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與想象:一個街角少年的隱祕花園

今天向您介紹《小說月報》2018年第5期選載的短篇小說《洪老老》的作者王嘯峰及其最新小說集《隱秘花園》。

窥视与想象:一个街角少年的隐秘花园

王嘯峰,男,生於1969年,蘇州市人。畢業於蘇州大學文學院。20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在《人民文學》《收穫》《十月》《花城》《鐘山》《芙蓉》等刊發表作品百餘萬字。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異鄉故鄉》、小說集《隱秘花園》。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窺視與想象: 一個街角少年的隱秘花園

文│曾一果

王嘯峰確實有一種要擺脫地方書寫陳舊套路的努力,另一方面,王嘯峰恰恰又在“去地方化”的城市書寫中將故事再次置入一個非常江南化的地方語境中。

王嘯峰的《隱秘花園》出版後,引起不少評論家的關注,汪政稱嘯峰的作品帶有一種“陰翳的美學”:“而王嘯峰通過尋找,給我們帶來了他的蘇州。在許多相近的詞語群落中,我最終選定了幽暗或神秘,懸疑也罷,靈異也罷,不可知也罷,以及對它們的尋找也罷,所有這一切都是發生在陰影之中的……”並且他認為嘯峰小說“陰翳美學”的起源,是蘇州城市的鉅變,讓這個古老而現代的城市蒙上了一層陰翳之氣:“蘇州早已邁入現代化的行列,但是再大的城市改造都無法徹底拆除那些不知建於何時的弄堂,它們承載著多少秘密?既或舊屋拆除,那些記憶中的老地名依然頑強地留住了歷史,如同符號一樣,指涉著城市隱密的歲月。所以不一定是人物,也不一定是故事,敘述可以止於時間,也可以止於空間,它們可以經營出一個城市的性格和它給予我們的感受。”

“老地名”確實頑固地留住了城市的歷史,或者說這些老地名本身就是關於這座城市的歷史符號,承載著許多關於這座城市的歷史故事和集體記憶。不過,“老地名”固然還在,歷史彷彿也只是在昨天剛剛發生,但是在嘯峰的小說中,“歷史”轉瞬之間已經化為“新都市傳說”,這些“新都市傳說”在不同人以不同方式的傳播與敘述、虛構和想象中,早已真假難辨、虛實不清。例如關於“藍衣人的傳說”,關於隱秘花園中唱戲女子的故事,這些或許本來是真實的歷史,但在世代相傳和各種各樣的敘述中卻漸漸遠離了歷史事實而變得撲朔迷離。當然,“新都市傳說”也從另一個層面更深刻地反映著歷史本身。無論故事的形式是多麼新穎別緻、曲折傳奇甚至變形誇張,所有的微觀故事仍然關聯著某一段跌宕起伏的宏大歷史。

蘇州其實是一個特別容易產生都市傳說的地方,眾多的河流、幽暗的街道和深宅大院,這些地方容易讓人浮想聯翩。蘇州的小說家們,無論是蘇童,還是範小青,自然也都是講述故事的高手。王嘯峰想必從小到大聽過了太多,《隱秘花園》基本上都執著於那未知的神秘世界。“新都市傳說”的生產和傳播並無固定的線路、軌跡,在蘇州這樣一個充滿陰翳之氣的城市裡,它們隨時隨地被生產、傳播和消費,“夜飯桌上,二舅的筷子最快。他說話也快,店裡是流言集散地,吃晚飯他就販賣,外公、外婆和我根本插不上嘴”。“老街有好多橫巷、只有鐵線弄是死弄堂,到底,是一小方場地,雙井還是一個小型社交場所,人們在井邊淘米、洗衣服,在廁所後的河裡洗馬桶。”家庭的飯桌上、街角的小店裡、公共廁所間或河道上以及幽靜的花園裡,鬼魅之氣瀰漫,不斷有新的都市傳說被生產、製造出來,然後再經由各種渠道在這個城市裡四處傳播,真真假假,虛實難辨。

陰翳的筆調、幽暗的氣息讓許多人在讀王嘯峰小說時會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有些女性讀者更是直言,在深更半夜裡是不敢讀《隱秘花園》《井底之藍》《角色》等小說的。“一年前,紅衣女子在廊上行,開始我肯定自己是遇見鬼了,想大聲呼叫,但是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連呼氣都要用嘴。紅衣女子突然回身面對我。我口鼻全開,卻沒有進出一絲氣息,就這樣靜止了幾十秒。她緩緩轉身,漸漸消失在曲廊盡頭。”“眼光在臺面上掃描。跳過我不懂的化妝品,我看到了越南香水。拔開塞子,氣味親切溫暖,與陳小毛的話也對應起來。一疊衣服整齊擺放,我把旗袍一件一件輕輕平攤開來。頓時,一個接一個許阿婆向我從容踱來。當中夾雜著幾件寬鬆服裝,都是各式紅色。衣服邊上是一隻完美頭套,沒有夾雜一根白髮。我閉上眼,感受她經歷風霜更有氣質的魅力。睜開眼,仍然不能徹底擺脫鬼魅陰影。”小說故事的場景其實很普通,但在深更半夜閱讀,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頓生。那些喜歡讀恐怖小說的人在嘯峰小說裡能夠找到一種閱讀的快感,因為這裡有許多讓人意想不到的恐怖和充滿懸疑的場景。這是王嘯峰小說的魅力所在,他能夠在不經意之間,將蘇州城市裡那些陳年的“都市傳說”講得亦真亦幻。

像許多人所說的那樣,王嘯峰的多是以一個“街角少年”的視角切入。小說的主人公“我”基本上是蘇州城西一個未長大的“街角少年”,整天和二舅、東東等人無所事事地在破落古舊的老街巷裡穿梭遊蕩。他像極了本雅明筆下的“都市漫遊人”,懷著一顆不安分的心四處“窺探”,想探究這個城市的內部秘密:“雖然身子已經攀上隔牆,可除了恐懼,窺探究竟的慾望騷動不已。騎在隔牆上,我朝月洞門掃了一眼,什麼都沒變、沒動。一定是‘心動’。霎時,我輕鬆了不少。”“眼前是一個四方客廳,整齊擺放兩套中式傢俱。靠左手是餐桌椅,靠右是交椅茶几,看上去有點像紅木傢俱,但我不敢確認。”“擁有美麗眼睛的女孩媽媽相片已經掛在牆上了,相片裡,她正對著我們微笑。我頓時覺得身體裡的一根筋被抽掉了,任何東西都變得軟軟的。”“那是一個多進老宅院。四周靜默,第一進院子裡一株臘梅吐露芬芳。廳堂被幾家分割成廚房,都是冷灶、冷鍋,無人無息。穿過天井,來到第二進,風有點起來了,堂屋口擋風布簾‘啪啦啪啦’直響。一缸殘荷被丟棄在屋簷下,枯萎枝條鐵線般掙扎向上,卻又折伏下垂。掀開布簾,眼睛一下子適應了,一片黑暗。‘有人嗎?’我連叫了三聲。打開手電,找見一些普通的八仙桌、椅子、碗櫥和煤爐。藤椅發出‘咯吱’聲音的時候,我正準備往第三進走去。接著,一聲‘沒人啊’,把我手裡的電筒嚇落。”

這位在城市裡四處漫遊和探險的街角少年目光敏銳而犀利,時刻用他的雙眼“探視”著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那些尋常人所不注意的地方不僅進入了他的視野,更是他渴望瞭解的世界。在弗洛伊德那裡,“窺視慾望”是人類的重要本能,而且這種本能在青少年時代體現得最為明顯,弗洛伊德將這一慾望稱為“視覺利比多”。這種慾望也是性本能的一種形式,性的本能受到壓抑,但會轉化為一種“看”與“被看”的視覺方式。古希臘的哲學家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都很強調視覺的重要作用,拉康的“鏡像理論”也強調個體最早是通過鏡像來認識自我,他說:“一個尚處於嬰兒階段的孩子,舉步趔趄,仰待母懷,卻興奮地將鏡中的影像歸屬於己,這在我們看來是在一種典型的情境中表現了象徵性模式。在這種模式中,我突進成一種首要的形式。以後,在與他人的認同過程中的辨證關係中,我才客觀化,以後,語言才給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體功能”,拉康認為,鏡子階段性功能在於建立了機體和它的實在之間的關係,或者說是建立了內在世界與外部世界的關係。在王嘯峰的小說中,正是通過“窺視”,一個充滿青春騷動的街角少年在不斷探究著這個城市的秘密,想知道它的內部和外部、過去和未來,並在不斷地窺視和探究中努力確立自己和這個城市以及整個世界的關係。

“窺視”和“探究”的結果令人悲喜交加,在這個街角少年不分晝夜的漫遊和窺視下,這個城市忽明忽暗,既展現了它的優雅和精緻之處,也保留了它的神秘感和恐懼感。因為並非這座城市裡的所有事物都能進入這個勤奮的街角少年的視線範圍之內,當這位“街角少年”帶著一雙渴望之眼窺探這個城市乃至整個世界時。他有點無奈地發現,這個城市和整個世界其實有太多他並不知道的秘密,許多秘密無論他如何“窺探”,竟也難以瞭解其真相,這難免會讓他有點惆悵。所以,這位好奇欲極強的少年有時不得不借助於自己的想象和他人的敘述去填補和完成那些無法親眼所見的缺憾。在《隱秘花園》中,白袍子老人的敘述填補了“我對老宅想象的空白”,在《抄表記》中,胖警察的敘述填補了我在抄表過程中“窺視”的不足,當然,這種添油加醋的敘述不僅讓事件更具有神秘性和傳奇色彩,有時亦讓事件更遠離事實本身。其實,哪怕是“親眼所見”,就能保證所看到的一定是真實的嗎?在這點上,這位好奇欲和窺視欲極強的街角少年已經給出否定答案,那就是“所見未必是事實”:“當我把眼光重新聚集到井上的時候,一個藍衣服老頭正坐在井欄上,那絕對是老頭,雖然戴著藍色鴨舌帽,但是壓不住在微風裡飄起的白色頭髮和鬍鬚。會不會是我的幻覺?我轉過頭,認真盯著兩個抽菸的人看了幾秒鐘,回頭,再看雙井。他還在,同樣的姿態。”“一年前,紅衣女子在廊上行,開始我肯定自己是遇見鬼了,想大聲呼叫,但是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連呼氣都要用嘴。紅衣女子突然回身面對我。我口鼻全開,卻沒有進出一絲氣息,就這樣靜止了幾十秒。她緩緩轉身,漸漸消失在曲廊盡頭。我聽見自己喉頭滾出兩個字:‘阿瑛’。”在這樣的場景裡,現實與夢境、真相與虛幻早已難以辨別。窺視、夢境和想象,再加上別人添油加醋的敘述,這個城市的許多真相反而變得撲朔迷離,難以分辨。

黃平認為王嘯峰的“鬼魅敘事”擺脫了一般蘇州作家俗套的蘇州書寫路徑,他用“去地方化”的方式構建他的故事世界。我覺得黃平的看法對了一半,一方面,嘯峰確實有一種要擺脫地方書寫陳舊套路的努力,另一方面,嘯峰恰恰又在“去地方化”的城市書寫中將故事再次置入一個非常江南化的地方語境中。陰雨的天氣、幽暗的街巷和深宅大院,這都是典型的江南特色。《隱秘花園》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發生在這樣讓人熟悉的江南空間裡,但我們又時時感到嘯峰小說中的江南味並不是那種刻板的江南味。這是王嘯峰的高明之處:他將故事場景置入人們所熟悉的江南場景裡時,卻又使用了陌生化的手法,讓人在熟悉的世界裡產生了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不知為何,王嘯峰的小說讓我想起了上個世紀30年代作家施蟄存的一些“江南故事”。施蟄存的故事也是很有古典色彩和江南味道的,但施蟄存在一篇隨筆裡就“聲稱”:“你不要因為我曾指示賞雨的境界,不過是些庭院、春野,美人等等十足地含蘊著酸詩人舊詩人的成分,便硬派我是個無聊的或布爾喬亞的文人……我在車馬喧豗、行人如織的街道上,也曾感覺到過雨的秘密的滋味。我曾在秋季的一天,當燈火初黃的時分,在大道邊微雨中消度過一刻兒沉思的生命。我看遠處店鋪是不分明,來來往往的行人是在影中一般的朦朧。橡皮般的通道忽然如水銀般了,我便不看現實的景色,我向這水銀鏡中看倒映著的車兒馬兒人兒,在一片昏黃的燈光中憧憧然憧憧然的馳逐。”

施蟄存不喜歡別人將其對現代大都會的感覺體驗與香草庭院的那類舊式的美學感受相提並論,他對於雨的唯美感受與其說是古典與現代的結合,毋寧說是現代都市體驗對傳統意象的佔有,落花碎雨所喚起的不再是單純閨閣世界的哀怨之情,而是都市大街上的彷徨和苦悶心理,施蟄存擅長製造一種現代的、都市的迷離、孤獨、苦悶甚至恐怖的氣氛。

在這點上,王嘯峰的作品也是有點類似的,《隱秘花園》中的每個故事看上去都是很傳統的,但是如果稍微接近這些故事,我們就會發現,它們總是散發出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現代怪誕氣息來。我想,這可能是跟王嘯峰讀了許多西方和日本的小說是有關的。

(作者單位:蘇州大學傳媒學院)

窥视与想象:一个街角少年的隐秘花园

《小說月報》2018年第5期目錄

中篇小說

須一瓜甜蜜點

選自《當代》2018年第2期

餘一鳴慌張

選自《花城》2018年第2期

李治邦你恍惚來到人間

選自《湖南文學》2018年第3期

短篇小說

孫 頻在陽臺上

選自《廣西文學》2018年第3期

弋 舟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選自《人民文學》2018年第3期

雙雪濤女兒

選自《作家》2018年第4期

阿 成清明是個出遊的好日子

選自《啄木鳥》2018年第4期

詩 籬時光雕刻

選自《清明》2018年第2期

姜琍敏 蒼蠅

選自《太湖》2018年第2期

今諒不平行宇宙

選自《小說界》2018年第2期

開放敘事

王嘯峰洪老老

選自《芙蓉》2018年第2期

封二

作家現在時:姚鄂梅

《小說月報》2018年第5期,2018年5月1日出刊,總第461期

窥视与想象:一个街角少年的隐秘花园

敬告讀者:《小說月報》《小說月報·大字版》2018年起將調整為每期12元。原《小說月報》中篇專號將擴容為中長篇專號,每年4期,每期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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