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短篇小說《扮演者》(下)

嚴歌苓短篇小說《扮演者》(下)

(3)

果真沒有一個人叫他錢克,連伙房的王師傅(這會坐在觀眾席裡瞧熱鬧)也停止叫他“龜兒錢克”了。沈編導見他到場,飛快跳上舞臺,胸口的哨子彈跳不安;那圓而大的“後勤部”此時是個穩健有力的舵盤,時而把她推向左,時而向右,調動著眾舞蹈的位置,舞臺上此時是一群“火焰女神”,各執兩棲火炬做情緒伴舞。他屹立在舞臺中央,所有人對他驚人的相似大抽一口冷氣。

他邁著舞蹈化了的“龍行虎步”走到臺前。火焰女神之一是跟他散了夥的女朋友,她一邊跳一邊咳嗽,激動得不知哭笑。她既慶幸又懊悔和他散夥,若不散,她眼下會不知怎樣待他。對待他不能像對待錢克:吵、罵、擰大腿。她只知道怎樣待錢克。

他的確感到自己不能再回去做錢克了。回去,他就沒有小蓉。小蓉每天從她手掌大的筆記簿上撕一張紙,方方正正寫一首詩給他。詩有關痛苦、海、愛情和死,這四樣東西沒有一樣是她見過的,而十四歲的她只對沒見過的東西著迷。小蓉坐在最遠的一排座位上,安靜地為他發瘋。

他跨上樂池上方的平臺。一池子黑腦袋隨他的舞步傾搖。他感到呼風喚雨的氣韻,感到那隻向前揮去的胳膊伸進了歷史。

然後是一個急轉身舞向天幕。

隨他手的疾書動作,天幕上現出閃電似的一行行狂草《婁山關》——

沈編導意識到自己成功了。她嚴酷的角色培養成功了。她的嘴一陣一陣地啜泣;終於成功了;再過一個星期,《婁山關》就將正式公演。

“後勤部哭了!”人們交頭接耳。

“她曉得她要打紅了!”

沈編導開始講演出紀律、化妝要求,全部燈熄掉了,除了火焰女神的假火炬——那裡面是一支中號手電筒。

沈編導指一個男演員喊:“你,去叫電工!”

那男演員拍了拍一個年輕的男演員:“哎!你去找電工,老子累慘了!”

年輕男演員說:“你少拍我,你狗日的了不得啥子?”他說著一巴掌拍回去。前者見這一巴掌來勢不善。忙躲,卻被拍到耳根子上,耳朵給拍背了氣。人們還沒弄清頭尾,兩人已打成一個人了。女演員們又歡喜又嫌惡地“歐歐”尖叫,一邊往後靠,給兩人騰場地好好打。

沈編導在臺下喊:“咋個回事?嗯?”

沒人答腔。

沈編導又喊:“哪個在打?站出來!”

伙房王師傅也喊:“好生打喲,打死丟到鍋裡頭,我水都燒響了!”

沈編導再喊:“旁邊的同志,看看打架的是哪兩個,我記他們過!”

光靠假火炬那點光亮,的確很難看清地上翻滾的是誰和誰。

沈編導急了,嗓音成了碎瓷片:“別打了!李大春同志!我看見你在打!”

安安分分觀戰的人群立即有反應了,對沈編導喊回來:“誰打了?我在這看得好好的!”

“噢,不是李大春,那是誰?到底哪個在打?”沈編導邊問邊爬上舞臺。某人說:“是錢克!錢克在打!”

人群愣一下,轟地笑了。他也無聲地笑了,像是笑別人。

沈編導走攏,只見昏暗的火炬光亮裡一大團塵光,硝煙一般。

“別打了!別打了!……”沈編導嗓音越來越碎,已成了瓦礫渣子。她根本走不進那團灰光裡去。

他這時走過來,走進硝煙。他兩手仍架在後腰上,軍大衣兜滿風。

“不要打了。”他說,聲音和悅,低沉。

兩個打得不知東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

他又說:“快起來吧。”

兩人一會也沒多耽誤,爬了起來,看他一眼,對他的那種奇特的指揮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卻十分服貼。

他對自己身上出現的這種權威性還不很習慣,也對大家那敬而不親的眼神不很習慣。他又說:“你倆相互道個歉吧。”

兩人照做了,他笑笑。習慣來得很快,他已嚐到被人服從的快感。快感和著一口辣絲絲的煙聚在鼻腔,燻著腦子,再擴向全身。他幾乎忘了是沈編導給他點的煙。點菸時她對他說:“好極了。出神入化。你復活了毛主席——他們都把你當成真的了……”

電工跑來了,說當夜修不了,劇場電路太亂太舊,修不好要起火災,一定要到天亮才能修。沈編導說:“搞啥子名堂?好幾塊景要修改,還有兩幕戲要重排……去修!”

電工曉得她一不管開工資二不管發獎金,回她:“你急你自己去……”

“去修吧。”他突然說。

電工頓時不吭聲了,看他一眼,轉身猴似地爬上梯子。

往後的日於,沈編導碰到她威力不夠用的事就請他出面。她說:“你去告訴樂隊,讓他們節奏慢一點!我講了四五遍,他們不聽!……”她又說:“美工組的人頂不好管,你去給他們下個命令!恐怕他們只聽你的……”

沈編導說:“關於毛主席再現於舞蹈……”

但她馬上被幾張嘴打斷:“能不能請他本人談?”他們表示對於她完全無興趣。

他微微笑著,目光浩然地將一百多張急切的嘴臉打量一番。所有麥克風、筆記本都靜得痙攣。他直到將這局面把玩夠,才說:“你們該聽沈編導的。”

一百多張面孔一齊轉變方向,朝向了沈編導。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只有一句要說,”她手捏著胸前的哨子,頭微低,顯出些許靦腆,“以舞蹈來塑造主席,求神似為主,求形似為輔。”

沈編導說:“我們馬上要開始最後一場合樂彩排,實在沒有時間!……”

“不行,我已經一再向諸位解釋過,公演之前,謝絕參觀!”沈編導以微笑向四面八方作揖。

沈編導已不止十遍地說:“我們已經把‘謝絕參觀’的理由貼在劇場門口了!理由之一……”

他看著這場大暴動正在排山倒海。他抬一下手——

人們頓時斂了聲。

他眼睛的餘光瞄到了自己抬起的那隻右手,它是所有巨大塑像的那個標準手勢:在號召又在指路,在點撥歷史又在昭示未來。

“請回吧。”他低徊而從容地說。

“請大家回去吧,大局為重。”他又說,同時奇怪自己心裡怎麼會有如此的字眼。三個月的閉門讀書畢竟對他的原質地做了些補救。

他看見立在人群外的小蓉,他想對小蓉遞一個親暱的眼色,但剋制了自己。他還想好好摳一摳腳。腳上的溼氣惡癢,但他也剋制了。“偉大的人性是與人本性中的低級趣味相悖的。”他不記得在哪裡讀了這句話。

他感覺著權力、威信那魔似的魅力。他第一次感到如此的尊嚴;這尊嚴使他突然詰問自己:沒有尊嚴的生命算是什麼東西?

(4)

公演那天,劇場門口貼了張他的全身相,比他本人還巨大。

而就在他化妝完畢,徹底不再是錢克,從內到外變成了毛澤東時,沈編導發現了小蓉的秘密。她先是在小蓉泡在洗衣池的衣服中看見他抄寫的一篇《婁山關》,那是他當信物給小蓉的。沈編導沒費勁就搜出一堆信物;他的一枝舊毛筆,一把不剩幾根齒的木梳,還有一張人物造型的相片。

小蓉以女烈士的輕蔑眼神看著大哭大叫的母親。

“他糟蹋你了,你個小婊子、賤胚子!你就送給他去天天糟蹋?……”

沈編導哭得幾乎昏厥。她一想到他不僅偷了小蓉也竊取了她的信賴和鍾愛,她心粉碎了。

小蓉淡淡地搖頭。她說母親褻讀了她和他;她和他是以心相許的戀人;是準備赴湯蹈火的神聖的戀人,而不是母親狹小、卑微心目中的男嫖女娼。

沈編導這時把離了婚搬到樓上的丈夫叫來,叫他宣佈,小蓉這樣的行為已不配再做他們的女兒。

小蓉站起身,憐憫地看看這對為利益而合又為利益而離的男女。

“好嘛,”小蓉說:“我現在就走。我現在就去跟他過。”小蓉被父母五花大綁地扔在浴室裡。沒人聽見她的呼救,所有人都去了劇場,早早等《婁山關》開演。

沈編導怎樣也制止不住前夫的盛怒,兩人一追一趕地向舞臺最底層那間“特別化妝室”走來。

他在裡面沉思默想,醞釀角色。

門外三步遠,站著臨時僱來的守門人。守門人的職責是禁止任何人進入這間“特別化妝室”,他被僱來時就知道,守這扇門就要像守天安門一樣負責。守門人不管沈編導的前夫怎樣破口大罵,衝鋒吶喊,就是不讓他靠近那扇門。

這時觀眾已全部入場。菜場女售貨員拿出半個月工資買了張黑市票,此刻正坐在觀眾席飛快地嗑著瓜子兒。

報幕員退場,音樂起奏,燈光一時紅一時藍。有人突然叫:“大幕起煙子嘍!……”

嚴歌苓短篇小說《扮演者》(下)

人們發現的不僅是煙,一排火舌從幕的底邊翻卷而起。

在電機室的那個電工明白這火是沒得救的,因為整個劇場的電路是火的源起。這劇場根本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電力負荷,它太老了。

觀眾們從各個門窗往外逃時,“特別化妝室”門外是另一番熱鬧。沈編導的前夫已和守門人火拼起來,扭住彼此,連黑莽莽的煙子都拆不開他們。

混亂向外撤的演員們把他倆拉出劇場。

整個劇場的椅子都著火了。撤出去的人們呼喊著一些名字。

演員和觀眾早已混得不分彼此。興奮而恐怖地東跑西竄。誰都認不出誰,誰都和誰熟諳。每聽見一根柱子倒塌,人們就“ 歐 ”一聲。

沈編導突然想起那扇始終緊閉的“特別化妝室”。她在人堆裡扒拉著,想證實他沒被遺忘,或者他沒有遺忘他自己。她在尋找的路途中看見了小蓉,小蓉告訴她那五花大綁其實什麼都沒拴住,扭動扭動就鬆了綁。

沈編導問女兒:“你看見他了沒有?”

小蓉說她也在找。

沈編導扔開小蓉,去問一個滿臉黑煙的人:“你看見他沒有?”

那人眨眨很白的眼珠,沈編導發現這是她前夫。她喪氣地扔開他,繼續往前找去。

他還在“特別化妝室”裡,火暫時還沒攻到這裡。一片黑暗中,他從容地掏出一根紙菸。點菸時,他瞥見鏡子裡一閃即逝的折射。像,真像。一個神化般的復活。面容、輪廓,以及人為的粘在他下巴上的那顆疣子,都是完美的臨摹複製。更要緊的是那抽菸的手勢,那神情,那體態,連他自己都看不透如此的酷似竟只是一場扮演。不,這不是扮演。

他知道火舔上來了,濃煙灌進了緊閉的門縫。

他不願逃生。他手指摸著那顆疣子,不斷咳嗽。他一旦出去,小蓉的父親會第一個上來撕他的臉。沈編導也會上來撕,所有的人都會上來撕。那以百餘天培養出來的角色,就會在剎那間被撕得連渣兒也不剩。人們邊撕邊罵:“混蛋!流氓!你咋個忍心對小蓉……”

“流氓——他一貫是個老流氓!菜場女售貨員也牆倒眾人推地跳上來。“龜兒子——欠了四個月伙食賬了!”這回是王師傅。

人們撕啊撕啊,終於誰叫道:“你扮演毛主席吶!就你這個混賬二百五——錢克?”

他不能再回去做錢克。他知道被人看成偉大的、神聖的人物之後,世界是個什麼面目。世界是僕從的、溫馴的。世界是有頌歌和鮮花的。世界是充滿尊嚴的。是的,尊嚴。

他被煙嗆得幾乎滿地打滾。但他緊抓著那根木柱,使自己站直。

沈編導領著一群人來救錢克,不管怎樣,錢克沒犯死罪。他們披著水淋淋的棉被,打著手電,邊喊邊向煉獄般的舞臺走來。

那“特別化妝室”的門被氣流衝開。

“錢克!錢克!……”人們喊。

一根火刑柱般的大梁塌下,路被切斷了。救援的人再不能前進一步。

在路被切斷前,人們看到一個魁偉的身影,仍立得巍然峨然。那身姿、體形、頭髮都相像得無與倫比。一個有關復活(複製)的神話。

“錢克!錢——克!……”

他不答。

他們不知道他是故意不答。

人們見他晃了晃,卻沒倒下。

人們最後看見大火失禁了,自由的揚向天空。他動也不動,完整如塑像。就像滿城貼的廣告:他立著,背景是沖天的金色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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