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下)韋力撰

姚永概也寫過一些歌詠自然的詩作,例如《倚樓》:

坐憐春色遍人間,更上高樓破旅顏。

落日忽明天外樹,暝煙漸合隔江山。

不辭爛漫追松羨,那復嬉敖戀市闤。

北望二龍無百里,萬芙蓉裡閉柴關。

對於這首詩,徐成志在《桐城詩派的夕陽晚唱》一文中認為:“該詩是永概早期的山水詩,寫景如畫,情景交融,潔淨純樸,清幽淡雅。”

以上所談均為姚永概在詩學方面的成就,其實從他流傳於後世的作品來看,他在文章方面同樣是位高手。姚永概有《慎宜軒詩集》八卷《續鈔》一卷,而他的《慎宜軒文集》卻有十二卷之多,僅從數量來說,姚永概似乎在文章方面下的功夫比詩要多。對於他在文章方面的成就,林紓在給《慎宜軒文集》的序言中說:“蓋天下文章,務衷於正軌,其敢為黔黑兇獰之句,務使人見而沮喪者,雖揚雄氏之好奇,不如是也。昌黎沉浸於雄文,然奇而能正,蓋得其神髓,運以關軸,所以自成為昌黎之文。惟《曹成王碑》好用奇字,乃轉不見其奇。彼妄庸之謬種,若獨得此秘,用之以欺人,吾亦但見黔黑兇獰而已,不知其所言之為文也。叔節家世能文,為惜抱之從孫,所著《慎宜軒文》若干篇,氣專而寂,澹宕而有致,不矜奇立異,而言皆衷於名理,是固能禰其祖矣。”

林紓的這段誇讚可以看出姚永概的文風所在。對於姚永概文章的整體評價,江小角在《慎宜軒文集》的整理說明中稱:“姚永概作為桐城派後期的代表作家,深受桐城古文家法的影響,文章結構嚴謹精巧,文字順暢雅潔。如《範肯堂墓誌銘》《吳(汝綸)先生行狀》等,充分體現了這一特徵。還有一些狀景敘事之文,融情於景,借景抒懷,借物明志,意氣超遠。像《堵河記》《西山精舍記》《方氏讀書小樓記》《遊三祖寺記》等文章,言簡意賅,篇短情長,不單純以寫景取勝,在敘事寫景之中,常見議論。因此,近代學人錢基博評價:‘現代作者,其昶文追惜抱,而永概乃法望溪。’這一評價是極為中肯的。”

江小角把姚永概目之為桐城派後期的代表,而後舉出了他的幾個名篇,同時評價其文風“言簡意賅,文短情長”,同時又引用了錢基博對姚永概與馬其昶所作的比較。錢基博認為姚永概的文風乃是效仿方苞,然而,姚永概在其作的《吳摯甫先生評點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序》中卻有著別樣的評價:

吾鄉先輩評點,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海峰主文藻,其失或寬;惜抱持乎中矣。先生合三家之長,斷以己意。吾所得先生評點《三國志》近惜抱,《五代史》似海峰,而《史記》乃先生精神專注之書,實有過歸、方處,非阿好也。

姚永概的這段話,分別點評了桐城三祖,他認方苞的評點講求義法而失之狹窄,劉大櫆講究文藻,但觀念上又太過寬泛;相比這兩位而言,只有姚鼐能夠不偏不倚。如此說來,姚永概更加偏好於姚鼐而非方苞。當然偏好是一回事,文風的展現則是另外一種面目。但即使如此,姚永概還是認為姚鼐的評點對自己有著重要影響,其在該序中又稱:

惜抱先生嘗言圈點啟發人意,有愈於解說。吾每篤信斯語。夫讀書者,由目而納之心。句讀焉,圈識焉,則更以手助吾目也。故平生所讀凡加丹黃,異日視之如逢故人,意味倍摯。

看來,姚永概也效仿前輩,喜歡對古書丹鉛並下,他認為這種作法於己而言,有三個益處:

苟得先輩手筆必取臨錄,以為其益有三:吾生也後,不見先輩也多。今得其所讀書,便見當時屬思所在,不啻謦欬吾側,其益一也。文章竅奧一一評之,每嫌繁複,故古人評文多舉一隅,而圈識則可逐篇周至。況評有不易明者,皆可以圈識明之,其益二也。書經點讀則眉目易見,精要斯得,可省目力而娛神明,其益三也。

可能正是他的這個習慣,使得他在文章方面最終展現了自己的獨特面目。

如何能夠寫出好的文章,姚永概在《裴伯謙詩序》中曾經說過,天分、勤奮、境遇缺一不可。為了說明自己的這個判斷,姚永概在此序中又舉出了唐宋時代名家的實例:

關於為什麼要寫文章,姚永概在《諸家評點古文辭類纂序》中說:

古人之立言,期傳吾說於天下後世而已,初非有意隱且艱也。自言有古今之殊,文有高下之別,而章句、訓詁之學興。章句、訓詁,高材者或不屑焉。然舍此二者,古人之言亦奚以明?況微言孤旨有匿於文字之外者乎?

就這個角度而言,姚永概的觀念很傳統,他強調著古人“三立”中的立言,他認為寫文章就要藏之名山、傳之後人。但他也認為,文章有高下之別,而寫好文章的根本還是要從最基礎的章句和訓詁做起,這種方法仍然是本著姚鼐的義理、考據、辭章缺一不可的觀念。但是古人著作傳之後世,有很多觀念隱藏在文字的背面,有時難以被髮掘出來,而名家評點則能夠使得這種隱藏在文字後面的思想得以凸顯,他在該序中表達了這種思想:

自周、秦迄今,綴文之士眾矣。其文愈高,則其旨愈隱。讀者各以其見而為評。評有所不盡,乃復為圈點以別之,於是有圈點之學。其所得深者,則其評點亦愈精。古之為是者,亦第記其甘苦而已,非欲以示後人也。後之人乃爭相傳錄焉,坐一室之內,手盈尺之書,熛乎見古人之所屬思,姁姁乎若詔。吾以前趨精合於大虛,豈非至樂之事與?古文評點,自宋已有之。真西山、茅鹿門後,以方望溪、劉海峰為著。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下)韋力撰

姚永概校對《皇清經解續編》清光緒十四年南菁書院刻皇清經解續編本

古文之所以令後世矚目,其重要的原因是這些作者們都有自己的獨特面目,而這一點也正是姚永概所強調的為文之道。他在《畏廬文續集序》中說:

各肖其人之性情以出而後其言立。古之為文者,性情萬變,面目亦萬變,不相似也。其相似者,法度出於一軌而已。雖其純雜高下之不同,要無偽焉存乎中。後世之士塗飾藻採以為工,徵引詳贍以炫博。彼固無性情之真,方且不足以自信,又烏足信千百世不知誰何之人乎?文章之不能反古,其道多端,而此其大要也。

姚永概在此強調,文章重在表現思想,而不僅僅是詞藻美麗,因此學習古文,學習的是思想,而不僅是技法。

關於姚永概的文章,上面所引江小角的那段評語中提到了幾篇,其中之一是姚永概所寫的《範肯堂墓誌銘》。姚在此文的開頭部分講述了他所秉持的詩觀:

太史公曰:“《詩》三百篇,大抵皆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豈不誠然乎哉!詩體至唐而大備。然世之論者,每稱李白、杜甫二人者,塗轍不同,其憂時嫉俗之情則一。厥後以詩鳴者至多,而蘇軾、黃庭堅、陸游、元好問為之最。四子之為詩,猶白、甫也。自是以降,兢兢于格律聲色,公然模襲,其發憤也不深,則立乎中者不誠,中不誠則氣不昌,氣不昌則不足以震動而興起。孔子曰:“詩以可興”,興與發憤也。

這段話仍然可以總結為“詩窮而後工”。而他所作的《西山精舍記》則為其遊記中的名篇,該文中有如下段落:

踰年,於其西復營屋三間。軒窗開豁,雜植眾卉。為大母居室,而名之曰春榮軒。東有隙地種麻,西為菜圃。前臨大堤,屋居堤上南向,前門東向。門旁草舍三楹,則予兄弟讀書之所也。室不盈丈,朝夕其中,如在小舟焉。堤下田數頃,田下有大溪,自東而西,復折而南。每夏秋之際,盛雨大漲,潀然如發萬輪。屋後杮一株,慄一株。春榮軒前柏一株,杏二株,垂柳一株,梅一株,而荼.尤盛,花時高出垣表,隔溪行人望見之,其他櫻桃、芙蓉、白茶,及四時雜花皆具。

這種不疾不徐的白描手法,確實有著方苞同類文章的風範。他所作的《堵河記》則以描寫細膩見長:

堵水清淺見底,時淺時深,淺多細石平沙,或抵於大石之下,瀦為深潭,搏擊奮怒,上噴作花。舟行將屆,即聞硿

之聲,震駭魂魄,則停舟增僱二三十人,約束繩索,必戒必備。先是行纖,但一竹繩系桅杪而已,至是則加二繩於桅根,各以十人曳之,衝犯怒濤,與水角力。乘者皆下,從縴夫行。徑在石壁上,至手足交用,僅可度,叫號之聲與水倡和,稍不慎,纖斷桅折,人鬼分焉。及其既過,釃酒相慶,若獲更生。

這個段落將船工拖船渡險灘的情形,以洗練的文字描繪出立體的形象。

對於姚永概在桐城派的地位,王樹柟在《慎宜軒文集序》中給予了這樣的評價:“甲寅之歲,得識馬通伯先生,又因通伯識姚仲實、叔節。三君者,故皆桐城宿儒,崛起於斯文絕續之交,毅然以提倡宗風為己任。竊嘗以為天下之物,特患其不貴耳。特之貴者,秘之愈久,其發之亦愈光。孔孟之文、希臘之學說,其為暴君汙世所焚坑而斥禁之者,可謂極矣。乃不數傳,而其道之光明昌大,又加熾焉。譬之日月星辰之明,浮雲一過,特俄頃間耳,而於其明固無毫末損蝕也。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匏落而無所容。’‘鵬之圖南,斥鷃非而笑之。’古之君子於舉一世所不知所不容之會,獨抱其絕學孤詣,翛然自適於廣漠之野,扶搖之天,此其故非偶然爾下。”

對於姚永概在文章方面的努力,以及他相應的文章觀念,王樹柟又在序中作出了這樣的總結:“今叔節為古君子之所為,毀之而為顧,鍥之而不捨,以為文字之業與天地相為終始。苟無文焉,則乾坤幾乎熄,而萬事萬物皆棼然莫得其統紀。故曰:文以載道,文益工,則道愈顯。大旱流金石,大浸稽天,而不濡不熱自若也。”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下)韋力撰

從山下望去,隱隱地看到有文保牌

姚永概墓位於安徽省桐城市龍眠鄉黃燕村的山岡上。此前剛剛訪過姚永概祖父姚瑩的墓址,雖然費了一番周折,但最終還是沒有看到確切的依據,這個結果不免讓我有些失望。但訪古之難也正在於此:歷史的選擇也並不是因為某人是否有價值,來決定他能否更加長久地留存遺蹟於人間。從理性角度而言,我都能坦然面對尋訪過程中遇到的各種結果,但我還是有功利心,總盼望著自己的探訪能夠達到一種圓滿,所謂的圓滿就是最終找到了我的尋訪目標。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下)韋力撰

再次開始爬山

因為情緒的使然,我在出租車內有一段時間的沉默。司機顯然察覺到了我情緒的變化,他安慰我說,剛才聽村人講,離此不遠還有一個古墓,那個古墓很有可能就是我要尋找的姚瑩。但我覺得對於姚瑩墓的尋找,自己也算找到了知情者,他們不太可能搞錯,如果說在距離不遠的地方,還會有一座姚瑩墓,這顯然不太可能。雖然如此,我還是聽從了司機的建議,讓他把車開到了村民所說的古墓附近。在公路的邊上,司機停下,然後指著山坡上一個小點讓我看,我隱約覺得,那是一塊文保牌,看到這個結果,瞬間令我已然疲憊不堪的身體又充滿了能量,我讓司機等在山下,重新開始向那個目標攀爬。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下)韋力撰

墓在文保牌的後方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下)韋力撰

來到了墓前

好在有剛才的艱難經歷,眼前的這段山坡對我完全構不成困難,沒有費太大的氣力就來到了那塊文保牌前,上面赫然寫著“姚永概墓”四個大字,顯然這不是我尋找的姚瑩,但是在這裡看到了姚瑩孫子的墓,也是一段機緣巧合的奇遇,姚永概的大名我早已知之,但卻並不知道他長眠在這裡。對我而言,這應當算是個意外的收穫,我把這個收穫視之為上天對我的獎勵:因為剛才為了尋訪他祖父的墓址,太費氣力了。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下)韋力撰

融入了山林

姚永概:望溪主義法,其失或隘(下)韋力撰

文保牌背後的文字

文保牌的後方不遠處,就是姚永概的墓。墓碑及周圍的石料均為新刻之者,回來後查資料,方得知,這裡是姚氏夫婦合葬墓,但墓碑上卻僅寫著姚永概。姚永概去世後,原本葬在龍眠山,上世紀三十年代移葬於古埂村,2000年前後又移葬於此。不到百年間,有這麼多的變遷,難怪尋訪前我沒有查到他墓址的確切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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