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雪峰:武漢遠郊農民的收入與分層

張集村距武漢市區大約40公里,是典型的農業型地區,村莊沒有像樣的二、三產業,村民收入主要來自外出務工經商。以張集村為典型,我們來討論武漢市遠郊農村農民的收入與分層。

張集村是一箇中等規模的行政村,有2074人,1700畝耕地(其中旱地200畝),林地3500畝,人均只有8分地,算是人多地少的農村。張集村民的主要收入來自外出務工經商,只有大約10%的農戶仍然種自家責任田,其餘耕地要麼流轉給他人耕種,要麼拋荒了。張集村耕地拋荒的原因很複雜,本文不討論拋荒的問題。全村1500畝水田,有大約500畝流轉給外來工商資本,租金很低,每畝年租金只有400元左右。另外有兩個本村種田大戶,一戶流入200畝耕地,一戶為100畝,此外還有大約10戶“撿田種”的農戶,種田面積在20畝左右。與全國一般農業地區差異巨大的是,張集村缺少外出務工機會的60歲左右老年人大多既不外出務工(別人不要了),也不種田,而只是在當地打打零工,因此,農村缺少一般農業地區普遍存在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計模式。其中原因既與作為武漢市郊務工機會較多有關,又與人均耕地太少且因為種種原因導致的田很難種有關。

從收入結構上看,張集村共500戶,有大大小小各類老闆10餘個,最大的兩個老闆在武漢市搞建築和印刷,年收入數百萬元,是村中絕對高收入戶。家庭年收入超過50萬元的約有10戶,主要是在武漢市承包工程和搞餐飲。這些超過50萬元年家庭收入的農戶佔比不大,地位很高。他們的生活重心已到城區,與張集關係不大。

在老闆群體以下,張集村民的主要收入來自務工。相對來講,務工收入差距不是太大,一般進工廠,一個勞力一年可以有三、四萬元收入,若到建築工地,辛苦一點,一年收入可以超過五萬元。一般年輕人都進工廠,因為建築工地太辛苦了,30~50歲的青壯年大多進建築工地,其中一種很重要的進建築土地的形式是夫妻兩個甚至三、五個村民共同承包工程,做包工而不是做點工,工作比較辛苦,勞動時間也比較長,一對夫妻一年下來可以掙10萬元。

這樣一來,若一個農民家庭有四個勞動力,即父母仍然能務工,兒子媳婦也務工,一年的收入就可以達到15萬元以上。若有孫子,由孫子的媽媽或奶奶照看,另外三個勞動力務工,一年收入也在10萬元以上。即使一個家庭只有兩個勞動力進城務工,年收入也可能接近10萬元,六、七萬元收入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所以,張集村村支書估計,全村大約有一半以上家庭年收入在10萬元左右。

因為種種原因,有一些農戶家庭可能只有一個勞動力進城務工,家庭年收入也就可能低於五萬元。這種情況存在,但並不普遍。一個勞動力的典型情況是父母年齡比較大,子女又要成家,甚至子女還在讀書,中年夫妻中,丈夫外出打工,妻子在家照顧老年父母或讀書子女,這樣的家庭若父母身體不好、經常治病,或子女讀高中、大學的學費較高,他們就成為村莊中的貧困戶了。這樣的農戶比重不大。

有些家庭因為特殊原因缺少硬勞力,主要靠打零工或種自家責任田獲得收入,這樣的家庭很少,集中在一些殘疾家庭。這樣的家庭幾乎都是村莊中的低保戶。

從以上列舉來看,決定張集村農民家庭收入狀況的,除極少數老闆群體以外,農戶家庭收入只與其當期家庭勞動力數量有關,而與其他因素關係很少。當期家庭勞動力數量又與農民的家庭週期有關。農民家庭日子最好過的時期,是父母仍然身體健康年富力強可以在外務工,而子女也已成人可以參加勞動的家庭週期,家庭既無贍養老年人的負擔,又無撫育兒童的負擔,勞動力多,收入高,支出比較少。這樣的家庭最能積蓄了。

如果上有需要贍養的老年人,下有需要撫育的兒童,家庭負擔就會加大,可以外出務工掙錢的勞動力就要減少,以留守照顧老幼。

更困難的是父母已經年老,子女又未成年,中年夫妻上有老下有小時,打工收入減少了,而家庭負擔最重,這個時候進入家庭最困難的週期。直到子女成年,家庭才走出困境。

家中有殘疾,沒有勞動力的農戶,其狀況無論如何是好不了的,因此,這些家庭都被納入到了低保戶中。不過,這樣的家庭佔比很小,戶數很少。

也就是說,當前的市場經濟為所有農戶提供了在市場上獲得收入的機會,農民家庭主要依據家庭週期來從市場上獲得收入。除極少數殘疾等原因造成的缺少基本勞動力的絕對貧困家庭以外,其餘家庭不需要政府幫他們脫貧,而是要給他們時間來擺脫最不利的家庭週期所造成的貧困:尤其是有些家庭幾個子女讀高中大學而父母一方身體不好的貧困,政府最需要做的事情是給予助學貸款。可以預見用不了多久,子女參加工作後,這樣的家庭就不僅可以脫貧,而且會變得相當富裕。

張集村90%的農戶不再種田,他們的承包地要麼流轉出去,要麼拋荒,即使流轉出去,土地的租金也很低,而人均只有0.8畝土地意謂著張集農民基本上不依靠土地租金收入。

從全國農業地區一般情況來看,農戶家庭普遍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計模式”,即缺少外出務工機會但仍然有能力從事農業生產的老年父母耕種自家責任田,既有農業收入,又可以消磨時間,同時農村生活成本比較低,消費比較少,就使得農民家庭因為可以同時有務工和務農的收入,而相對經濟寬裕。

張集村60歲左右及以上年齡的老年人也缺少進城務工的機會,他們也住在農村,但他們很少種田,因為田無法種。這樣一來,這部分已從務工中退出來的農村老年人不務工,不種田,甚至不串門,而成為了純消費者,這種情況在全國的確是相當特殊的。因為尚年輕(年輕的老年人),又缺少健全的社會保障,沒有地種,無事可幹,指望子女來贍養,甚至所有時間都用來“散步”,對於這些年輕的老年人其實是相當不好的。

因為絕大多數農戶都不種田,村中大部分土地都流轉給少數幾個大戶,村莊缺少獲利機會,所以,在張集村還有一個突出現象,就是缺少中西部地區普遍存在的“中農”。中西部地區的“中農”,是指主要收入來自村莊且其來自村莊的收入不低於外出務工收入的年富力強農戶,這些農戶或通過流入土地形成適度規模經營,或當經紀人,或提供農機服務,或開作坊,或跑運輸來獲得收入。主要收入來自村莊社會關係都在村莊的年富力強的農戶,經濟收入不低,家庭生活完整,從而成為村莊中辦得成事、說得起話的中堅力量。張集村因為村民主要收入幾乎全都來自進城務工經商,農戶的“半耕”很少,村莊中就幾乎無法發育出一個為小農提供服務基礎上的“中農”群體。中農的缺失是武漢市遠郊的張集村與全國中西部地區一個很大的差異。

在全國中西部地區,一般都會有一個人數不多但位置重要的中農,正是中農成為了農村治理的骨幹。因為中農收入來自村莊,他們的收入還不低,他們就成為村莊中不脫產的村組幹部的最好來源,又因為他們本來就有來自村莊的收入,他們當村組幹部,拿誤工補貼,多一點少一點都無所謂。而一般農戶當村幹部,若沒有種自家承包地以外的收入來源,誤工補貼太少,村幹部的收入就遠低於一般農戶,因為一般農戶的家庭收入是由務工收入+務農收入組成的。當了村幹部,無法外出務工,其收入組成就是村幹部誤工補貼+務農收入。務農收入都是一樣的,而進城務工收入一般都要遠高於村幹部的誤工補貼,無法外出打工又缺少農村收入機會的村幹部就成為了村莊的貧困戶,就說不起話辦不成事。

張集村的情況正是如此,因為缺少中農,張集村的村幹部缺少農業收入,又無法進城務工經商。他們的收入僅靠每個月大約一千元的誤工補貼,一年誤工補貼只有一萬元,又因為當了村幹部而無法進城務工,其收入與進城務工一年收入四、五萬元就落差極大,村幹部反而成為了村莊貧弱群體,成了說不起話辦不成事的人。

張集村的低保戶比較多,有60多戶,100人。要注意的是,張集村不是按戶而是按人評出低保。而按政策,低保是按家庭收入。若嚴格按國家的低保標準,張集村夠低保標準的不會超過10戶,人數不會超過20人,但因為缺少對收入的準確統計,以及對週期性困難家庭的照顧,很多達不到低保標準家庭的某些人卻獲得了低保。

小結一下,從張集村來看,武漢市遠郊農村的社會結構非常顯著的特徵是缺少“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結構,缺少中農。因為缺少中農,村幹部變成了村莊弱勢群體,而村莊相當部分收入遠超過低保的農戶卻獲得了低保資格。

2016年1月7日晚

贺雪峰:武汉远郊农民的收入与分层
贺雪峰:武汉远郊农民的收入与分层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