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二
根旺爹回家了！
這個被國民黨抓了壯丁戰敗後跟隨蔣介石到了臺灣40多年的國民黨退伍老兵，要回大陸、回家鄉了。這件事，不僅雞窩村，也不僅僅是公社，整個縣都轟動了。
當天，村窩村全體村民，敲鑼打鼓舞著獅子到公社迎接。學校也放了假，組織學生加入了迎接的隊伍。一系列寒喧、手續之後，國民黨老兵披紅掛綵走在前頭，跟著是舞獅隊伍、彩旗隊伍、數百雞窩村及鄰村村民包括學生。一路上，鑼鼓喧天、彩旗飄飄、戴歌戴舞，山歡水笑，極是壯觀雄大。而狠勁操敲的，正是我爹，一名當過縣大隊民兵、解放軍，打過土匪，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兵。
這些事，我是後來聽說的。我不知道，父親當時的心情怎樣。一個曾經為國解放流血流汗、在抗美援朝戰場上浴血奮戰過的傷殘老兵，卻要親自敲鑼打鼓去迎接另一名老兵——國民黨老兵。
印象中，我似乎問過。父親好象淡淡說，這沒什麼，他當初也是被迫的，年紀又這麼大了。再說了，論輩份，他還是我叔呢。只是，感覺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神不神魂不魂的，眼睛一直看出遠處，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每每想起這事，我心裡又是一陣發酸。我只是為父親當年的憋屈發酸。一個經歷過戰火生與死考驗、為國家民族的解放和獨立作出過貢獻、留下滿身傷痕的老兵，他後來一定是想明白了的，我心裡想。
根旺爹回家主要有三件事。一是年紀大了，政策也允許，回家鄉看看，看看鄉親，看看自己的家人。二為家人、為家鄉做點事。第三件，如果可能的話，葉落歸根。
聽說，村裡同輩的，或健在的長輩，每人給150美金，同祖宗的，加50；同祖宗的同輩和長輩女人，每人100美金，加一枚金戒指；同祖宗的晚輩，不論大小男女，每人統一50美金。村裡不論男女老少，只要在家的，統一每人50元人民幣。
不過這只是表面上的。聽說，他的幾個同宗兄弟，每人至少得3000元人民幣。其中，這幾兄弟又成立一個小組，專門負責管理一筆人民幣鉅款：至少包括1萬元專門用於修祖墳，5萬給根旺建房子，3萬給根旺討個媳婦，另外30萬存入信用社，給根旺以及自己以後回家養老用。
50多年前，家是自己離開時這間房子。50多年後，家還是這間房子。50多年前，這間房子裡有他的老婆，和兩個兒子，一個5歲多，一個3歲多。50多年後，房子裡的一切，基本上還是當年自己離開時的樣子。只是老婆帶著小兒子改嫁了，東西舊了，變黑變髒了，5歲多的兒子變成了50多歲的兒子。
70歲的國民黨老兵，嚎陶大哭了一夜。
距根旺家不遠，另一位老兵也一夜輾轉反側。他乾脆下床，從床底下拖出抗美援朝時帶回來的皮箱，從皮箱箱底翻出一箇舊紅布包，一層層打開，裡面有幾枚軍功章，還有一本革命軍人傷殘證書。這些東西，他極少示人。包括他那雙大頭皮靴、皮帶，和這個大皮箱，這幾件他從烽火連天的朝鮮戰場帶回來的東西，一般不准我們動，碰一下都不行。
記得當年最困難的時候，家裡連續幾天沒有米煮飯，連吃了幾天從山上挖回來的叫不上名的食物。父親曾經打開過這個皮箱，拿出這個布包端詳了很久，然後用毛筆寫了一封信。父親的字寫得很好，有力大方，一筆一畫端端正正。我問爹這寫給誰，他只是說寫給一個老戰友。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他是寫給他的老首長——當年的師長曹裡懷將軍。不過，這封信沒有寄出去，被公社攔下來了。郵電所送給公社，公社領導打開看過後，直接燒了。後來公社幹部找父親去問話，給了兩塊錢補助。其實，這封信本來就根本寄不出去，因為父親根本不知道他的老師長曹裡懷是不是還活著、他現在在哪。
“睡覺吧老頭子，想什麼呢？”娘睡夢中醒來，含含糊糊的問了一句。
“我睡不著。”爹輕聲回了話。
回家不到10天，根旺爹走了，回臺灣了。據說是不習慣家裡的生活，也有人說是根旺傷了他的心。相比於回來時的轟轟烈烈，這回是悄無聲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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