖野菜,度饑荒,身心交瘁,回家來心情不爽,衝孩子亂髮脾氣。閏之不以其為然,說:“孩子傻,你更傻。這時候還不找點歡樂讓自己好過,瞎愁什麼呢。”蘇軾如醍醐灌頂,作詩《小兒》曰:“小兒不識愁,起坐牽我衣。我欲嗔小兒,老妻勸兒痴。兒痴君更甚,不樂愁何為?還坐愧此言,洗盞當我前。大勝劉伶婦,區區為酒錢。

你看,閏之不獨勸轉丈夫,又洗盞斟酒來與他喝,無論熱茶還是熱酒,都讓蘇軾愁苦疲憊皺縮的心境為之一舒:我這個老婆比劉伶的老婆強太多啦,劉伶妻怕劉伶老喝酒把家喝窮了,給他把酒亂藏;我老婆卻主動斟酒給我喝。嘿嘿。

他這首詩,羨煞如今多少老公。

閏之不懂詩詞歌賦,只講柴米油鹽;不愛風花雪月,只會相夫教子。可是有一回,那時蘇軾一家在汝陰,一晚堂前梅花開,月色鮮亮,閏之叫蘇軾請朋友花下飲酒,說:“春月勝如秋月,秋月令人悽慘,春月令人和悅。”隨口一句話,叫蘇軾欣喜不盡,說她說話都是“詩家語”。也是,短短一句話,頗有日本俳句之風,又像中國古代的散文。蘇軾有一篇極短的散文:“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 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於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記承天寺夜遊》)諸君請看,其妻閏之隨口一句話,像不像這樣的文風?於是蘇軾樂了,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春庭月午,搖盪香醪光欲舞。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輕雲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似秋光,只與離人照斷腸。

《紅樓夢》裡,下大雪,眾姐妹聯句,鳳姐本不識字,自告奮勇,也要說上一句:“昨夜北風起”,別的懂詩的姐妹相視而笑,說正是會做詩的起法,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所以說詩人未必識字始,自有情懷自作詩。

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所以閏之在蘇軾的生命裡,佔有很重要的一席之地。蘇軾宦海浮沉,一時升了,一時降了,一時紫袍綬帶,一時被抓吃牢飯,閏之跟著他擔驚受怕,且又荒野之地陪著他摘野菜,赤腳耕田,就這樣陪了他二十五年。

完成了蘇軾的又一段夫妻情緣。

她去世後,葬禮極為隆重,蘇軾又親寫祭文《祭亡妻同安郡君文》,文中有“唯有同穴,尚蹈此言”。此後,她的靈柩在京西寺院寄放十年,直到蘇軾去世,蘇轍將其與閏之合葬,實現了他“惟有同穴”的願望。

朝雲:每逢暮雨倍思卿

蘇軾好命,娶的老婆都好,又有一個紅顏知己,叫王朝雲。

知己是指的靈魂層面,朝雲實際上不過是蘇軾的一個侍妾。

給人家奉箕帚,做侍妾的人,出身都不高貴。王朝雲,錢塘(今浙江杭州)人,家境清寒,淪為歌女。神宗熙寧七年,蘇軾貶任杭州通判,宴飲時與朝雲相遇,其時朝雲不過十二歲。杜牧詩云“豆蔻梢頭二月初,捲上竹簾總不如”,說的就是少女的那份天然清麗不沾帶煙火氣的美。此後,朝雲隨侍東坡,不為妾,只為侍。直到東坡被貶黃州,才升格為妾,與閏之共侍蘇軾。

她們二人好有一比:一個踏實樸實,如土生瓜瓞,一個輕盈靈動,似迴風舞雪。一個是現實主義,一個是浪漫主義。偏偏蘇軾是浪漫主義的大才子,所以在心靈溝通層面,朝雲無疑比閏之近了十萬八千里。

她會唱蘇軾的《蝶戀花》到傷痛落淚: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一生顛沛,朝雲隨她天涯海角,縱然是處處芳草,可畢竟是行走天涯,一步遠似一步了。明明很柔媚的一首詞,朝雲竟品出悲滋味。這份情懷,非一般侍妾所能有。東坡撿到一個寶。

蘇軾身邊曾經先後圍繞的這三個女人,王弗給他的益處是助他識人,處理好人際關係;閏之是替他經營和諧而溫暖的家庭,讓他仕宦沉浮,卻始終有一個穩定可靠的大本營;朝雲則給予他心靈相通的愉悅--而這,比世上一切真金白銀都可貴。人天生來就不只具備物質化的動物性追求,更向往靈魂的溝通、和諧與統一。

不記得在哪本書上,看過一則意味深長的小寓言,說的是這世上所有的生靈,包括人,樹,花,草,鳥,虎,狗……其實都共用一個靈魂,就像一個碧波盪漾的大海,每個人是這個海的一個水分子。降生在這個世界,就是從海里剝離出來,每個人被世俗暈染,都擁有了不同的心靈世界,於是人與人之間,人與樹之間,人與鳥、花、狗之間,都很難溝通,各自為營。面臨這樣的困境,俞伯牙才會在能夠欣賞他琴音的鐘子期死後,乾脆摔破瑤琴,因為“春風滿面皆朋友,欲覓知音難上難。”

蘇軾不必如此悲情。一日他退朝食罷,捫腹徐行(吃得太撐),顧謂侍兒:“汝輩且道是中何物?”就是說你們看我這肚皮裡裝的是什麼?一個婢女說都是文章,東坡不以為然;又一個人說“滿腹都是機械”,就是說一肚皮的為官處世的大學問,他還覺得沒說到點子上。朝雲接了一句:“學士一肚皮不合時宜。”蘇軾大笑。

朝雲一生苦命,始終沒有能夠為自己掙一個名份。蘇軾被貶黃州,日子難過:“今年刈草蓋雪堂,日炙風吹面如墨。”朝雲布衣荊釵,為他調理飲食起居。元豐六年生一子名遂禮。蘇軾特為作詩:“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願我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可惜小孩子一歲即夭折,最心痛的是他的母親。

此後王安石新法被廢,反對新法的蘇東坡重新回京,十分得寵,大趁春風。此時內幃主事有閏之,夜深懷念結髮妻,朝雲就像一粒小星,皓月當空的時候,就沒有她發光的份了。

再然後蘇東坡再次遭貶,發配惠州,年近花甲,復興無望,閏之已逝,姬妾星散,身邊惟有朝雲,隨他長途跋涉,越嶺翻山。東坡為此作詩云:“不似楊枝別樂天,恰如通德伴伶元;阿奴絡秀不同老,無女維摩總解禪。經卷藥爐新活計,舞衫歌板舊姻緣;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雲雨仙。”更有趣的是它的小序:“予家有數妾,四五年間相繼辭去,獨朝雲隨予南遷,因讀樂天詩,戲作此贈之。”詩中說的是白居易年老體衰時,深受其寵的美妾樊素溜之大吉,朝雲卻與樊素不同,這份同生共死的情懷,讓暮年東坡至為感嘆。

東坡為朗月,朝雲為小星;東坡為朝日,朝雲為彩雲。她戀他,慕他,追隨他,為他生子。她的寂寞、孤獨、思念、寒冷,東坡可曾識?

東坡識不識我們不知道,佛知道。她最終皈依佛門,三十四歲溘然長逝,死前長念《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世間又一個薄命女子。

朝雲死後,蘇軾葬她於惠州西湖孤山,在墓上築六如亭,自題楹聯:“不合時宜,惟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又作《惠州薦朝雲疏》,寫:“軾以罪責,遷於炎荒。有侍妾王朝雲,一生辛勤,萬里隨從。遭時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託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夜來幽夢,朝雲為幼兒餵奶,衣衫盡溼,問其故,言“夜夜渡湖回家所致。”蘇軾醒來築堤湖上,後人名之“蘇公堤”。

蘇坡一生,前思後念,到最後最懷念的是這個薄命妾侍:“玉骨那愁瘴霧?冰肌自有仙風,海遷時過探芳叢,倒掛綠毛麼鳳。素面反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小堂妹:金縷猶歌空折枝

每個人情竇初開,都美好如詩。沒有裹挾著市俗沉重的名盔利甲,不必盤算什麼無聊的門當戶對,只是一味地踩在雲端,好比腦袋捱了一板磚,暈暈忽忽,暈暈忽忽。

《圍城》裡那個方鴻漸,和那個風流放蕩的鮑小姐上過床,又“娶”過一個未過門的老婆,還和蘇文紈女博士談過一場戀愛,可是這些時候,他的情竇並沒有開。直到他遇上唐曉芙。他愛她的不頂大卻靈活溫柔的眼睛,愛她的潔白的貝齒,愛她的不高的文憑,愛她寫給他的隻言片語,反反覆覆,讀過一遍又一遍,從白天讀到黑夜,從醒著讀到睡著,半夜裡快樂地驚醒,再摸出來看一遍。甚至哪怕他後來娶了孫柔嘉,仍舊對唐曉芙念念不忘,因為那個才是他真正的初戀。

就是這麼難忘。

每個人都有一個初戀情人,它大多時候不是幸福,而是劫難。

蘇軾也不例外。

至於他的初戀情人是誰,林語堂言之鑿鑿,分析得鞭闢入理。有人也說這個結論不確切,可是我卻選擇相信。

東坡有一個堂妹,可能是按照排行,被稱為“小二孃”。兩個人“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兩小無猜的情分,他對她鍾情卻又不能結婚,只能眼睜睜看著美好的小堂妹嫁給一個叫柳仲遠的人。好在這個人也不是凡夫,是個正直的讀書人,也沒有屈枉了小堂妹的一生。

蘇軾在杭州任通判的第三年,跑去靖江附近小堂妹家住了三個月,和堂妹的公公柳瑾一同出遊,吟詩作詞,頗為相得。這個人也不是一個俗人,是詩人兼書法家,家學淵源。

就在這個期間,蘇東坡作詩云“厭看年少追新賞,閒對宮花識舊香。”舊香啊。還能有誰?還有“羞歸應為負花期,已是成蔭結子時。與物寡情憐我老,遣春無恨賴君詩。玉臺不見朝酣酒,金縷猶歌空折枝。從此年年定相見,欲師老圃問樊遲。

”此時蘇軾三十六歲,小二孃也是人到中年,花落成蔭子滿枝。希望以後年年相見吧,不要辜負了人間這圓月花朝啊。

可惜,朝政更迭,他後來都在常州買了房產和田地,向朝廷申請常州定居,卻最終沒有做到年年相見。

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蘇東坡晚年流放,小二孃去世,他“情懷割裂”,感傷深切。一年後,其夫也過世,二人合葬靖江老家。蘇軾本來身患重病,身體每況愈下,仍舊執意渡過長江,到這對夫妻墳前祭拜,揮淚寫下“慈孝溫文,事姑如母,敬夫如賓。”又寫“萬里海涯,百日計聞。拊棺何在,夢淚濡茵。”夢裡下淚啊,把身下墊的褥子都打溼了。一個可憐的垂暮老人。次日,朋友去看他,他正在床上側身面壁,哽咽抽搐。什麼樣的事情能令他如此投入的傷心?他沒有講,或許講了,講給了牆。

小堂妹是他心口硃砂痣,如今痣沒了,心空了。此後不久,蘇軾溘然長逝。

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茲援引林語堂原話為一註釋與對這段隱情的紀念:“蘇東坡鍾情於誰,這是一未決問題。吾所謂鍾情者,是靈魂深處一種愛慕不可得已之情。由愛而幕,幕而達則為美滿姻緣,幕而不達,則衷心藏焉,若遠若近,若存若亡,而仍不失為其真情。此所謂愛情。本於色而終於男女之合,或結離或野合,其間每有很長的序幕。古人言情,常截斷了序幕,直達終點,才子佳人,後園幽會,秋波迎送,一分鐘後,便有所謂‘情不自免’偷情之一節目,若鶯鶯自薦裘席。才子佳人偷情,本色上與村嫗偷漢相去不遠,此種言情,在文學上功夫尚屬幼稚。若杜麗娘溟溟蕩蕩,飄飄忽忽,夢幻之情,斯為近鍾情本色。所謂情者,不知其所自,不知其所往,不只其所以然而然,不知其親疏美醜,為西施、為無鹽,而情投意合,天地間唯一人焉。此一人可生可死,可離可合,而心中意中唯有一人,是所謂鍾情。”

雷氏女:揀盡寒枝不肯棲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孤鴻》)

這不是一首普通的詞,詞的背後有故事。

蘇軾年少時,其父蘇洵帶他和弟弟在雅州小住。當地一家豪門,時任雅州太守,姓雷,名簡夫。喜愛蘇門三父子的才華,親自修書向韓琦、張方平、歐陽修--這三個人都是朝廷重臣,推薦他們。雷太守有一女,喜歡蘇軾,挑明瞭要嫁他。

蘇軾一方面不欲婚宦,另一方面雷家並不是什麼善茬,雷簡夫的祖父在朝為官,喜揭人短;雷簡夫的父親亂倫。身背祖、父兩輩臭名,雷簡夫本人又極能鑽營,讓清高的蘇軾心裡反感。宋人《東園叢說》記載這件事說:“王子家(王浚明,蘇轍的三女婿)言及蘇公少年時,常夜讀書,鄰家豪右之女,嘗竊聽之。一夕來奔,蘇公不納,而約以登第後聘以為室。暨公及第,已別娶仕宦。歲久訪問其所適何人,以守前言不嫁而死。其詞有“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之句,正謂斯人也。“揀盡寒枝不肯棲,楓落吳江(一作寂寞沙洲)冷”之句,謂此人不嫁而亡雲也。”

一個認真的女子,揹負著家門孽債,和一代大才有緣無分。蘇東坡成了這個苦命早殤女子的床前白月光,不可擁抱,只能仰望。

多情卻被無情惱:豪邁派詞子蘇東坡身上披滿婉約般的愛情

蘇軾一生,好比驕陽花葉,兀自芬芳,蜂蝶自來;又似大風起兮,雨潑如瀉,滿目紫電青光,卻阻隔不了那些愛他的女人的百轉柔腸。他不是蕩子,是以基本上未曾虧負了人,他就是這麼一個豪邁大笑著的男人,身上披滿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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