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我毫無保留地愛侄兒，因為他從沒見過爺爺，當他說起爺爺的時候，就像說起任何一個神話人物一樣，只能憑我們的描述，去想象，去拼湊，去豐滿他心中爺爺的形象。他一出生便少了一個最愛他的人。
可是從他父母離婚，他媽媽搬出去以後，侄兒變了，變得認錢不認人，性情暴躁，不講道理，不通人情，經常對奶奶發脾氣。前年我回老家幾乎是被他輦走的，當他把我送的巧克力吃完後，就開始說，你怎麼不回你自己的家？你自己沒有家？
去年，我不想回老家了，可我媽三番五次叫我回去，而且我小姑也回老家了，為了多年未見的小姑，我又厚著臉皮回去了。這次我發現了侄兒的苦惱與不幸。
去年回老家期間我媽生病住院一週，侄兒就去他媽那去了。到第五天晚上，我媽可以回家洗澡了。侄兒媽聽說我們要回家就以為我們要在家過夜，急急忙忙把侄兒送到奶奶家，可能是她一個人上班又帶孩子應付不來。結果侄兒一進家，奶奶就問：“你怎麼來了，你媽呢？”孩子說媽媽送他到樓下就回去了。奶奶本來就沒完全康復，洗完澡還要趕回去打吊針。侄兒媽上都不上來看看老人，就走了。我媽大為不悅。
我注意到，侄兒的大眼睛撐得更大了，抑制著淚水：“那好嘛，我打的去媽媽家。該好了吧，反正我就是多餘的，我根本就不該來。”我媽也來火了（看得出她快好了）：“那你留下，我走，我多餘，好不好？”
孩子紅著眼，僵在原地。我突然想到自己剛離婚時，一個人帶著孩子迷茫奔走，不知家在哪裡，不知何為歸處，不知何去何從的悲哀。而我面前的這個十一歲的小男孩，正在大人之間被推搡著，在大人間的矛盾中被傷害。他杵在那，既像個俊美的小銅人，更似一頭咬著後槽牙的小獸。他強忍著，隨時都可能被體內悲憤狷急的洪水擊潰，傷己傷人。他喚起我的憐愛，我曾經經歷過的痛楚與心酸。
我在中間來回打圓場。好不容易說好了，他自己先睡，我們打完吊針就溜回家（還沒出院）。
可是這孩子冒出了一句，“好，我睡我的床。”我媽家沒有我的床，所以我睡侄兒的床，侄兒跟奶奶睡。言下之意，又是要我走。這句話不是隨意說的，而是他當小銅人時就含在唇邊了。他在反擊，非常有心機地趁勢一擊，一箭雙鵰。
他成功了，奶奶像株搖搖欲墜的老樹，晃動了好幾下，癱坐在沙發上。老人的第一反應是白費心血，教育失敗了。一氣之下，把最嚴重的罪名加在孩子身上，什麼心壞了呀，惡毒呀，沒良心呀。。。而我呢，還顧不上被小孩轟走的難堪，就被眼前的一幕震驚了：他像折了一截的藝術品，雙膝觸地，跪著，一邊狠抽自己耳光，一邊重複，我該死，我就不該活著。完全顛覆了他平日開朗、歡快、機智、幽默、傲慢的形象。
我無法自控地撲將上去，緊緊抱住他：“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姑姑知道你難過，姑姑知道你沒有惡意，你是好孩子。”孩子嗚嗚，泣不成聲，斷斷續續地說：“姑姑，我不是想趕你走，我忘了你睡我的床了。”“我知道，我知道，姑姑不怪你。”這是我最不想追究的謊話，它讓我們順勢而下，漸漸地平息下來。多聰明的孩子呀。
我才明白他性情的變異從何而來（具體的家庭情況上篇已述，不再重複）。從奶奶與媽媽之間的拉鋸戰中來，而他覺得我也是奶奶幫的；從爸爸的咆哮中來，常常缺席的爸爸，對孩子的教育缺乏耐心關愛，像只深山老林的獅子，靠偶爾狂吼幾聲震懾小動物；從四分五裂的家庭中來，跟奶奶時想媽媽，跟媽媽又隨時被送回奶奶家，想爸爸更怕爸爸。 。。我知道他幼小的心靈有不小的傷，孩子不會說傷，只會變得怪頭怪腦、兇巴巴地對抗成人，保護自己。從那天起，我決心，我願，以溫柔治癒你，孩子。
回來後，我打電話勸說我媽，要控制自己的情緒，不要當著侄兒說他媽媽的不是，不要極端否定孩子，不要與他正面碰撞，要耐心，慢慢地，溫柔相待。
春節我媽帶侄兒來了。我們出去時，我總是主動去拉他的小手，他甩開了，我不在意，又去拉，又被甩。無數次後，我不拉他了，一個人走著走著，一隻小手溫熱地握住了我的手。他不滿意、不高興，自個兒坐在沙發上翻白眼氣人的時候，你根本不要問他，一問就中了他的套路——198買皮膚（遊戲裡的）之類的。我照樣做自己的事，只是經過他身邊時，熱情地用手給他飛吻，給他做怪相。過一會，他過來抱著你，表示恢復友好，一邊提出他小小的請求，姑姑，看我打一場吃雞（也是遊戲）嘛。。。看了半天我還是不懂什麼是吃雞，我還是適合去廚房。
有一天晚上，他叫奶奶先睡，他要陪我聊天。聊什麼呢？他很靈，聊我這個年齡都知道的黃家駒，張國榮，陳百強，他們的才華，他們的歌，他們的死。他愛唱歌，知道很多明星八卦。一邊聊，他一邊依偎在我的肩頭，像只純潔、溫順的小羊羔，而不是之前的刺蝟或獨角獸。多麼難忘的美好時刻呀。
我溫柔，他也在溫柔。走的時候，他一直拉著我的手，我說以後不準打自己的臉臉了，要愛護自己，不能自己傷害自己。他“嗯嗯”地點頭答應，又把眼睛撐得大大的，努力留住分別的淚水。。。親愛的孩子，無論何時，願我們永遠溫柔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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