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農村老年人的退養

按當前職工社會養老保障制度,一個工作人員到了60歲就應當退休,拿退休金生活。當前中國社會保障制度存在城鄉差異,城市社會保障,退休金比較高,最低也有上千元/月。農村基本養老保險,當前水平大多為70元/月。在城市務工農民工若能參加社會養老保險,連續繳納15年社會養老保險且工作企業也同時繳納應擔部分,到60歲就可能拿到每月上千元的養老金。上海市前幾年推出上海特色的“鎮保”,即凡是將承包土地退出的農戶,到60歲就可以每月領到1500元左右的“鎮保”。蘇州也推出類似上海“鎮保”的失地農民保險,到了60歲可以領到810元/月的養老金。

一般農業地區農民,到了60歲可以領到每月70元的養老保險,與過去一分錢沒有相比,還是很不錯的。這當然是最低保險,農民自己一分錢都不用交。若之前自己繳了養老保險,這個保險金就可以提高。從無到有,農村老年人每月都有一筆現金收入,雖然不大,意義卻很重大,尤其是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農村老年人普遍“有飯吃無錢花”的問題。也是因此有農村老年人稱“新農保是半個兒子”。

僅靠新農保肯定是不夠的。農村老年人還得靠家庭這樣一種傳統養老方式。養兒防老,古已有之。中國一直是靠家庭來養老的。新中國對於沒有兒子的老人則是通過“五保戶”制度由集體和國家來養老。

靠兒子的家庭養老與國家制度性養老有很大差異,即家庭是一個共產主義單位,各盡所能各取所需,在老年人身體很好的時候,他們不能說自己已經60歲了,應該退休了,所以就不再勞動了,就該兒子養著。一般情況下,農村老年人只要身體好,甚至只要能動,他們都會進行力所能及的勞動,包括種田、種菜養豬、撈魚摸蝦。尤其當前中國農村普遍出現半工半耕的家庭結構,年輕人務工去了,年老父母務農,他們的勞動收入足以養活自己,而且可以支持子女。農村老年人都有土地,還有庭院等空間,他們的勞動力就可以與土地結合起來形成產出,這些產出不僅可以養老,而且可以有所積蓄。當前機械化的普及、電力的普及,使農業生產也不再是重體力勞動,年齡大的老年人也可以進行農業生產。這個意義上講,除了家庭養老以外,每家農戶都有的承包地以及他們住房的庭院空間也為農民提供了養老保障。

農村老年人只要能動,他們就可以進行力所能及的農業生產,就有能力自己養活自己。只有當農村老年人年事已高不再有勞動能力時,他們才需要子女贍養。一般情況下,農村老年人從喪失勞動能力到去世的,時間都不會很長,所以,一般情況下,贍養父母對農村子女並不是很大的壓力。反過來倒是,因為超過60歲的老年人普遍從事農業生產,可以為農民家庭提供農業收入,這些老年人就不是負擔而是財富。所以農村也有這樣一說“家有一老是一寶”。

相對來講,宗族地區的農村老年人,尤其是客家男性老年人比較懶散一點,他們到了60歲,或子女結婚了,就開始改變心態當起老年人,退休了。在廣東清遠和江西贛州客家地區調研發現,這些地區的老年人普遍比其他中西部地區老年人更為休閒逍遙。這些客家農村,老年人認為,子女已經成家了,就應該由子女來承擔家庭重任,子女就應該贍養好父母,父母完成了人生任務,剩下的就是要享受人生的休閒與退養時光了。客家宗族地區,老年人普遍地位較高,且更少從事農業生產,這與宗族地區強有力的結構性力量的存在有關,並且,這個結構性力量的話語是有利於老年人的,是站在老年人一邊講話,為老年人在家庭中較高地位來講話的。客家宗族地區,包括老年人也包括年輕人都認為,子女成家了父母就應當從繁重的勞動中解脫出來,子女贍養且養好父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子女養好父母的這種天經地義,在原子化程度很高的洞庭湖平原和江漢平原,可能就是完全反過來的。兩湖平原,村莊中的輿論是老年父母應當多為子女考慮,年輕人在社會上立足真是不容易。所以,父母只要能勞動,就一定要勞動,以最大限度地為子女提供更多積蓄。若父母年齡大了,生了重病,不能動了,也千萬不可以拖累子女。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年人竟然不自殺,那一定是老糊塗了。這樣一種明顯偏向年輕人而對老年人不利的輿論,當然也有結構性的力量在支撐,只是這個結構性力量太不利於老年人了。

上海農村老年人60歲退休,每月可以拿到1500元的“鎮保”,夫妻兩個,每月3000元養老保險,再加上有自己住房,可以在庭院種蔬菜,農村的生活成本很低,每月養老金就有很大的節餘。但上海農村老年人也是隻要能動,他們都會想方設法打零工。上海正規就業都要求交“三險一金”,超過60歲了已經拿“鎮保”,當然就不需要繳“三險一金”了,所以這些超過60歲的老年人主要是非正規就業,比如村辦企業,他們上班,工資都是現金結算。上海農業需要僱傭季節性勞動力,每天80元,也是現金結算,上海農村60歲以上老年人是這些季節性勞動力的絕對主力。上海農村老年人之所以60歲以後還仍然從事各種非正規就業來獲得收入,是想幫襯子女。

前不久在蘇州農村調研,發現蘇州農村,超過60歲老年人除810元/月的養老保險外,他們幾乎都在想方設法賺錢,根本就沒有年齡大了該退養休息的概念,調研的望亭鎮,超過60歲老年人每年所獲收入普遍比年輕人要高,超過60歲老年人同時兼三份工作絕非個別現象而具有相當普遍性,典型是早上四點起床當清潔工,八點上班,晚上當保安,甚至七十多歲了也要到工廠,照顧孫子也可以在家幹各種手工,比如折錫紙一年可以有7萬元收入。蘇州農村老年人只要能動就一刻也停不下來,蘇州農村發達的工商業也為農村老年人提供了遠多於中西部農村老年人的就業與收入機會。這樣一來,一對老年夫婦一年可以有10萬元以上的收入是不難的事情,一對年輕夫妻卻很難有10萬元的年收入。

總體來講,蘇州農村,農民的收入主要來自務工,蘇州本地年輕人也只能與外來農民工競爭,所以年輕人的工資收入就不可能太高。蘇州本地年輕人的消費卻要遠高於外來農民工,尤其是本地年輕人之間存在著攀比,最典型的就是買車和衣著消費。買房子也是大筆開支。好在江蘇省計劃生育十分徹底,一對夫妻只生一個孩子得到嚴格執行,蘇州農村年輕人都是獨生子女,年輕人的中產階級生活水平僅靠他們自己的收入當然是無法維持的,他們的父母甚至爺爺奶奶都可以通過廣泛存在的各種獲利機會來獲得收入。正是通過代際剝削,年輕人可以過上與他們收入不相稱的中產階級化了的生活。

代際剝削中,最典型的是婚禮期間的彩禮與叫禮。望亭鎮年輕人結婚,男方父母要出高額彩禮,這當然是歸新婚年輕夫妻的。此外,結婚的年輕人還會得到由長輩送的“叫禮”,即年輕夫妻在婚禮上開口叫人所可以獲得的禮金,當前時期,叫禮很昂貴且男女雙方親友都要出叫禮,一場婚禮下來,由男女雙方親友所送叫禮就有二三十萬元。這個叫禮以及彩禮都是長輩對晚輩的轉移,是典型的代際剝削。蘇州這樣的經濟發達地區,更多的獲利機會導致老年人更加全天候地工作,以至於一個人同時做三份工作成為普遍現象。這些老年人顯然不是在為自己養老而戰,而是在為保衛家庭榮譽、保衛自己尊嚴而努力。

相對來講,中西部農業型地區,因為農業存在著季節性的特徵,大部分時間都是農閒,因此,雖然中西部地區老年人只要能動就會勞動,但他們大部分時間卻都是農閒,都是與村莊熟人一起聊天打麻將。

珠三角農村絕大多數土地上都蓋了廠房,農民因此可以從集體收入中獲得較多分紅,而且,幾乎每個農戶都建有面積很大的房子出租,每年可以獲得不低的租金收入。集體分紅和租金收入,再加上就業收入,珠三角農戶收入水平不低。望亭鎮農民每人每戶只有微乎其微的集體分紅,自家住房出租收入也很少。珠三角老年人因為有租金收入和分工,他們到了60歲就很少再去工作以獲得收入,而願意含貽弄孫,每天喝早茶,過快樂的老年退養的日子。珠三角的年輕人與蘇州年輕人存在著同樣的與外地農民工競爭工作崗位的困境,不過,珠三角年輕人似乎很難象蘇州那樣剝削父母。甚至本來是按人均分的集體分紅,以及家庭住房出租租金,年輕人一般都不會向父母要回自己一份,因為集體分紅是以戶為單位直接分給戶主的,戶主仍然是雖然退休卻仍然掌握財權的父母。家庭住房當然也是父母所建,租金也是父母掌握著。也許,正是依靠著租金收入,珠三角的老年人才有了一個真正退養與休閒。

當前中國農村情況十分複雜。農村老年人狀況如何?他們能安度晚年嗎?國家如何為老年人提供更好的保障?這些問題都需要進行認真的討論。不理解當前中國農村老年人的生存狀況,就不可能形成真正有針對性的保障農村老年人的政策。

2016年8月14日下午

贺雪峰:农村老年人的退养
贺雪峰:农村老年人的退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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