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蘇射陽農村，幾乎所有55歲以下的農民都進城務工去了，留村務農的多是60歲以上老年人。老人農業並非就沒有人種田，射陽青壯年勞動力之所以進城務工，是因為僅僅種自家承包地，在農村收入太少，無法獲得預期收入，也無法支撐體面的家庭生活。若一家有三兄弟，就可能有兩兄弟進城，而將承包地集中到一個兄弟留村耕種，這個留村務農的兄弟就可能有一個適度經營的規模，就可能獲得不低於外出務工的收入，從而可以是青壯年卻不進城。射陽縣農村除了老年人以外當然還是有青壯年人留在農村的，不過，幾乎所有留在農村的中青年人，他們都不只是種自家責任田，而是有責任田以外的收入來源，典型是流轉其他農戶的土地來種，有養殖、副業、運輸等等收入來源，且他們在農村所獲收入往往不低於進城。正是有了體面的農村收入他們才沒有進城去。而進城農民工只有等他們在城市喪失獲得收入機會從而預期收入水平下降時，他們才會也一定會回來種自家承包地。
射陽青壯年農民預期收入很高，卻幾乎不花錢。農村的房子似乎很破，吃的也不是很好。他們的錢到哪裡去了？他們務農打工積攢的錢都用於給子女到城裡買房了。三河村村主任路海，種田、幫人看田、養豬，還有村幹部報酬，每年收入超過10萬元。他先後兩次為兩個兒子在城市買房補貼20多萬元。因為兒子開車回家不方便，他又在村部公路邊花20多萬元買房子以方便兒子下雨天也可以回村裡來。三中村副主任王立群，去年女兒出嫁，男方父母送來3.6萬元彩禮，王主任一分未要，全部給到女兒，另外再給10萬元作為陪嫁。男方父母還給女兒一萬元買衣服，1.8萬元壓箱底。王主任的女兒女婿一結婚就有了從雙方父母那裡拿到的近20萬元現金，而男方父母早已為他們在縣城買了住房。王主任說他女兒的彩禮在當地是比較低的。一般農戶的彩禮是3.6萬和6.6萬元。這樣一來，結婚就變成了父代向子女轉移財富。在諸如射陽和湖北沙洋一類原子化地區（計劃生育工作往往做得好，生男生女一個樣），彩禮並非男方對女方父母的補償，而是父代對子代的財富轉移。陳靖說他在湖北漢川農村調查，聽漢川農民講現在農村是“四個大人養三個懶漢”，就是新婚夫婦雙方的父母（四人）養新婚夫婦和他們生的小孩。漢川也是我們所說典型原子化地區，看來，只要是原子化地區的農村，都存在著父母拼命勞作以養活剛結婚生育子女的情況。也許這是全國農村普遍的情況。也許城市也是如此。
二
正是“四個大人養三個懶漢”，射陽縣農村55歲以下的青壯年勞動力要進城務工經商賺錢，只有那些有本事和機會在農村獲得不低於外出務工收入的青壯年勞動力才可能留村務農。農民從農業和務工中獲取收入的主要部分用於為子女在城市買房用於養“三個懶漢”。正好全國各地地方政府都將房地產作為支柱產業在發展，在鼓勵農民進城買房。農民就為自己子女在縣城買了房。
這些為子女買房的父母希望子女在城市獲得就業體面安居。子女在城市務工，收入其實有限，只是因為有父母的無條件支持，他們的收入還是可以養活自己的，他們還會生育子女，他們卻很難存下錢來。他們等到自己生育子女已經長大，才又感受到了掙錢的壓力，這個時候，他們的父母（四個大人）都已經老了，這些老了的大人當然不可能住到他們為子女在城市買的房子裡，因為他們在城市已經失去就業收入機會，而農村至少還有農業收入，同時，在城市有房的子女正為他們的子女操心著呢！
再過20年，現在年輕力壯的父母步入老年，他們的子女也開始操心子女的婚事時，若老年的父母在農村有房子住，有農業副業收入，他們就很容易繼續與在城市住著的子女保持聯繫，他們不斷將自己生產出來的農副產品送到子女家，補貼在城市艱難度日的子女。同時，距離產生了美，不住在一起，就容易顯得親密。住在一起，小小摩擦就可能成為大大事故。如果父母特別有錢，可以在子女住房附近另外買一套房住，且有生活來源，他們也許可以共享更多天倫之樂。若父母只能與子女一起住在緊巴巴的一套房子一個空間下面，出現矛盾乃至衝突就幾乎是必然的了。其實，在射陽縣農村乃至全國農村，凡是子女成家都要與父母分家，分開單獨吃住。在村莊父母都不與已婚子女同吃同住，難道他們可以在城市長期同吃同住？不僅中國如此，歐美日的家庭，老年父母也不與成年子女同吃同住的。
三
L君是福建龍巖客家人。福建客家人與射陽人的觀念差異很大。L君的父親49歲就宣佈自己退休，從此不再參加勞動。他宣佈退休的依據是子女都已成年。L君的叔叔因為喜歡抹牌，欠下幾萬元賭債，子女過去幫他兜底還債，這次堅決不再幫他還了。他被迫到一個親戚開的工廠當門衛，以掙錢還債。幾年下來賭債快還清了，他也趕緊做退休的打算。所謂退休，就是任何勞動都不參加，而整天喝茶下棋。他說，如果他還打工的話，就要讓人笑話了。他多大年齡？1958年生，今年才57歲，在射陽縣，57歲正是農村的壯勞力，正處在從城市打工開始返鄉的階段。在射陽農村調研，遇到57歲的農民，不僅他們覺得自己正在壯年，十分年輕，而且我們也可以從他們自身感受到活力。一個71歲仍然種9畝田的老年人說要是有田，他還可以再種20畝。他拉我手摸他的胳膊說，你看我的肌肉結實不結實。遇到一位78歲老年人種5畝田，遇到一個81歲老年人種2畝多田。總而言之，射陽農村老年人的心理年齡恐怕要比福建龍巖客家老年人的心理年齡年輕20歲吧！
2015年10月14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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