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懷憶記——阿嫲

阿 嫲

情懷憶記——阿嫲

阿嫲者,吾外祖母也。姓林,諱鮮,銅陵人氏。丙辰年生人,生日不詳,丙戌年3月20日卒,享年九十。幼年失怙,飄蓬無依,予人為養女,稍長,養母逝,未幾,養父又娶,為繼母所苦,動輒榜笞。年十八,出閣,育二女一男,相夫教子,竭盡全力,然家貧災荒,銅陵居不易,移徙銅缽。雖飢人背井,弱女離鄉,餓腹操勞,然相濡以沫,尚可齊家。孰料,年三十又四,丈夫被俘至臺。是時,勞力匱乏,歲惡不入,食不裹腹,居無定所,其悲苦之狀不忍卒書。然躬耕勤苦,紉綴不輟,披星戴月,沐雨櫛風,以弱女之身勞壯男之力。羸弱之軀獨撐門庭貞而潔,慈而嚴,頗受鄉鄰敬重。經廿年,女嫁子娶,兒孫環膝,並有所成,不辱門庭。經廿七年,丁卯年夫自臺返,雖已垂垂老嫗,總是執子攜老,晚景堪喜。然不意,甲戌年

子病疫,風燭殘年,慈母失子,痛莫大焉!又七,丈夫逝。又五年,駕鶴西歸。

阿嫲↓

這是一個卑微到塵土的命運,然而,就是她們承載了生命的厚重,貢獻了族群的繁衍。所以,我總覺得要用文字留下一點什麼,來表達我對她們那一代婦人的尊敬。

人對死亡的恐懼是與生俱來的,雖說“存心時時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才是正確的生死觀,但有誰能做到如此豁達呢?就是已近鮐背之年的阿嫲也忌諱談及百年之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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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阿嫲其實是寂寞孤獨又是病痛纏身的。阿公已先她幾年歸西了,唯一的兒子也患病離世了。兒媳則起早貪黑忙著農活。兩個女兒都嫁到城關了,一大群的孫兒、孫女也忙著自己的事。經常的,阿嫲就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曬太陽,坐看庭前花開花落,笑看天邊雲捲雲舒。貌似愜意,但有誰體味到一個百無聊賴的老人內心的孤獨與無助。生活是會自理的,但已經耳背聽不見外界的喧囂了,白內障和淚腺疏通手術都失敗了,所以在她的眼裡,世界都是模糊的,再加上久治不愈的咳嗽。在我的眼裡真的是生無樂趣。

但阿嫲對人世卻是存有留戀的。我們買給她的新衣服她幾乎是不穿的,剩飯剩菜是捨不得浪費的,即使是餿了的米飯她也要收集起來讓雞鴨共享。這固然是節儉使然,但更多的是一種樸素的唯心觀吧。因為阿嫲認為,人一輩子掙多少錢花多少錢吃多少糧食都是上天早已安排的。她覺得屬於她份額內的錢花完了,糧食吃完了,也就是該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了,所以她要儘量節儉著用,好讓她看到她唯一的內孫大學畢業結婚生子。

情懷憶記——阿嫲

可是,不想死的阿嫲在她90歲生日過後不久摔了一跤,造成大腿骨折,所有人包括醫生,都認為按阿嫲現在的體質是不適合做手術的。當時,我也接受了這個事實。確實,90歲高齡了,又已病痛纏身,即使手術成功了,也沒有更大意義。記得摔倒後,我去看她,陪她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那個時候她已經非常虛弱了,但突然伸出枯瘦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什麼時候再來?”我感受著她的手掌傳遞過來的溫暖,禁不住淚流滿面,輕輕地問:“阿嫲,怎麼了?”但阿嫲只是搖了搖頭,輕輕地嘆了口氣。她忍耐、謙讓了一輩子,每次別人來看她,走時她都是說與心意相反的話,工作忙,孩子要照顧,不要來了。今天卻一反常態,也許是她看到了某種東西離她越來越近?

摔倒後的阿嫲沒過多久就去世了,看著安詳地躺著的阿嫲,我號啕大哭。“呼吸一過,萬古無輪迴之時,形神一離,千年無再生之我。”我跟阿嫲真的是天人永隔了,從此那個疼我惜我的阿嫲走了!

在所有的孫女孫兒中,阿嫲是最疼我的。我童年最溫暖的時光都是在阿嫲的身邊度過的。那個時候,阿嫲也已經年老了幹不動重的農活了,是靠印冥幣賣錢為生的。由於家境貧寒,父母忙於生計奔波,在讀小學前我是寄養在阿嫲家的。那個時候,阿嫲已經跟舅舅分家了,單獨住在另外的一個簡陋的房間裡,而這個簡陋的場所卻是我兒時的樂園,它留下了我童年許多美好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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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嫲在村裡人緣是很好的,每逢下雨天,大傢伙都會聚集在阿嫲陋室裡,有一個阿婆唱東山歌冊,其它人剝時令季節的作物,要麼是花生,要麼是黃豆,阿嫲就在靠床邊的木桌上印冥紙,阿婆的歌冊唱一會歇下喝水當會,大家就會天南地北的聊天講古,有古代聖賢的傳奇,也有鄉村的奇聞軼事。幾乎每一次我都是在鄉民繪聲繪色的描繪里沉入夢鄉的。可以說,伴隨著民間野叟歌冊和述說,我認識了最初的世界,也深深地感受中國農民生存的窘迫與命運的多舛。

情懷憶記——阿嫲

那時候,農村生活真是辛苦的。參加生產隊集體勞動,掙工分。起早貪黑,累死累活,辛苦一年到頭來也不能解決一家人的吃飯問題。為了工分,社員吃不飽甚至餓肚皮幹活是常事。無論嚴寒酷暑,凌晨三、四點就要起來到菜園附近的池塘舀水澆菜,水少田多,慢了就舀不到水了;隔三差五的就要到城關挑大糞,氣味難聞不說,一百多斤的擔子壓在肩上,赤著腳板要走好幾里路。經常的是三餐不飽飢腸轆轆,在田裡幹活回來了也是冷鼎冷灶,水缸裡有一瓢水喝已是奢望了。雖說天高地遠的寂靜裡有著春種秋實的希翼,但更多的是日月漫長的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無奈與無助。

所以能被派去看集體的西瓜園、甘蔗園就是美差了。阿嫲因為年老又人緣不錯,就被安排看西瓜園、甘蔗園。而她總是要帶著我的。

記得那是一大片被池塘包圍的甘蔗園,碧綠碧綠的甘蔗林,遠遠望去就是一片蔥籠的小樹林,而裡面則自成天地。密密麻麻的甘蔗樹一排排一列列,成為天然的屏障,是我們小孩子捉迷藏的天堂,當然這樣的機會不多,生產隊是禁止小孩子在裡面的。更多是我一個人陪著阿嫲,但我是不寂寞的。甘蔗林裡搭著一個有四根木頭做支柱的小房子,我躺在上面,聞著甘蔗飄出的清甜的味道,聽著池塘一泓清水被風吹起的漣漪聲,浮想聯翩。偶爾也會探出腦袋,抬頭看看天空中變幻多彩的雲朵,那個時候天多藍啊。

情懷憶記——阿嫲

看守西瓜園則是第一次讓我對大自然有了敬畏。西瓜園離村裡比較遠,是靠近海邊的,但因為是簇擁在生產隊的稻田裡的,白天都有人幹活,所以不用看管。阿嫲跟我是吃過晚飯才去西瓜園的,那時,天已暗了。我們進入臨時搭的賬蓬,躺在僻靜曠遠的山野之間,真實地聽到遠處傳來的海濤聲,天上雖有星辰,可它遙遠而冷寂。置身於遼闊孤寂的天地間,小小的我就有莫名的恐懼,也會皮膚起粟,惶惶心跳。但終究是小孩心性,躺在賬蓬沒多久也就進入夢鄉了。只有一次,是尿憋急了半夜醒來,突然間聽到旁邊的池塘裡有動靜,一開始我以為是池塘裡的魚跳上來,但仔細一聽,卻真真切切是有人爬上來的動靜,我一剎間喪魂落魄,尿意也沒了,連動也不敢動了,害怕發出聲音引來禍患。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告訴了阿嫲,沒想到阿嫲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小孩兒不敢亂說,不怕,咱沒做虧心事。

時至今日,我也不清楚那到底是我的幻聽,還是大自然本來就有的神秘現象。但至少,年紀越大,對大自然越充滿敬畏。浩翰宇宙,地球生命的存在是一件多麼偶然的奇蹟,任何簡單粗暴的判斷都顯示人類的狂妄無知,目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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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阿嫲也會允許我跟其它的孩子去海邊,她是叫我去撿一種長在海里的野菜,現在已成為人們餐桌上的珍餚,舌尖上的美食。但那時,是把它們熬成糊用來將金鉑粘到冥紙上的。可就是這樣一個老人餬口的生計也被當成破四舊給鏟滅了。記得一個寒冷的冬夜,我是被阿嫲裹著被子從床上扯起來的,我抬頭一張望,已坐在一輛小貨車上,身邊是阿嫲平常印冥幣的傢什。我又冷又怕,瑟瑟發抖,阿嫲緊緊抱著我喃喃說:“不怕,乖兒,咱沒做虧心事,不怕。”原來,阿嫲因為印冥幣在破四舊的範圍內被帶到派出所了,她餬口的傢什也被沒收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車,也是平生第一次到派出所。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是猝不及防的,就象我的童年也許就是在那樣一個充滿恐懼的冬夜戛然而止的。從此,我的甘蔗園、西瓜園也隨風而逝了,就象曾經大片大片看上去讓人心情舒展清爽的田野,也隨著土地的開發消失了,那突兀的鋼筋森林像撕扯在大地的傷口,把她弄得滿目瘡痍,土地不再是平整的土地,村莊也不再是安詳的村莊。

情懷憶記——阿嫲

在空曠寂寥日子一成不變的鄉村,似乎怎麼都無法延伸年輕女子的希望。阿嫲本是土生土長的銅陵人,迫於生計才輾轉鄉村以求得一條生路的。作為母親最大最卑微的理想是不讓她的女兒也成為她那樣的土坷垃。所以才會一心只想著儘快讓母親脫離這個貧苦的農村家庭,嫁到城關。母親的兩次婚姻都是阿嫲做主的,但不知是怎樣的機緣巧合使母親的命運如此多舛。也許是因著這份愧疚,阿嫲在三個兒女中最疼惜母親。許多年後外公臺灣歸來,將他為數不多的畢生積蓄託付於舅舅,舅舅拿了一小部分錢給了阿嫲,而阿嫲平時省吃儉用近於吝嗇,從來沒有用過這部分私房錢,將它私下拿給母親。小時候,她也是我們家的應急保姆,大至我的父親去世,小至我們小孩子生病,只要家中需要幫忙,阿嫲總是隨叫隨到,義無反顧。同時又顧著舅舅家的家務活,一到可以脫身連飯也沒顧得上吃一口又急匆匆趕回家。其實,阿嫲寧願餓著肚子也是為了幫我們節約口糧呢。

情懷憶記——阿嫲

年少時,不明就裡,覺得阿嫲那麼沒主見,自已的錢可以自已支配嘛,幹嗎瞻前顧後?幹嗎不在我們家呆久一點,生存重壓下的父母親大多時候是無暇顧及我們的,阿嫲來我家了,我就是她掌心的寶,時時受呵護著,多懷念那樣的時光。長大後將心比心,才理解了阿嫲為人母的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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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母親,為能給弱勢的女兒帶來一點庇護,也能傾盡所有。而阿嫲對自已承受的一切卻是從來不抱怨,逆來順受的。阿嫲安慰母親時總會說,我三歲爹就死了,就把我給人了,我就沒有家了。都怪自個兒的命,認命吧。也許就是這種安於天命才能讓阿嫲有如此的韌性來承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情懷憶記——阿嫲

阿嫲去世已整整十一年,但我一次也沒有夢過她。曾經有人說過,一個你愛的人去世了,你一直在想她,她卻一次也沒有來過你的夢裡,那是因為她上天了。我想這大概是真的,按她在人世間所為的回報,是有資格上天堂的。也有人說是因為她愛你,不想打擾你。那麼,我倒是期望阿嫲能經常的打擾我,讓她在夢裡再次擁抱我!孩提時代,阿嫲的懷抱曾經是我最溫暖的去處。

但現在,我只能寫下這樣的文字,表達我的懷念。不然,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排版/林藝娜

閱過山丘人生隨筆、生活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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