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看哆啦A夢這麼多年，我一直都覺得胖虎明明是個愛稱。
你看人家那麼霸氣，那麼鎮得住，大雄絕對沒膽子在他面前耍威風，沒膽子在他面前泡靜香，沒膽子在他面前炫耀新玩具。但是大雄也可以隨便地叫他胖虎。
如果有一天，胖虎不準人家叫他胖虎了，街上的孩子一定會很迷茫。那以後叫什麼？霹靂虎？乖乖虎？小帥虎？華南虎？
我的主要工作是鑽研武俠小說。那裡面幾乎人人都有外號。我發現大人物的外號這件事吧，說起來有三種境界。
第一種，是宋江型的。
李逵第一次見宋江，劈頭蓋臉地問：“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
旁邊的戴宗罵他：“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
宋江的回答卻很幽默：“我正是山東黑宋江。”
你看，他自己都叫自己“黑宋江”。
可是你翻遍《水滸傳》，好漢們背後叫他“黑宋江”、“黑矮殺”才嗎？並不是。大家背後都要叫他“及時雨”“呼保義”“公明哥哥”。
所以這是第一種境界。做人做事到了這個份上，自己想抹黑自己都難。
第二種，是孫悟空型的。
他很迷戀人家叫尊稱，可人家非就喜歡叫暱稱。
孫悟空最愛人叫他“大聖”，尤其是定語用足的全稱——“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孫大聖”。
可是人家當面叫他大聖，背後卻一開口就是“猴子”。
比如太上老君：偷丹的猴子又來了！
“猴子”兩字，不算蔑稱，算是暱稱。孫悟空很無奈，他的形象氣質決定了他威嚴不起來。你看二郎神，有人背後叫他三眼怪麼？並沒有。人家自帶威嚴。
但孫悟空卻有個好處：對各種負面外號的承受力比較強。
你當面叫他潑猴、猢猻、毛臉雷公嘴，他也笑嘻嘻地不是很有所謂。只要不叫弼馬溫就好，那是他事業上的重大挫敗，你叫這個屬於故意找茬型。除此之外，其他的一般可以隨便叫。
這算是第二種境界。
第三種境界，是餘滄海型的。
他喜歡人家尊稱他叫“餘觀主”“松風觀主”。可氣死人的是，大家背地非要叫他“餘矮子”。
矮其實沒什麼。一代高僧方證大師也矮，黃河老祖裡的老頭子也矮，但江湖好漢們當面、背地裡並不叫他們矮子。
你看作家裡，魯迅爺爺也矮，大家背地裡誰笑他是矮子麼？並不。
所以大家這是嫌棄餘滄海。
同理的，餘滄海手下的“青城四秀”，人家非要叫“青城四獸”。
他們家的武功，正牌名字很威風飄逸：松風劍法，什麼“如松之勁，如風之迅”。可人家非要叫“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
所以古龍說，一個人的名字或許會起錯,但他的外號一定不會被叫錯。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笑傲江湖》裡有個魯連榮，喜歡叫自己“金眼雕”，可人家背後叫“金眼烏鴉”。《天龍八部》裡，丁春秋愛叫自己“星宿老仙”，可是人家非要叫他“星宿老怪”。
這一刻，我不禁想起魯智深的那句名言：
“呸，我道是什麼鎮關西，原來是殺豬賣肉的鄭屠！”
魯智深真是看不起殺豬埋肉的嗎？不是。
鮑鵬山先生說，三國演義裡，張飛也殺豬買肉；楚漢爭霸裡，樊噲也殺豬買肉；就在魯智深的梁山泊同事裡，操刀鬼曹正也殺豬買肉。但魯智深沒有一點看不起他們。但是對鎮關西，他就一定要叫“鄭屠，鄭屠，鄭屠！”
就在剛才，我還嚴肅警告朋友：以後不許叫我大頭。
他弱弱問：“你有河武器嗎？”我說：“……沒有。”
他說：“大頭，大頭，大頭！”
-----------------------------------------------------------
新書《你我皆凡人》，目前最全的六神磊磊精品集
閱讀更多 六神磊磊讀金庸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