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家文:沈從文的第二故鄉

颜家文:沈从文的第二故乡

這地方是我第二故鄉。——沈從文

在我們湘西老百姓談話中,說到大口岸、熱鬧碼頭,必說辰州(即沅陵)、漢口。

——喲,這麼久不見了,去辰州、漢口了?

——他那生意做得大,都做到辰州、漢口去了。

在鳳凰,年輕人都覺得只有當兵才是唯一出路。因為本地人讀書做官的不多,但是由當兵這個階梯爬到高位的,小小縣城裡就有數十人,好多做了提督一級的大官。十三歲的沈從文也跟著多數青年人腳步,在本地做了一個補充兵的角色。訓練了一段時期,他跟著部隊來到了沅陵。

當他們的一長排軍船在沅陵城下中南門的碼頭靠了岸後,沈從文就開始融入了這個小城。他以後的生活與這個小城結下了不解之緣。

沅陵是湘西的大門,一條沅水貫穿全境,有道是“三千里碧水為路,五萬峰青山作營”,過去湘鄂川黔邊界的上下行船都要經過這裡,成為這一帶土特產與下江百貨的流轉集散地。我父親年輕時每到冬天自家桐油榨好後,就挑著兩個皮簍跋涉近百里山路把桐油賣到沅陵,然後換一點日用品回來。

沅陵還是一個千年古城,據說是黔中郡址和夜郎國都所在地。坐落在縣城虎溪山麓的龍興講寺建成於公元六百二十八年,比著名的嶽麓書院還要早三百多年。近年考古發現,在該縣太常鄉有四十多座山峰都是巨型王陵,而每一座陵都可以與長沙馬王堆漢墓比美。

沅陵城盤繞在沅水邊上的一座大山之麓,長溜溜一條。不論是依山的還是傍水的屋宇都一律有長長的木柱作腳,在各個不等的高度支撐著自己。一條主街做了城的軸心。河邊的一線碼頭邊,永遠都停泊有密密麻麻的大大小小船隻。

沈從文跟著部隊到達沅陵後,駐紮在總爺巷一箇舊參將衙門裡。每天的功課,“做補充兵的,只需要大清早起來操跑步。操完跑步就單人教練,把手肘向後抱著,獨自在一塊地面上,把兩隻腳依口令起落,學慢步走。下午無事可做,便躺在草荐上唱《大將南征》的軍歌。”(沈從文語)

沈從文最喜歡的是城裡的河街,那裡有無數小鋪子,船纜、小魚簍、小刀、火鐮、菸嘴,這些有趣的物件擺得琳琅滿目。他每次去看這些鋪子都會耗上一個下午,像個“紳士守在古董旁邊一樣戀戀不捨”。

他還經常到城門洞的賣湯圓的攤子上坐在長板凳上吃湯圓,或者看過往的各種各樣的行人。

團長的張馬伕是他的朋友,沈從文常常跟他出去放馬,馬在朝陽門外的草坪上各處走動,他們便躺在草地上曬太陽,說各人所見的大蛇大魚。若未盡興,他們就走到城邊看學生打球,或者到樹林裡去爬樹。

司令部的三個小哨兵到城牆壁上、河壩裡去吹號,沈從文也是要跟著去的。

一個十幾歲少年所感興趣的一切,他都感興趣。在這段時間裡,他這個補充兵過得十分悠閒。

不久,沈從文被編入司令部的衛隊,在警衛司令的一次生日祝壽活動時,他竟然得了一個獎賞:五角錢。

沅陵地方小,全城不過五千戶人家,可駐軍就駐了兩萬多,糧食、蔬菜都供不應求,部隊之間經常因這些小事引起矛盾和爭鬥,於是就有許多生動的故事。

一次軍事會議之後,沈從文所在部隊被派到芷江、懷化清鄉剿匪。經過了一年零八個月的腥風血雨,看了成百上千的被砍下的頭顱和耳朵,沈從文再次回到了沅陵。由於部隊急著去川鄂邊境執行任務,沒過多久就又開拔了。這回囿於沈從文年紀小,就在部隊沅陵的留守部留下。

留守部的生活散漫、無趣。沈從文除了三天謄寫一份報告及每月造一份留守部領餉清冊而外,就是憑著一個少年的興趣自由自在地支配著自己。

有時仍然到賣湯圓的女老闆攤子上坐一坐,或者跟一個副官長到一個水塘邊去釣蛤蟆。

有時爬到城牆上看學生下操。

就是在一個水井邊,他也看得十分痴迷。那些婦人如何提水、洗衣、洗菜,都成了他喜歡看的節目。

沅陵是有天主堂的,七十年代我去沅陵時,還看到河邊那座氣派的建築,那些安裝在高門密窗上的花花綠綠的玻璃給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令人想起曾經的盛況。天主堂不遠,有一所教會學校。那些中學生們無憂無慮玩球的神情吸引了同年歲的沈從文的目光。當學生把球踢到沈從文身邊時,沈從文就學他們的姿勢用足尖把球踢回去。看得正起勁時,學校上課鈴響了,中學生們一窩蜂散去,走進了各自的教室,把個圓圓的球和孤獨的沈從文晾在了外面。

每每這時,越發寂寞的他就賭氣似的衝回到自己的住處,發憤地讀書或者練習書法,宛若要和那些學生們賭氣,一坐就是大半天。

又是一年過去了,川鄂邊境傳來了不幸的消息,大部隊被當地的神兵全數殲滅。部隊沒有了,熟人都被殺光了,得到消息後五天,所有的善後工作全部完成。遣散,回家。命倒是保住了,但是,滿懷的希望破滅了。出走的沈從文不得不又回到他鳳凰的家裡。

這一年,是一九二〇年,八月。

再到沅陵是一九二二年春節,正月初一。這一次他只住了一個晚上。

部隊覆沒,被遣散回家的沈從文只在家裡待了四個月,便又去了芷江。在芷江一個警察所裡做了半年的辦事員,因愛情失敗,他又悄然離開,來到常德。在常德與表哥黃永玉的父親黃玉書在一個河街的旅館裡閒住了半年。多方試探,依然沒能找到什麼工作,更覺得前途無望,於是想到熟人朋友多的衙門混個差事,便搭了一隻去湘西十縣聯合政府所在地——保靖的軍服船,從常德出發逆水上行十八天,來到了沅陵城下。

同船有另兩個朋友,泊了船後,三個人一起邀約上街。他們在經過一個屠夫攤子時,沈從文說,這屠夫欺行霸市,過去經常和人打架,人稱《水滸》的鎮關西。他的話沒說完,一個炮仗在他們的眼前炸開,嚇了三人一大跳。因是過年,各家各戶都放炮仗,但這一個炸得蹊蹺。三人不動聲色,走近了屠夫攤子。緊接著又有一個炮仗扔出來炸在了兩個路人面前,那兩個人知道屠夫厲害,不敢吱聲。同行朋友中有一個姓曾的是一條漢子,哪容得這麼欺侮人,說,這狗雜種故意嚇人,讓我們去給他拜年吧。他走到攤子後邊拍開了屠夫的門,見是屠夫開門,拱手說了聲拜年,迅猛一拳就擂了過去,把那個欺人的傢伙打倒在地上直哼哼。

懲罰了屠夫後,三人立即上了船,認真地做了對方來報復的準備。可是一夜無事,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跟船離開了沅陵。

兩年後,被五四運動深深吸引了的沈從文離開了保靖去北京。船過沅陵時,他再次停了下來。此時,他的軍人父親也跟隨部隊來到沅陵,並把他母親及九妹都遷到了這裡。上岸的沈從文在沅陵臨時的家裡小住了幾天,便又出發了。這是他最後一次見到父親。

這一次離開沅陵直到一九三四年他離京回家探望生病的母親,才又路過此地。沈從文在《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這篇文章裡傾訴了自己再次來到沅陵的心情:

“我坐在後艙窗口日光下,向著河流清算我對於這條河水這個地方的一切舊賬。原來我離開這地方已經十六年。十六年的日子實在過得太快了一點。想起從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變遷,我輕輕地嘆息了好些次。這地方是我第二故鄉。我第一次離鄉背井,隨了那一群肩扛刀槍向外發展的武士為生存而戰鬥,就停頓在這個碼頭上。這地方每一條街每一處衙署,每一間商店,每一個城洞裡做小生意的小擔子,還如何在我睡夢裡佔據一個位置!這個河碼頭在十六年前教育我,給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幫助我做過多少幻想,如今卻又輪到它來為我溫習那個業已消失的童年夢境來了。”

十六年,沈從文是從最初的到達為起始點計算的。重回沅陵,看那河水,看那山頭的陽光,看那水底的小石子,看那小小的船隻,這一切多麼熟悉多麼可愛啊!他的感情早融入這裡的光景聲色裡去了。

在大地方過了若干年的日子之後,與那些高樓馬路比對,沈從文對沅陵有了更多一份的熱愛。

清浪灘、鴨窠圍、橫石、伏波廟、合掌洲時在夢中。

他愛沅陵鄉下的那些景色。在過太平鋪時,他寫道:“溪流縈迴,水清而淺,在大石細沙間漱流,群峰競秀,積翠凝藍,在細雨中或陽光下看來,顏色真無可形容。山腳下一帶樹林,一些儼如有意佈局恰到好處的小小房子,繞河洲樹林邊一灣溪水,一道長橋,一片煙。香草山花,隨手可以掇拾。《楚辭》中的山鬼,雲中君,彷彿如在眼前。”

他喜歡聽沅陵有關辰州符以及趕屍的傳說。

他為沅陵那些大腳大手的女人的勤苦勞作所感動。看到那些在車站邊、碼頭上挑的,抬的,背的,一切力氣活都由了女的去做,同時她們愛美的天性依然得到了保存,又能挑個頭帕,繡個圍裙,他不由得充滿尊敬與同情。

更為他所喜歡的是沅陵城裡美麗的風光:“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連椽,較高處露出雉堞,沿山圍繞,叢樹點綴其間,風光入眼,實不俗氣。由北岸向南望,則河邊小山間,竹園、樹木、廟宇、高塔、民居,彷彿各個位置都在最適當處。山後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雲變幻,顏色積翠堆藍。早晚相對,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蜺,馳驟其間。繞城長河,每年三四月春水發後,洪江油船顏色鮮明,在搖櫓歌呼中連翩下駛。長方形大木筏,數十粗壯漢子,各據筏上一角,舉橈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動處,是小船半渡,遊目四矚,儼然四圍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畫。”

這時他的雲麓大哥已在沅陵縣城的一個緩坡上建了一座木質結構的房子,名為“芸廬”。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與北京來的一位沈先生好友曾去看過那棟房子,雖然不豪華,但位置好,花木多,很適於住家。沈從文自己寫道:“房子的位置在城中一個略為凸出的山角上,狹長如一條帶子。屋前隨地勢劃出一個狹長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黃土牆圍定。牆隅屋角都種有枝葉細弱的紫竹,和雜果雜花。院中近屋簷前,有一排髹綠的花架,架上陶盆中山茶花盛開,如一球球火焰。院當中有三個磚砌的方形花壇,花壇中有一叢天竹和兩樹紅梅花。房子是兩所黃土色新式樓房,並排作一字形,樓下有一道寬闊的過道相接,樓上有一道同樣寬闊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遠望繞城長河,和河中船隻上下。屋前附近是三個橘園,綠樹成行,並種有蔥韭菜蔬。橘樹盡頭教堂背後,有幾株老皂角樹,日常有孤獨老鷹和牛屎八哥群鳥棲息,各不相犯,向陽取暖,呼鳴歡吵。廊子上由早到晚,還可接受冬日的太陽光。”

北平淪陷,上海失守,大半個中國已落入日寇獸蹄之下。沈從文本是要回沅陵,但輾轉途中,在武昌,朋友們介紹了一個教育部的差事,於是在那裡逗留了一段時間。從北平出發,先期要去昆明西南聯大的各高校朋友們借道沅陵,都受到了沈從文拜託的大哥熱情接待。林徽因、梁思成就在沈家住了五六日。林徽因也對沈家大哥的房子讚美有加:

“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別緻有雅趣……我們真喜歡極了……沅陵的風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們心裡是一片很完整的記憶。”

武漢失守後,農曆的一九三七年冬,沈從文自己也回到了沅陵這個家。在這裡住了四個月。

沈從文有一組小說記錄了這四個月中所發生的故事。

有一篇是寫他大哥的。

長住沅陵的大哥,沈從文認為是一個有趣味的人物。他雖然矮小瘦弱,眼睛和耳朵都不好,卻有一種混合古典熱忱和近代理性的性情,肯打抱不平,肯助人為樂,很得沅陵人的喜愛。大哥好管閒事,與外來此地逃難的學生幾乎要發生一次打架,而外地學生手中要擲向他頭上的武器竟然是他二弟沈從文的那本《湘行散記》,真是磚頭幾乎要砸了磚窯。

另有一篇是寫沈從文自己怎麼樣接待那些南遷的教授們的。春上,又有一批去西南聯大的師生經過沅陵。沈從文為他們找住處,熱心安置他們。還把聞一多等老朋友接到家裡,請他們吃狗肉,聞一多高興得不得了。

……

原來的省政府下設的管理了湘西一大片地域的沅陵行政督察專員公署也仍然在此辦公。那個行署主任便是沈從文先前的上司陳渠珍。因為十多年前在陳主任手下混過一段時日,所以上上下下自然有了許多熟人、朋友。在這段時間,沈從文還把同鄉的文武方面頭面人物請到大哥家裡,用兩個小時的時間向他們介紹了戰爭局勢,表達了自己希望家鄉人要識大體,顧大局,盡力支持抗戰的心願。

在這四個月中,沈從文還開始了他長篇小說《長河》的寫作。

……

沈從文很眷戀沅陵這個家。早在三四年前,他回家看望生病的母親那次,途中給新婚不久的妻子張兆和寫信說,你明年若可以離開北京了,我們兩人無論如何上來一趟,到辰州(即沅陵)家中住一陣,看看這裡不稱為風景的山水,好到什麼樣子。

一九四二年九月八日,已在西南聯大教書的沈從文從雲南呈貢給住在沅陵的大哥寫信說:“虎虎自命為二少爺,照例躺在床上,用 ‘二少爺姿勢 ’ 躺在那裡,要我學(講故事——筆者注)沅陵,意思即是從敘述中去到他不曾到的家中,如何用大竹筒挑水,供你澆花……這類故事每天非說不可,因三人雖不回沅陵,對沅陵事竟像十分熟習……我們也實在樂意回到沅陵來住一陣子的……為孩子計,是應當在沅陵好好過個年的!”

……

沈從文全家在昆明安家後,他最寵愛的隨他北京上海青島生活十餘年的九妹也一直跟在身邊。在日軍飛機的一次轟炸中,九妹多年積攢的一點財物散失殆盡。這直接導致了她的精神異常。兄弟們商量把她從昆明接回安置在沅陵與大哥同住。九妹在這裡精神恍惚,行蹤不定,家人時時要去到處尋找——她成為了大家一塊心病。年紀已經不小了的九妹最後嫁給了一個來家檢瓦、打灶的泥水工。那個當年終日夾著一本厚書也跟著沈從文出入在北平、上海徐志摩們林徽因們丁玲們中的她竟落得個此般下場。泥水工是沅陵烏宿人,那地方是二酉藏書處一個趴在河灘上的寨子,窮且偏。九妹是兄弟們寵慣了的,從小就沒有正兒八經做過什麼事。而此地,要麼你會駕船,要麼你會做農活,一樣不會就沒有好日子過。我愛人寒暑假在烏宿跟岳父住過,看見過九妹還是當年在都市的打扮,整日地在村子裡逛。我寫九妹的文章《美麗與蒼涼》發在《文匯報》上時附了一張九妹與沈家兄弟合影,愛人看後說,就是這身衣服,她一直穿著。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大饑荒的年月,九妹和許多人一樣餓死了,永遠地埋在了沅陵的泥土裡。這事,沈從文一直作聲不得。

還有,也是在沅陵,沈從文的表兄畫家黃永玉的父親黃玉書,靠舊軍隊的同事在清浪灘絞船站謀了一份差事,最後也病故在那裡。黃永玉的母親也曾經在烏宿那裡教過幾天的書。

九妹與那個烏宿莫姓老鄉生有一雙兒女,他們作為沈從文的親外甥一直留在了二酉山下。

二〇一一年,我去烏宿莫自來家,見過沈先生這個外甥。自來的做派、氣質、裝束與本地人別無二致,但是他的容貌、膚色卻有著沈家的基因,俊氣,白,顯著地區別於烏宿土著。

外甥與舅舅只見過一面。他們把各自心裡的九妹留在了無盡的掛念裡。

這些,這些的這些,沅陵,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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